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生悲(上)
朱暘辭職了,果然如楊柳所願,走之前沒向顧蠻生挑明原因。一切波瀾似乎歸於平靜,展信這邊由楊柳牽頭,著手準備起小靈通的項目合作。
去年年末,信產部發布了「5號文件」規定了手機生產與銷售都必須經過相關部門的審批,不僅是為了規範國產手機市場,更重要的意義卻是在保護國產通訊設備企業。肥水難流外人田,許多外資企業因此被擋在了巨大的中國市場門外。京瓷急需藉由展信進軍中國手機市場,而作為回報,他們將提供小靈通基站技術。
為了與顧蠻生見面,京瓷派出了一整個精英團隊,帶著互惠互利的合作方案,比約定時間提前一個小時,就坐在展信的會議室里了。
可對方公司的重視沒有換來等價回報,顧蠻生從頭至尾都沒露面,打電話去催,電話沒開機,派人去找,滿世界都找不著他的人影。團隊空等了一下午,京瓷的負責人維持著最後的涵養,沖楊柳搖了搖頭,拂袖而去。
待人全部走光之後,顧蠻生的簡訊倒來了,他在簡訊里留了一家飯店的地址,說今天是他同學聚會的大好日子,讓楊柳無論如何都得過來。
楊柳又驚又怒,撂下電話,開著車就去了。
這場同學聚會是顧蠻生心血來潮臨時組織的,他盡顯派頭,給已經散居在五湖四海的同學們都買了飛機票。除了曲頌寧人在外地出差,實在沒法趕過來,當年玩得好的朋友一個沒落下,飯店包間坐得滿滿當當。
顧蠻生現在的成就自不必說,剩下的人里就屬貝時遠最引人矚目。都到了年紀,拖家帶口來的不少,即便還未結婚,也都有了定下的對象。所以大伙兒理所當然地關心起了他的個人狀況,一個勁地追問他:「當年你明明是我們這群人里最早脫單的,怎麼這次沒見帶女朋友來?」
一群老同學圍著自己八卦,貝時遠拗不過,只好笑著道:「確實有一個女孩,我很喜歡她,但是我們目前的關係有些複雜——」
「複雜什麼?還有姑娘能扛得住你的魅力?」所有人都嘁嘁喳喳地嚷起來,尤以陳一鳴嚷得最響。他這回就是帶著老婆來的,老婆不比他當年苦追的施小苒漂亮,但溫柔賢惠,宜家宜室。他嘴貧依舊,邊喝酒邊說,「以前咱們瀚大男生提起小貝,壓根不識貝克漢姆,只認一個貝時遠。以咱貝哥的條件,想俘獲哪個姑娘不是手到擒來,這回關係複雜,該不是色膽包天,覬覦上人家有夫之婦了吧?」
倘使楊柳再晚到一時半刻,貝時遠怕是招架不住老友們的輪番轟炸,就要招供了。然而楊柳一進門,大伙兒找到了新的打趣目標,紛紛掉轉了槍頭。
陳一鳴嘹亮又諧趣地喊出一聲:「大嫂,大嫂來了!」
如今同學當中最闊的就是顧蠻生,所以大家不管年紀大小,都心甘情願認他作大哥,自然也就管楊柳叫「大嫂」。
楊柳鐵青著一張臉,一雙眼睛牢牢在了朱暘臉上。朱暘是代替他哥朱亮來的。他一見楊柳便猶如觸電,面部肌肉橫跳,不自然地避開了她的目光。
楊柳猜測事情肯定與朱暘脫不了干係,這小子出爾反爾,肯定還是告訴了顧蠻生。她不管周圍人的鬨笑,徑直來到顧蠻生身前,劈頭蓋臉就嚷:「你明明答應了我,要跟對方見一面的,你怎麼能這麼放人家鴿子呢!」
「不這樣你怎麼會死心,他們又怎麼會死心,我說過別在我面前再提小靈通三個字,我最討厭背地裡搞小動作的人。」顧蠻生打從一開始就沒把這趟合作放在心上,他對楊柳背著自己趕走朱暘也大為不滿,「這裡都是我的老同學,這是貝時遠,這是陳一鳴——」顧蠻生慢悠悠地抬了眼皮,以目光指了指貝時遠他們,又斟了半杯拉菲,遞給楊柳道,「楊柳,人家管你叫大嫂,你這大嫂也敬敬大家。」
