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我想走出大山(上)
兩個人開著軍用吉普上路了,唐古拉山是青海與西藏的界山,這就正式來到西藏了。他們先沿國道行駛了一個小時,旋即又拐入鄉道,直行便可抵達舒青麥說的那個那曲村莊。鄉道兩邊是一望無際的青稞田,青稞最早八月份成熟,眼下還半生不熟,半青不黃。青稞田邊一側是解放軍開挖攬溝,一側是藏族婦女齊揮鐮刀,收割青稞。
難得能出一趟短差,舒青麥嘁嘁喳喳得非常活潑,看見戰士們就敬軍禮,看見藏民同胞就喊「扎西德勒」,而這些人看見舒青麥與曲頌寧,也會停下揮動的鎬鍬或者鐮刀,高高興興地揮一揮手。
曲頌寧忽然道:「這邊工程進度好像比程連長那邊慢了不少。」
舒青麥點點頭:「軍區下發通知,這個線路段延遲開工。」
曲頌寧很快理解了延遲開工的意思:「應該是因為這邊是農牧區,光纜要過農田,延遲開工好給這兒的農戶牧民留下搶收青稞的時間。」
車子又往前行進了數千米,路上還有藏民正在收割青稞麥。舒青麥道:「青稞還沒到收成的日子,各個縣裡挨家挨戶做工作,好讓大伙兒提前收割,不耽誤工程進度。老百姓也都很支持,就有一個連隊運氣不好,遇上了蠻不講理的收稞人。一個藏族漢子沒收到縣裡通知,也可能就是不願意提前收割,非鬧著不讓挖攬溝,還揚言就算埋下光纜,也得趁天黑都得給他們刨了去。一連的戰士拿他束手無策,最後還是一個村支書模樣的男人騎馬而來,將那漢子一記耳光打在地上,哭得肝腸寸斷。」
曲頌寧不信她這個關於「收稞人」的胡說,笑道:「你從哪兒聽來的故事,再編一編都能寫小說了?」
舒青麥講話是有這個習慣,喜歡無中添有,實情是怎樣其實不太重要,關鍵是講的人天花亂墜,聽的人心潮澎湃。
時速八十公里,兩個多小時的車程,天色漸漸深濃起來,很快就天接雲濤連曉霧了,遠處的雪峰重重疊疊、隱隱現現,像一處引人入勝的幻境。舒青麥似乎心情不錯。她差不多學會了那首《青藏高原》,一路上都在斷斷續續地輕輕哼唱,似鳥雀啁啾,說不上來的好聽。
「是誰日夜遙望著藍天,是誰渴望永久的夢幻——」她戛然而止,不唱了。
曲頌寧還當舒青麥記不住歌詞,從方向盤上騰出一隻手,把兜里的隨身聽掏出來,遞了過去。
「怎麼?送給我的?」舒青麥借桿就爬,伸手抓住了隨身聽,卻也不接過來,好像就等曲頌寧表個態。
「行,就送給你。」曲頌寧還得兩隻手開車,只好笑著答應。舒青麥接過隨身聽,就戴上耳機,搖頭晃腦地聽起了歌。
「你怎麼幹什麼都這麼積極、這麼高興啊?」曲頌寧轉頭看她一眼,越發對這個女孩感到好奇,「豈止是不讓鬚眉,是根本叫男人也自愧不如。」
「你不也挺積極嗎,主動站出來簽字,承擔爆破開溝的責任。」扯下一隻耳機,舒青麥以責怪的口氣道,「你這不叫積極,叫傻。」
「怎麼傻了?」曲頌寧目視前方筆直寬闊的國道,也笑了。
「你沒看見當時跟著你站在一起的那個老趙,聽見要設計院的工程師現場簽字擔責任,嚇得老臉比黃瓜還綠,就是躲在你身後不肯先開口。明明他比你資歷老,職位高,卻讓你堵槍口,當炮灰,你說你傻不傻?」說這話時舒青麥一直眼勾勾地望著曲頌寧,曲頌寧側臉真是漂亮,鼻樑挺拔,鼻背凸起一個小小的骨節,有種來自大城市的時髦感。
「傻就傻吧,反正肯定不會有問題。」曲頌寧對自己的估算有信心,已經很保守了。他又轉頭看了舒青麥一眼,不料舒青麥也正秋水脈脈地看著他。
