第18章農村包圍城市(下)
打開曲頌寧的來信,顧蠻生眼裡一線微亮閃過,馬上就領會了這份剪報的意思。通向成功的道路龐雜而艱險,這封信卻為他指了一條明道。
顧蠻生一邊派浩子去弄一張貴州地圖,一邊自己給貝時遠打電話,向他仔細打聽了黔東那邊的情況。待浩子拿來地圖,他就拿了一隻紅筆,把這回東西部幫對協作重點扶持的二十四個縣全在地圖上圈了出來。
顧蠻生眯眼盯著地圖,手裡摩挲把玩著手裡那枚袁大頭。最後他把此行的目的地定在了一個名叫萬川村的小村莊,據貝時遠的消息,這個村子走在貴州省脫貧攻堅的最前沿,副縣長龍松主管著這次東西幫扶協作,更親任村裡的脫貧攻堅總隊長。
顧蠻生緊接著又給萬川村所在的萬源縣打電話,他口才很好,從對面的反應來看,這事希望不小。掛了電話,顧蠻生熱血沸騰,坐立難安,簡直恨不得立馬就跑貴州去。他打算先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楊柳,剛起身走出兩步,忽又一個急轉身。先前他滿腦子都是展信進軍貴州的事兒,這會兒才注意到,敞口的信封里露出了小半枚薔薇,已經乾巴了。
顧蠻生將這枚乾花從信封里取了出來,凝神看了一會兒,又打開了連著信一同寄來的皮質本子。活脫脫一本程式控制交換機百科全書,基本把研發到調試能遇見的問題都講透了。整理這本筆記的,沒準是曲知舟的學生,沒準就是曲知舟本人。
信封上是曲頌寧的字跡,但很明顯,寄信的人卻不是他。
正午時分,陽光被竹節樹的樹冠篩成一綹一綹,又在那朵薄脆如紙的薔薇上連綴成片,冷不防地燙傷了他的眼睛。顧蠻生坐回去,提筆就給曲夏晚寫信。他想在信里傾訴衷腸,他想對她說:來吧,別管劉岳與他那破尋呼台,不管不顧地到我身邊來吧。
然而白紙黑字,幾句話都已經落在紙上了,顧蠻生忽又覺得沒意思了。他將信紙揉成了一個紙團,甩手朝門口扔了出去。
正巧楊柳來找他,呼啦一下推門進來,紙團就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的腳邊。楊柳低頭將紙團撿起來,展開粗粗一看,又抬眼望著顧蠻生,對他說,我爸讓大伙兒去會議室開會。
展信所余的員工不多了,工廠各項花銷都是顧蠻生與楊柳在街邊擺攤賣內衣賣襪子貼補的,楊景才見女兒最後那點閨秀氣質也快被生活磨乾淨了,自覺這麼下去不是辦法。他開會是想告訴大家,自己打算把廠賣了。
「咱們『農村包圍城市』的大路線沒有錯,只是小細節還待商榷。」顧蠻生從襯衣兜里掏出折好的剪報,一字一頓、清晰嘹亮地念出上面的新聞,闡明觀點之後,他說,時勢造英雄,眼下就是咱們最好的機會。
余少哲頭一個反對:「就算人家有脫貧攻堅的經費,也未必會採購咱們的交換機,我看再撐下去也是白搭,還不如趁有人想買趕緊脫手,別到時候賠得連褲子都保不住。」
楊柳方才一直細細嚼味顧蠻生的話,也覺出是個難得的機會,她煩透了余少哲這人動輒掃興,張口就啐他:「沒出息的東西!再說這些喪氣的話,我現在就扒你的褲子信不信?」