沒想到顧蠻生任性到了這個地步,楊柳當場化激憤為行動,從顧蠻生手中接過半滿的紅酒杯,又反手潑在了他的臉上。腥紅色的酒液順著他的立體輪廓往下淌,顧蠻生本能地閉了閉眼睛,像流下了兩行帶血的淚。
「不好意思,各位,失陪了。」潑完酒便神清氣爽,她沖滿座驚愕的男男女女微一欠身,扭頭就走。
「大嫂這脾氣夠……夠辣的。」陳一鳴趕緊抽了一塊乾淨毛巾,想幫顧蠻生擦臉。眼睛很不舒服,顧蠻生這會兒看什麼都帶血色,他奪來毛巾自己擦臉,沒擦兩下,就用力把毛巾摔在了桌上。楊柳在人前絲毫不顧忌他的面子,他的雷霆之怒瀕於爆發。
這下所有人都如坐針氈了,不免也有些幸災樂禍的,但面上總不好表現出來。為了緩和尷尬氣氛,陳一鳴顧左右而言他,盡量扯開話題,「曲頌寧沒來,怎麼曲夏晚也沒來,咱當年的校花,大美女啊。」
貝時遠接話道:「讓曲頌寧叫了,可能忙吧。」
另一個同學插嘴道:「她結婚好幾年了吧,估計在家帶孩子呢。」
……
「單我已經買了,大家盡興。」耳邊嗡嗡繞繞的聲音吵得頭疼,恥辱感不減反升,顧蠻生站起身,沖在場的同學點一點頭,甩手走人得無比乾脆。
一場筵席不歡而散,一派兵荒馬亂。準備盡興喝酒,所以他沒開車,他無意識地四處瞎走,來到了街心花園,忽地覺出天上飄下了幾縷雨絲,反倒不想再走,坐下了。
細雨中,顧蠻生雙肘支著膝蓋,手掌相合,撐著前額。街心花園前車來車往人走人停,他閉目聽著充斥世界的各種異聲,眉宇間透出與他年齡並不相宜的深深疲憊。
不一會兒,雨勢漸漸大了,天上黑雲麇集,花園裡的椿樹與其它一些不具名的綠植迎風亂擺腰肢,颯颯作響。顧蠻生獨自坐了片刻,卻驀然發覺雨停了。好像有人為他打了一把傘。
他抬起頭,看清傘下一張清麗的面孔。
顧蠻生從沒想到,自己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再遇見曲夏晚。
他是空腹離開飯店的,順理成章要請曲夏晚吃飯。他特意選了一家人均好幾百的高檔日料店,因為還記得曲夏晚偏好魚生。他們讀書那會兒漢海基本找不到日料店,也就八佰伴商場的底層有些不佔面積的壽司超市。為讓曲夏晚一飽口福,壽司常常是幾盒幾盒地買,待曲夏晚挑盡了上頭的生魚片,顧蠻生就得負責消滅下頭的米飯,噎得回家吃不了唐茹做的飯。
顧蠻生草草翻了菜單,徵得曲夏晚的同意之後,就全部交由大廚安排。日料店裝飾得十分古典雅緻,他們座位上方的穹頂處特意設計了一把油紙傘。兩人面對面置身傘下,眼前是朦朧似煙雨的昏黃燈光,若不是背景音樂放的是一首舒緩的日文歌,倒很有幾分白娘子與許仙斷橋借傘的浪漫意境。
起初誰也沒出聲,任由熱情有禮的店員為他們布菜。兩人間的氛圍如此安靜,彷彿落一根針都能聽見回聲。這種安靜其實悖於自然,反而特別響亮。
終究還是顧蠻生先開口:「好像是兩年前吧,有次我在深夜的街上看見你,一轉眼你又不見了。我總覺得自己沒看走眼,那時你是不是就在深圳?」
曲夏晚點點頭:「興許是吧,那陣子我常陪著劉岳來這兒看房子,我現在就住在福田。」
「你現在住在福田?」顧蠻生詫異地問。
「我已經在這兒住了半年了。」
「你已經在這兒住了半年了?」展信建造中的辦公大樓就在福田,若曲夏晚有心相見,兩人不會一次也沒遇見過。顧蠻生不由懷疑道,「你該不是刻意躲著我吧?」
曲夏晚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說:「劉岳的尋呼機廠辦在這裡。」
顧蠻生點頭道:「深圳電子工業發達,各項政策也很支持,你還記得我們當時來過的華強北路嗎,現在它的改造重建工程即將完成,相信不久之後,它就會成為中國的電子第一街。」