他們同在這個充滿悸動與渴望的年紀里,一個眼神就疾雷驚電了。兩個人趕緊同時把頭扭開,舒青麥窘得心慌意亂,臉頰都燒燙了,「你以後得小心著點那個老趙,我總覺得,那老東西心眼比塘子里的蓮藕還多……」
「老趙人……挺好的。」曲頌寧結巴一下。他集中注意力望著前路,但舒青麥那雙游魚兒一般靈活的黑眼睛,仍在他心裡搗亂。
「你知道嗎,」長時間的沉默之後,舒青麥忽又開口,「我覺得《青藏高原》這首歌其實挺悲涼的。」
「怎麼說。」曲頌寧詫異地問。
「你知道文成公主嗎?」
「知道啊,文成公主受命和親吐蕃,受到松贊干布的極高禮遇,兩人婚後十分恩愛。文成公主還為藏民帶去了穀物菜種,帶去了各種書籍與生產技術,因此深受藏民的敬愛,很是風光。」
「文成公主其實並不風光,」舒青麥搖了搖頭,「尼泊爾的赤尊公主也不風光,松贊干布和她們都沒生下孩子,唯一生了孩子的是一位藏妃。後來松贊干布死了,文成公主終其一生就在山南地區的一個廟裡軟禁。那個廟我去過,在一座山上,一樓是佛堂,二樓用來起居,那座廟可能還沒你在漢海的那個家大。文成公主最後因患天花離世,我常常想,她死之前,是不是像這片高原上的每一個平凡的女人一樣,日夜遙望著藍天,渴望有一天能夠走出去呢?」
歷史課本的記載不一樣,曲頌寧為這紅顏凄涼的晚景惻然片刻,忽又想到對藏醫藏葯也頗為了解的舒青麥,不解地問道:「你怎麼會對藏地的文化這麼清楚呢?你看上去不像是這裡的人。」
56個民族,34個省級行政區,中華大地幅員遼闊,中華兒女骨子裡的氣質也不盡相同。在曲頌寧的眼裡,舒青麥不僅不似尋常藏民這般深沉質樸,倒像聊齋里的那些妖精,不乏可愛、俏媚與一點點壞心眼。
「因為我媽是西藏的下鄉知青,因為她的家庭出身是『黑五類』,高中畢業了不能考大學,只能選擇去西藏支邊。她一直想盡了法子要回去,結果卻稀里糊塗地嫁了當地的一個牧民。我就出生在當雄縣格達鄉的八一牧場,聽我媽說,因為沒有醫院,她是由她婆婆在羊圈旁接生的,因為是個姑娘,婆婆當場就不高興了,丟下疼得昏死過去的我媽不管。她在羊圈旁昏睡了一天一夜,醒來自己回家了。這些都是後來我媽親口告訴我的,所以我生那老太婆的氣,從來不管她叫嬤嬤。」
許多人對這一段往事諱而不言,以至於曲頌寧對它的印象,只能經由一些道聽途說與閑言碎語拼砌起來,他依稀知道,那是最無畏又最無奈的一個時代,個人的命運被打散,被揉碎,摻在集體行進的大背景下,就像鹽粒融化於大海。他不是那段歷史的直接參与者,只能專心致志凝視前路,不知道該怎麼安慰舒青麥。
「後來十年上山下鄉運動結束,知識青年可以返城了,但條件是不能結婚,更不能生孩子。所以我媽就一咬牙跟我爸離了婚,留下我,一個人回去了。」
舒青麥說到這裡不自禁地抖了一下,想起小時候,母親手把手地教她謄寫曹植的《七哀詩》。母親好歹念過高中,特別喜歡靠寫寫弄弄來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那時舒青麥天真蒙昧,不懂這句「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的深意,只隱隱感到父母之間沒有愛情,也不適用這麼哀婉動人的詩詞。
「那你媽回去以後,你過得好不好?」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不言而喻,本就生於重男輕女的家庭,母親還拋夫棄子了,一個獨伶伶的小女孩兒,能過得好到哪兒去?