展信的員工自發分了兩撥,一撥以余少哲為首,這撥人數佔了大半,都主張趕緊把廠賣了;一撥以楊柳為首,其實也就兩三個人,認為半途而廢不可取,都堅持到這份上了再跑一趟貴州也無妨。楊景才是個軟耳根子,覷這方有理,聽那頭也對,從頭到尾沒吱聲,看著大伙兒相爭不下,互相戳著鼻樑謾罵。
一般干大事者都有股「莫問前路」的豪邁氣概,但自打顧蠻生來了深圳,好像一直入鄉隨俗地挺迷信。他見楊景才猶疑不決,又掏出那枚他從古董攤上收來的袁大頭,清了清嗓,對所有人說,既然誰也說服不了誰,不如命由天定,人頭朝上,大家就讓我再試最後一次。
楊景才正搖擺不定,顧蠻生的這個舉動恰好給了他台階下,他也就順勢同意了。
眾目睽睽下,顧蠻生將袁大頭高高拋向空中,用兩隻手掌接下蓋住,然後當著大伙兒的面兒,慢慢抬手揭開——那枚古拙的硬幣靜置他的手心,袁世凱的人頭朝上。
顧蠻生與楊柳不由自主地對視一眼,都深深吁了口氣。
「行吧,」楊景才咳了一聲,「那就再試一次。」
顧蠻生收起銀幣,問:「誰跟我去一趟貴州?」
顧蠻生的本意是帶著廠里的研發一起去,這樣現場如果出了問題,能夠立刻調試解決。
但研發都是老人,這些老人嘴上沒異議,神態卻很不服氣。沒人點頭搭腔,只有浩子仰著脖子高舉著手,礙著個子嬌小,在一眾工人當中,活像只嗷嗷待哺的鵪鶉。
顧蠻生向四周巡視一遍,沒人響應他的號召,多數人都站在余少哲那一邊,餘下的極少數也不願這麼苦行一趟。顧蠻生的目光最終落在了朱暘臉上。一是黔東多山區,朱暘則來自高原,相對應該更能吃苦;二來現在廠里的研發一個都不肯去,朱暘到底是學過通信技術的大學生,現場出了問題,興許能幫上忙。
朱暘一直不滿顧蠻生入伙交換機廠的這個決定,刻意垂眸避開他的目光,只嘟囔一聲:「我不去。」
顧蠻生眯了眼睛,問他:「為什麼?」
朱暘道:「不為什麼,反正不想再做無用功。」
大不了研發、銷售、調試一肩挑,顧蠻生也不勉強,堅定地說:「那我一個人去——」
話音還沒落地,一個脆亮的女聲就響起來:「我跟你去。」
眾人循聲回頭,一見來人,余少哲當即變了臉:「楊柳你別鬧,你一個姑娘家跟個大男人瞎跑什麼?」
楊柳此時已經來到楊景才跟前,扭頭乜了余少哲一眼,鼻子里哼出一聲:「呸,拿工資時不落人後,上街賣內衣躲得倒快,你一個老爺們連姑娘家都不如!」
展信的廠房昏暗老舊,一關上窗就紋光不透。借著昏黃的燈光,顧蠻生定睛看了看身前的楊柳,明明是個眉彎彎、目盈盈的漂亮姑娘,偏偏一身「騎馬挎槍走天下」的豪邁之氣,令男人都自愧弗如。嘴角一絲戲謔的笑意浮起,顧蠻生對楊柳道:「你還是聽聽人勸的好,大山裡可苦得很。」
「我都不怕,你怕什麼?」楊柳心直口快不饒人,與顧蠻生交鋒頭一回合就告捷。
事情就這麼定了。
展信的一台小型程式控制交換機分64線,萬川村兩百戶人家,就得買三台。數量雖不多,但若就此打開了黔東市場,就能一戶傳一戶,一村接一村。顧蠻生帶著這個美好的願景,懷揣曲知舟的筆記本,終於與楊柳、浩子一同踏上了去往貴州的路。
下了火車,又坐汽車,好容易在天黑前趕到縣裡。本來計劃也妥當,還特意提前給縣裡打了電話,打算登門拜訪副縣長龍松。結果沒想到,龍副縣長貴人事忙,壓根忘了有人要來拜訪。他為了避免群眾遇上困難還得跑山路去縣裡反映,直接下鄉住進了村子,準備量體裁衣,逐家逐戶地解決問題。