顧蠻生當年的預言就快實現了,曲夏晚卻苦笑著搖搖頭:「政策支持有什麼用?已經有國產手機上市了,現在手機大幅降價,再不是舶來品與奢侈品了。外國的尋呼機都賣不出去了,誰還買國內的。算了算了,我們難得見面,我太掃興了。」
以前的曲夏晚相當嬌憨恣意,現在卻是處處謹小慎微,就怕說錯一句話。顧蠻生為這個女人的變化感到心痛,投向對方的目光開始嚴肅起來。看她的臉還好,看她的手與手臂就有些嶙峋,已經瘦到失了美感。顧蠻生很快注意到,曲夏晚的腕子細得不堪一折,毫無血色的皮膚上頭留著一道觸目驚心的淤痕。
得知曲夏晚要去參加大學同學聚會,劉岳甩手就是一記勢大力沉的耳光。她費了好大工夫,才用粉底掩飾住臉上的青紫,但手腕上這點淤傷怎麼也藏不住了。
意識到顧蠻生的目光落得不是地方,曲夏晚趕緊扯袖子遮掩傷痕,擠著笑容轉換話題:「別談他了,還是談談你吧,聽說展信只用了三年時間,就在交換機市場與國外大廠平分秋色了,你真了不起。」
「他還打你嗎?」顧蠻生沒接曲夏晚的話,此刻,憤怒令他眉頭鎖緊,胃口全無,「曲頌寧怎麼能准許別人打他姐姐?」
「頌寧一直忙著出差,他已經有了自己的家庭,我怎麼好意思什麼事情都麻煩他,我倒是跟我媽提過,可是她……」話還未完,曲夏晚的眼淚就流了下來。顧蠻生揭了一張紙巾遞過去,但卻沒抬眼睛。他實在不忍見她哭泣的樣子。
「她讓你忍,是不是。」
「我已經向他提了離婚,可他不同意。他說等他生意上的事情解決再跟我談,他現在正在想辦法,想把廠房還有設備都盤出去。可做生意的人哪個又是傻的,尋呼機用戶數每況愈下,誰又肯在這個當口接盤呢?」曲夏晚努力收住眼淚,盡量維持住自己的平靜情緒,「我提過三次,每次他都跪在我腳邊痛哭流涕,發誓會痛改前非,每次我媽也都會來勸我,她說婚姻就是這樣,每個女人都是忍過來的。」
「狗屁。」顧蠻生無端端地來了煙癮,掏出煙盒取了一支煙,打火時手卻連抖了幾下,怎麼也打不著。他愈發心煩意亂,扔下煙,抬手招來店員,掏了幾張百元大鈔遞過去,讓對方再送一盤炸物過來。囑咐不要天婦羅,要臭豆腐。他記得她以前愛吃這個。
「今天的同學聚會我其實來了,我一直在外面等著,猶豫要不要進去。」店員不知從哪裡買來了一盤臭豆腐,黃澄澄的炸物一下令曲夏晚心情愉快起來。她成功收住眼淚,用筷子夾起一塊,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口。臭豆腐與記憶里的味道差別不大,她的眼睛也有了昔日的光彩,「你離開漢海的那天,其實我也來了。」
「哪天?」離開漢海是幾年前的舊事了,顧蠻生的記憶發生偏差,一時沒理解曲夏晚的意思。
「那天你東西帶的不多,就單肩背著一隻黑色的運動包,看著不像是南下打拚,倒像出門旅遊。你在候車大廳里一步三回頭,向所有人保證,你會帶著朱暘,拼出一個錦繡人生。沒想到,你真的做到了。」曲夏晚不願再作喋喋訴苦的祥林嫂,另起了一個令人輕鬆的話題,微笑道,「聽頌寧說,你要結婚了。新娘子漂亮嗎?」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顧蠻生前襟上的一片酒漬上。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這個話題卻令顧蠻生感到掃興。他取了外套,霍然起身,「別回家了,我開車送你去酒店。」
曲夏晚最後沒選擇去酒店,但也沒回家,她說她在深圳還有朋友,暫時借了個地方給她住。不大的一間兩居室,但整潔乾淨,也不處於鬧市區,一到夜裡就特別安靜。
