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突發事故
高緯高原雷暴日較多,直埋光纜具有鎧裝層與金屬件,容易遭雷擊引發火災,特別是埋在設備機房附近的光纜,布線設計時額外考量如何防雷。曲頌寧研究了設計圖紙,然後就跟著四連官兵一起去了施工現場,指導他們如何布放焊接防雷線。
「防雷線應布放在光纜上方30公分的地方……」曲頌寧一下到攬溝里就覺得不對勁,他聞到了一股濃重的異味,像是哪裡泄露出來的油氣。
在焊接作業點十米內是不能有易燃易爆物的,曲頌寧突然十分不安,他向著攬溝底部低下頭,又仔仔細細聞了聞。油氣越靠近底部越濃重,光纜下方是格拉輸油管道,多半就是輸油管道裂了。
溝里的戰士動作迅速,全然沒留意到這股異味,已經麻溜地準備焊接防雷線了。
焊條呲地冒出火花,曲頌寧大呼一聲「不好!」就朝著正在焊接作業的那位戰士撲了過去。
轟然一聲巨響之後,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攬溝的溝基是岩石,爆炸的氣浪令溝道崩塌了一部分,拿著焊條的戰士被曲頌寧護在身下,倒是沒有大礙,但曲頌寧自己被滾落的石塊砸中頭部,當場昏迷過去。高原地區缺醫少葯,生死往往一線相隔,程北軍二話不說,趕緊派車派人把曲頌寧送回格爾木。
設計院曲工出事的消息瞬間傳遍全連,舒青麥一聽就差點跟著暈了過去。她跌跌撞撞地跑到連長跟前,話未出口,睫毛扇動兩下,兩行眼淚已齊刷刷地流了下來。程北軍粗中有細,一下就看懂了她的來意。他輕嘆口氣,揮了一下大手,道:「你也陪著去吧。」
寬頭大腦的軍用醫療車駛上國道,向著目的地格爾木飛馳而去。舒青麥與另一個醫務兵同坐在車上,一起看護昏迷中的曲頌寧。這個時候她完全顧不上任何流言蜚語了。她擔心路上的顛簸加重曲頌寧的傷勢,便小心扶住他耷拉的腦袋,以母親哺乳的親密姿態,將他護在自己柔軟的胸膛中。
從唐古拉山口到格爾木,至少半天車程,天色很快黑了,109國道仍在無休無止地延伸。與舒青麥同行的醫務員勸她道國道仍無休止地往前延伸,兩隻巨大的禿鷲在低空盤旋,跟了他們一路。舒青麥保持著母親哺乳的姿態,一動不動,臉上也不帶一點情緒。
出發之前,她已經細緻地替曲頌寧處理了頭部的傷口,但鮮血仍然滴滴答答地往外淌,不一會兒就把紗布染了透紅。這種怵目的紅色與一路尾隨的禿鷲,如同某種噩兆,令她心驚肉跳。
與舒青麥同行的醫務兵勸她道:「我來看著曲工吧,你合一會兒眼睛。」
舒青麥搖搖頭,費力地動了動嘴唇,但喉嚨眼被巨大的苦澀與悲痛堵住了。她發不出任何聲音。
車行到半道上的時候,兩隻禿鷲終於跟得累了,倉皇地飛走了。更令人欣喜的是,曲頌寧短暫地醒了過來。他沒想到自己一睜眼,就看見了那雙總是令他驚艷的眼睛。高原的夜晚星月璀璨,女孩因為滿含淚光,眼神朦朧如詩。曲頌寧被這雙眼睛看得心頭一暖,微微一笑,便伸手抓住了舒青麥的手指。他們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慢慢交叉,相握,最終在黑暗中十指緊扣。
靠在舒青麥懷裡,曲頌寧又安心地閉上了眼睛。舒青麥也由對方的掌心汲取了足夠的溫度,不那麼黯然神傷,不那麼擔驚受怕了。