一去就撲了空,萬川村沒通電話,龍副縣長何時回來縣裡也沒人知道,顧蠻生他們不好在縣裡乾等,決定去村裡找龍松。
萬川村也沒通路,汽車坐了一程,又搭了一個別村人的牛車走了一程,剩下的路,三個人就只能徒步前進了。他們此行帶了六台小型交換機,合起來差不多就是一個人的體積與分量,顧蠻生帶了一輛小號鋼板車,把裝著交換機的紙箱子擱在上面,他在車前拉著,浩子在車後推著,一旁的楊柳還得小心翼翼地扶著,就怕進村的山路崎嶇陡峭,一不留神就把機器給震掉下來。
泥地上鋪了一層粗砂,就算是條路了。七月烈日當頭,三個人沒一會兒就汗下如雨、氣喘吁吁了,鋼板車的輪子在砂地上拖出兩道深深的痕迹,像兩條蜿蜒向前的蛇。忽然間,咔一聲,一個輪子被藏在粗砂下的一塊石頭硌得跳起來,一下飛了出去。顧蠻生在前拉車,險些一步踉蹌栽下去,虧得楊柳扶得緊,交換機才沒被震落。
屋漏偏逢連夜雨,這下板車跟瘸子爬山似的不利索起來。三個人艱難又爬了一段山路,浩子拖在後頭,累得吭哧吭哧直喘粗氣,腿都快抽筋了才道:「生哥歇一會兒吧,實在走不動了。」
顧蠻生回頭往來時路,只見一片漫天徹地的黃霧,也不知已經走了多久。再扭頭看了楊柳一眼,原是一朵照水嬌花,此刻卻因極度的疲累灰頭土臉,宛若霜打茄子。顧蠻生憐香惜玉,「行了,歇一歇吧。」
三個人找了塊大石頭坐下。山路間彌滿著新鮮牛糞的氣味,從一人高的蘆葦叢里鑽出一隻灰中帶褐、遍體斑點的野鳥,像斑鳩也像鷓鴣,縮著頸子,見人也不怵。顧蠻生的視線透過近處飛揚的沙土,望見遠遠的山頭上一片厚實的青綠,群山龐然無聲,在即將西沉的太陽下閃耀著奇蹟的光輝。
顧蠻生原本已經疲憊到了極處,忽然又被眼前景象招來了興緻,他捋了一把被汗水打得潮漉漉的頭髮,揚聲道:「入黔鄉,隨黔俗,我給你們唱支山歌吧。」
不等旁人應和,他就自顧自地唱了起來:
哥哥哥哥我好狠心,把妹拖進剌林林;
太陽太陽你晃眼睛,石頭石頭硌背心。
顧蠻生天生一副唱戲的嗓子,唱起山歌來駕輕就熟,嘴唇翕動間,高亢動人的歌曲就傳了出來。忽地自己停下不唱了,他回頭問浩子:「這詞的意思你懂嗎?」
浩子人小鬼大,騰出一隻手來拍胸脯:「懂!就是男人跟女人最愛乾的那點事情。」
顧蠻生聽得大笑:「可以啊!」
楊柳聽不下去了,馬上截斷顧蠻生道:「你這人怎麼那麼下流,什麼不好教,偏偏教壞小孩子。」
「不小了,瞧,都長毛了。」顧蠻生伸手掂起浩子的下巴看了看,細嫩的皮膚下還真隱隱有些青青的胡茬,他笑道,「一路上還沒尿過,你想不想尿?「
冷不防這麼一問,倒真有了點尿意,浩子點頭。顧蠻生又問:「乾脆比一比?」
「比什麼?」浩子發愣。
「當然比誰尿得遠了。」顧蠻生道,「你是小孩兒,我不欺負你,尿我一半遠就算你贏。」
說著,顧蠻生徑自來到刀削一般的懸崖邊上,解開褲鏈。浩子一下也來了玩性,邊解褲鏈,邊快步跟了上去。傢伙還沒掏出來,顧蠻生搡了浩子一胳膊,又用拇指朝身後的楊柳指了指:「跟你嫂子說,不準偷看。」
「神經,誰要看你們。」楊柳嫌他們沒正形,厭棄地扭過一張臉。