「幾年後我媽嫁了人,條件還算不錯,又良心發現回來找我了。我爸那會兒也早就娶了一個西藏女人,一胎生了兩個男娃,本來就不打算再供我讀書,所以馬上同意了我媽的要求,讓她把我帶回了江北。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西藏與江北都不是我的家,我好像一直被我媽留在了原地,每天晚上我都會從噩夢裡驚醒,望見那片我怎麼也走不出去的大山。」舒青麥的眼神結了冰,連著兩道柳條眉也因緊蹙顯得衰敗,她的臉上呈現一片傷感的冬景,沉默片刻才道,「我好想真的走出去。」
「你已經走出來了。」曲頌寧莫名心口微微一疼,他聽出來,她剛才是拿半生凄涼的文成公主比她母親,抑或自比了。
「所以呀,我想混出個人樣來,讓我嬤嬤我媽都看看。」舒青麥煞晴煞雨,心情說好就好了,她又開心清脆地笑起來,「其實我沒你說得那麼無私,那麼了不起,我是剛打了入黨申請書,不積極表現怎麼行?哎,你是黨員嗎?」
「我是。」曲頌寧點點頭,「我高三入的黨。」
「挺有覺悟嘛,」舒青麥伸手拍了拍曲頌寧的肩膀,「不是黨員很難提乾的。」
「你很想提干?」
「那當然了,調去文工團是我主動打的申請。我發現如果在連隊,一個女兵要提干那實在太難了,可如果在文工團就容易多了,像那些能唱會跳的藝術家們,別說正連級了,正團級都有可能。」總算生活沒有過於薄待她,還是給了她天生一副好嗓子。舒青麥見曲頌寧專註開車,只是偶爾簡賅地答一兩句,覺得沒趣兒,又大喇喇地拍了一下他的大腿,「一路上盡聊我了,你話怎麼這麼少,也說說你唄。你不是家在漢海嗎,聽說那裡到處都是百貨商店,想要什麼都買得到?」
「大多是中外合資的。除了百貨商廈,中外合資的企業也非常多,所以如果想白手起家,深圳可能比漢海更合適。」曲頌寧想起什麼,忽地笑了一下,「我有一個大學同學,他現在就在深圳創業。」
「深圳啊,」舒青麥出生之後大多數日子都在西藏,短暫地住過後來當兵又被分配在了青海。江北離漢海近,所以對漢海的洋氣與繁華頗有耳聞,但她對深圳一無所知,只知道是中國第一個經濟特區,不免好奇又憧憬,「深圳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不好說,跟漢海像又不太像,我總有一種感覺,那裡到處都是騷動的慾望,人跟人永遠是戰爭狀態。」曲頌寧想起跟顧蠻生那段不太愉快的創業經歷,搖頭笑笑,「當然也可能是我這人性子慢,不適應那麼迅猛前進的地方。我當時大學還沒畢業,一腔熱情想跟我那個同學一起創業,結果我們倆被騙得一文不剩,連想死的心都有了。我也因為這件事情意識到,書生意氣並不適合做生意,所以後來我那個同學又去深圳辦了公司,他幹得不錯,邀我跟他一起,我拒絕了。」
「為什麼要拒絕?」舒青麥不太理解。
「所有人都想從大山裡走出去,可到了這兒之後,我卻發現這種生活也沒什麼不好。隨著通訊技術越來越發達,世界會越變越小,我們的生活節奏也會越來越快,沒準兒那個時候人們又想回歸這種寧靜的日子了呢?」
「反正我不想。」舒青麥的態度斬釘截鐵,甚至有些不屑地說,「那是你們這些大城市裡的人圖新鮮,非要強行賦予這片高原神性,住久了就知道,就是窮山僻壤,沒那麼神。」
「可能吧。」曲頌寧笑笑,車在過道上行駛平穩,離那曲越來越近了。
舒青麥過了一會兒才又道,「你那同學聽上去還挺厲害的,他叫什麼?」