子夜到來之前,醫療車終於趕到了格爾木當地最大的醫院。曲頌寧頭部傷口太大,必須手術縫合。好在經過醫生初步檢查判斷,這些外傷都不算嚴重,再加上送醫及時,不多久就能痊癒。
醫生的一番話招回了她的三魂六魄,舒青麥一口氣提了一整夜,終於慢慢舒緩過來。手術進行得很順利,與她同行的醫務兵睡在了醫院的塑料椅子上,她仍堅持不被困意俘虜,固執地守護在曲頌寧的病床邊。
值班的護士來查了房,換上點滴又出去了。趁無人的時候,舒青麥便脫掉鞋,爬上床,小心翼翼地在只供單人躺著的病床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她從來都是這麼一個膽大直接的姑娘。
她深情地注視著他,目光像糖稀一般在他的臉上流淌,然後她俯下身,低下頭,以自己的嘴唇去撫慰他的嘴唇——
她先是淺嘗輒止般以唇瓣沾一沾,細微的電流瞬間從四片相接的唇上流過,耳朵嗡地就被異聲填滿了。這個聲音不帶任何齷齪的慾望,倒像經懺誦唱,況味高潔。然後她就閉上眼睛,不管不顧地深深吻了下去。
長吻盡頭,舒青麥漸漸感到困了,於是側身躺在了曲頌寧的身邊。她伸出手臂擁住了他,柔軟的身體彷彿一株爬牆花,毫無罅隙地環繞他,緊貼他。
曲頌寧再次睜開眼睛時,舒青麥已經同那位隨行的醫務兵一起,又坐車回到了唐古拉山口。那夜手與手、唇與唇的觸碰宛似一夢,他還來不及回味品砸,就被一雙非常憤怒的眼睛攫住了。
病房裡站著的是他的父親曲知舟,不用對方提醒,曲頌寧也知道,自己犯大錯了。
當時曲頌寧是代表郵電方簽了軍令狀的,如果輸油管線失了火,他得全權負責。出事之後,同行的趙工立馬就把自己的責任撇得一乾二淨。他上報郵電部,話里話外都是責怪曲頌寧的意思,說他年輕急躁,好大喜功,辦事不講程序,不合規矩。郵電部倒是沒對這起事故表態,但在趙工的一番添油加醋下,曲知舟憂心忡忡,已經認定兒子闖下了大禍。
兒子已經轉危為安見兒子轉危為安,曲知舟臉上卻絲毫不見喜色,反倒立即作色大怒:「這條光纜路由貫穿青藏高原,至少兩千公里,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方方面面都得慎之又慎。你那些設計院的叔叔伯伯都說放炮開溝需謹慎,你個初出茅廬的臭小子,難道以為自己比專家還懂?」
「『蘭西拉』是整個西北的通信命脈,一旦拖拉到了高原冬期,施工就更艱難了。」曲頌寧從病床上掙扎著坐起來,情緒激動地辯解道,「我沒有錯,我步巡巡查了所有線路,放炮所用的□□與藥量都是合適的!」
「可現在就是出問題了!」曲知舟深深嘆氣,「你到底還是太年輕了,社會上複雜的門道多了去,遇事不要強出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就少擔責,單這一條就夠你學的。」
「怎麼就叫強出頭呢?不作為就不會擔責,可人人都不作為,這活誰來干呢?」又是這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曲頌寧嫌這話刺耳,咬著牙,偏跟父親頂著來,「我沒有錯,就算出了錯,放炮開溝是我現場簽了字的,任何後果都由我承擔!」
「我倒看你拿什麼擔著?事故沒徹查清楚之前,你留在醫院裡,哪兒都不許去!」
父子倆互不低頭,不歡而散。