兩個男人面向巍巍群山,尿得大氣磅礴,飛流直下。越是疲累不堪,越需要苦中作樂,打諢發泄,顧蠻生嗷嗷怪叫一聲,邊尿邊問身旁的浩子:「你知道狗和狼的差別嗎?」
浩子不假思索道:「狗老實,狼兇殘;狗吃屎,狼吃肉,狗……」
顧蠻生替他補充下去:「狗尿的是電線杆子,狼尿的是高山大川。」接著又怪叫一聲,喊道:「爽不爽?」
「太爽了!」浩子只覺一路的勞頓隨之宣洩一空,也特別興奮地沖顧蠻生喊,「生哥,我還沒在幾千米高山上尿過呢,你看,我尿得多遠!」
「別看貴州都是大山,其實也就兩千多米吧。」顧蠻生大笑著道,「改明兒我們把交換機賣到西葬去,站在青藏高原上撒尿,那才叫爽!」
鬧騰夠了,整理完衣服,擦了擦手,回來了。天色漸沉,準備上路了。
見太陽開始西斜,宛若快燒見底的豆燈,火光越來越暗。楊柳有些擔心,忍不住就白了顧蠻生一眼:「我看你倒是挺悠閑,一會兒唱戲一會兒撒尿的,等到我們夜宿荒山野嶺,看你心態是不是還那麼好。」
「按說你爸也是當兵出身,你怎麼一點革命浪漫主義精神都沒有?」板車已經爛得使不動了。這一路基本都是他在使力氣,眼下也當仁不讓。顧蠻生吩咐小耗子與楊柳將紙箱用塑料扎帶牢牢綁上他的肩頭,打算就這麼背著六台交換機,一步步邁向大山深處的萬川村。
這等於多背了一個人上山,楊柳不由心疼地問:「你背得動嗎?」
扎帶深深嵌進肉里,顧蠻生的雙肩被壓得往下一沉,臉色陡然變得嚴峻,嘴上仍沒正經地唱道:「不是牛來不是吹,小妹跟我不吃虧,我是將軍不下馬,一日能整三四回……」
浩子同樣心疼,道:「生哥,要不我幫你扛一隻箱子吧。」
「得了,你就這麼點個兒,再壓更矮了。替我扶著點就好。」顧蠻生笑笑,彎腰邁出了第一步。
到底已經爬了那麼久的山路,沒走出多遠,顧蠻生就顯出了不支來。楊柳扶在顧蠻生另一邊,不時側頭看他一眼,他立體的輪廓被斜陽上了釉彩,他咧嘴,齜牙,兩頰肌肉咬釘嚼鐵般狠狠繃緊,額頭都見青筋了。饒是這樣,他仍發揚著自己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跟縴夫的勞動號子一般,每多走一步就哼哼唱一句:「一日能整三四回……再整一回……再整一回……」
這小半年,為了貼補展信,不跑業務的時候顧蠻生就跟她一起去天橋下擺攤,騎著三輪車載著貨,也載著她,車輪軋遍整座城市。楊柳從沒想過,她癲,顧蠻生比她還癲,她瘋,顧蠻生比她還瘋。不止一次她都以這麼迷惑的眼光偷偷注視著他,心想,怎麼有人能瘋得這麼坦蕩,這麼漂亮。
三個人就這麼踉踉蹌蹌、歪歪倒倒又行了一段山路,總算有一台老式的拉泥貨車從他們身邊經過。楊柳趕緊張開手臂呼喊,想搭一載便車。然而車上人一腳剎車不帶,不知是沒聽見還是裝作沒聽見,飛沙走石,揚塵而去。
楊柳二話不說蹬了鞋,不顧一雙纖腳滿是水泡,拔腿就追在了車後。然而兩條腿哪兒跑得過四個輪子,見拉泥車愈行愈遠,她心頭火一下躥得老高,從路邊撿起一塊石頭,毫不遲疑地朝那輛車狠砸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