「他叫顧蠻生,周郎顧曲,野蠻生長。他歌唱得一流,人也長得帥。英雄從來草莽生,就他那股百折不撓的勁兒,我覺得幹什麼都能成。」曲頌寧聊起老同學就很高興,側頭看了舒青麥一眼,笑得愈發明亮了,「有機會帶你見見他。」
舒青麥回答得不假思索,「見他可以,那你怎麼介紹我呢,咱倆關係有這麼鐵嗎?」
兩個同樣年紀的年輕人,靈犀一點就透,這話一出,那一直在窗戶紙後影影綽綽的東西就呼之欲出了。夜色已經深透了,溝道旁再看不到解放軍戰士辛勤施工的身影,只有高原上的星星一路相伴他們前行。高原上的星星簡直亮得瘋了,如簇簇白色火焰,照耀著這片至美的烏托邦。
藏民的帳篷沒搭在國道邊上,軍用吉普抵達那曲,卻沒有一條寬闊平坦的路能通往藏民集中居住的扎西則村。曲頌寧只能把車先停一邊,由熟門熟路的舒青麥帶路,兩個人打著手電筒,繼續徒步跋涉。
聽舒青麥介紹說,扎西則村半農半牧,不少村民以挖蟲草、制藏葯為生,由於八一牧場離這兒不算太遠,她小時候常跟比她大出不少的男孩子們,溜到這裡來玩。
「曲頌寧,你看!」沒走出幾步,舒青麥無比驚喜地叫起來,「這就是藏茄!」
曲頌寧順著舒青麥的手勢望過去,溝邊路旁,幾朵牽牛花模樣的紫色小花,風中窸窸窣窣地抖動,看來十分不起眼。曲頌寧仍對藏葯治病的效果心存顧慮,「這草真的能治好程連長嗎?會不會有毒?」
「死馬權當活馬醫唄,眼下不也沒更好的法子嘛。」舒青麥心倒大,話說得好像也挺有道理,她彎腰去拔采那朵紫色小花,突然就僵住不動了。
「曲……曲頌寧……」她兩腿打顫,說話都結巴了,「你看……你快看……」
曲頌寧此刻已來到舒青麥身邊,冷不防對上一雙精光碧綠的眼睛,也嚇得氣不敢大喘,只得鼓起勇氣自我安慰地問,「這是野狗嗎?」
天太黑了,兩個人沒敢拿手電筒去照暗處的那團活物,只聽見陣陣低沉而粗糙的喘息聲,從它的喉嚨深處發出來。
「不,是野狼。」舒青麥被這異聲嚇得直往曲頌寧背後躲,那團活物正在慢慢向他們逼近。
確實是頭凶神惡煞的狼。
曲頌寧挺出半側身子,將舒青麥死死護住,然後猛然提起手電筒,去晃這頭野狼的眼睛。野狼興許懼光,興許只是不適應,反正不動了。兩個人與一頭狼,就這麼一動不動地對峙著。
舒青麥腿已經軟了,整個人的重量幾乎全攤在了曲頌寧身上。感受到身邊人瑟瑟發抖,彷彿即將被狂風摧折的幼株,曲頌寧柔聲問她,「你知道狗和狼有什麼區別嗎?」
「狼比狗兇殘多了……」說話間狼又往前逼近一步,舒青麥都快哭了。
「狗和狼的區別是……」曲頌寧不退反進,再次以手電筒的強光狠晃狼的眼睛,這樣的氣勢竟又把狼恫嚇住了。他面色非常鎮靜,猶帶一絲輕鬆的笑意,重複了一遍顧蠻生曾說過的話,「狗吃屎,狼吃肉,狗尿電線杠子,狼尿高山大川。」
「這個時候就別開玩笑了,我都快嚇死啦!」
「別怕,不能怕。」曲頌寧低聲道,「你如果讓它聞出你身上恐懼的味道,它就真敢撲上來了。」
曲頌寧的聲音輕柔卻帶力量,舒青麥憑空而來一股勇氣,腿不軟了,甚至連呼出來的氣息都不急促慌亂了。她偎靠著他,偎考得那樣近,他們如同磁鐵的正極與負極深深相吸,坦對險境,同生共死。
曲頌寧一邊小心護著舒青麥,一邊緩慢撤退。他直面野狼,同時又以餘光在夜色中尋找可以防身的武器,一塊石頭或者一條木棍。目前看著對面只有一頭狼,倘使這狼真來攻擊他們,也不是不能一搏。
他準備為她玩命。
但狼與人之間的距離正在縮短。可能野狼已經餓得極了,也可能意識到這晃動的強光不具真正的威脅,它一步步地逼近,兩眼凶光畢露,喉嚨里吭哧有聲。情形愈發危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