曲頌寧頭部傷勢不重,身體也恢復得很快,但因為被自己老子關了禁閉,只能待在醫院裡。實在悶得發慌,他就偷偷溜出病房,幫醫護人員搬搬十來斤重的醫用氧氣瓶。醫院裡來來往往的都是此次參建蘭西拉的兵,基本得的都是高原病。吸氧是能緩解及治療嚴重高反的直接措施,所以格爾木人民醫院臨時採購了大量氧氣瓶,一個十升的醫用氧氣瓶可能就是戰士的一條命。
曲頌寧在醫院裡住了一星期,父親再沒露過面,倒是等來了朱亮。
朱亮給他帶來了好消息。原來輸油管的泄露只是虛驚一場。曲頌寧的測算確實沒有錯。這場事故發生的原因是油管線自然老化,石灰防腐層發生了腐蝕破穿,才導致了油氣的大量滲漏。如今經過搶修,已經完全修復了。
曲頌寧卻鬆快不起來,老趙固然是小人之心,可真正令他不快的是父親的態度:他才剛剛踏上社會,這個男人就想拿那些陳規陋習將他馴化。
朱亮見曲頌寧半晌不吱聲,又道:「其實蘭西拉工程的巨大難度早在預料之中,方方面面的問題都考慮到了,我聽我們院的領導說了,就算是放炮引起的管道漏氣,也不會真的要你擔責任。」
「我知道。」曲頌寧悻悻一閉眼睛,像是累了,「我是氣我爸,越老越膽小怕事,越老越不分青紅皂白。」
朱亮嘆出一口氣:「我還有個壞消息,你聽不聽。」
曲頌寧抬眼看看朱亮,累得好像已經張不開嘴了,只用目光示意對方說下去。朱亮又是一聲嘆,然後從兜里摸出幾塊巧克力,遞給了曲頌寧。五彩的錫紙上印著一串俄文字母,就是他與舒青麥初見時,對方送他的那種酒心巧克力。
「這是?」曲頌寧垂著頭,一眼不眨地望著手心裡花花綠綠的巧克力,心頭隱感不安。
「這是舒青麥讓我轉交給你的。程連長的四連完成了唐古拉山口的光纜建設工程,已經被派到別的線路段上去了。出發之前,她特意跑了一趟我所在的連隊,她讓我無論如何要把這個交給你,還讓我跟說,讓你一定等她復原。」
愣怔半晌,曲頌寧突然攥緊手中的巧克力,用力搖晃了一把朱亮的肩膀,「什……什麼時候走的?」
「就是今天。」朱亮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這會兒怕是已經上路了。」
「哪條路?」曲頌寧兩眼迸發希望的光亮,盲目而又激動地喊起來,「哪條路?你帶我抄著近道開車去追,興許還能追上!」
朱亮沒接這話。青藏高原土地廣袤,人煙稀少,就算是相鄰的兩個兵站之間,少說也有三四個小時的車程,要想追上已經出發的程連長,簡直瘋人說瘋話。
可曲頌寧瘋得正來勁,完全不顧醫護人員的阻攔,穿著藍白相間的病號服,踩著一次性拖鞋就往病房外跑。
朱亮喊不住他,連追都追不上。曲頌寧被自己的拖鞋絆了一下,差點跌倒,但他沒停下,反而越跑越快,越跑越瘋。高原獷悍的風一路扑打在他的臉上,最後他面朝雪峰站定,彎下腰,呼哧呼哧大口喘氣。他腳上的拖鞋早跑沒了,腳掌沾滿了黑乎乎的瀝青渣。
天寬地闊,哪裡還有舒青麥的身影。
多處光纜已經敷設成功,各營各連的解放軍官兵都將去往下一個線路段,運兵車成列出發,宛如綠色長龍,行駛於雪山荒原之間。曲頌寧追著這列運兵車又奔跑了一陣,直到力盡才停下來,他怔怔立著,像被抽去了魂魄。車行聲如同滾滾雷鳴,他被車列掀起的風沙迷了眼睛,卻突然聽見了,舒青麥悠揚明麗的歌聲就在其中穿行,漸漸與高原的風聲融為一體。
俄而,曲頌寧魂歸魄回。他朝向暗昧不清的遠方,哽咽著大喊:「舒青麥,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