天色深了,顧蠻生秉持紳士風度,把人送到了就準備離開。然而還沒跨出門口,身後的女人就一下撲來,抱住了他。
「肩膀借我靠一靠,好不好?」曲夏晚聲音戚戚,手臂慢慢環緊顧蠻生的身體。
屋外的雨總算收住了,嗚嗚咽咽的夜風穿過窗檯,月光像銀箔散了一地。顧蠻生聞見一股幽靜的體香,彷彿一張網,一點一點將自己補了進去。曲夏晚的指尖就放在他的心口位置,她的撫摸令他體溫驟升,呼吸也趨於停止。
擦槍走火一觸即發,在理智崩塌之前,顧蠻生緊緊抓住曲夏晚的雙手,用了點力氣往外掰開。他發現這個女人的力氣竟然不遜於自己,像溺水的人緊抱一段浮木,撒手就要蒙難。
他怒意沖沖地摔門走了。
夜色沒有撫平他這一晚大幅起落的心情,顧蠻生在自己的車裡坐了半宿。他自己也吃不準了。對於曲夏晚,他到底是憐憫,是緬懷,還是人性本賤,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
楊景才肺癌已經到了晚期,忽地發病急驟,腦轉昏迷,虧得被及時發現的鄰居送去了醫院,才鬼門關前撿回一條命。但主治醫生表示情形不容樂觀,他的病情最多也拖不過三個月。楊柳正為朱暘、為小靈通的事情跟顧蠻生冷戰,索性就此撇下公司事務,搬去醫院,全心全意地照顧父親。
基站晶元的研發十分不順,二十億的資金投入就似扔進了大海,連個水花都沒有。顧蠻生為此焦頭爛額,只倉猝在楊景才的病床前露了一面,就再沒出現在醫院裡。
只有浩子有空沒空都來陪著楊柳,告訴她公司每天發生的事情,但基本就沒有太好的消息。
而所有消息里最壞的就是,流片又失敗了。
楊柳聽著也是一驚:「又失敗了?已經第四次了吧?這次是什麼原因?」
「前期的參數還是沒有調好。其實上次就說了是重大bug,需要推倒重來,可才兩個月又趕著試產了一版,這肯定得出問題。柳姐,現在公司賬上是一分錢都沒有了,還要蓋柳生大廈呢,為了下迴流片,生哥已經跟銀行借了不少錢了。他今天當著全公司的面對於老師破口大罵,還把厚厚一摞資料摔在了他的臉上,你沒看到,於老師氣得手都抖了,跟發了癲癇似的。」浩子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實話實話,「楊柳姐,你得回去勸勸他,我總覺得生哥現在這狀態不對,好像鑽進牛角尖了。」
「他現在能聽進去誰的話?誰又敢管他?」楊柳垂著眼睛,慢悠悠地給父親削蘋果,雪亮的刀光在指間翻飛,像蛾的翅膀,「錢不全是他掙的嗎,他自己掙自己折騰,旁人管不著。」
「管是管得著,但管也講究個戰術得當。生哥畢竟是一家萬人大企業的老總,行業內外多少雙眼睛看著呢。就像上回你在他那麼多同學面前拿酒潑他一臉,這事情一傳十十傳百,都傳到我耳朵里來了。你也不能老當著全公司的面對他大呼小叫,多少也得給他一點面子嘛。」
「他這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赤裸裸的單邊主義!怎麼,就准他對員工大呼小叫?於新華還是他的大學恩師呢,他懂什麼叫尊師重道嗎?」楊柳不服氣,認定就是顧蠻生剛愎且小氣,自己沒有一點問題,「他認識我的時候我就這樣,我憑什麼要改?」
「你就向生哥低個頭吧,凡事不都講究個有來有往,也不能回回都是他先向你認錯嘛。」兩人爭執之後,楊柳一氣之下就搬了出去,顧蠻生也來了脾氣,不像以前那樣先打電話先道歉。浩子簡直為這對彆扭的情侶操碎了心,苦口婆心地繼續勸道,「他在外頭披荊斬棘,你要再這麼脾氣火爆,你顧太太的位置都快被別的女人搶走了。」
「什麼意思?」楊柳捂了一下嘴,她最近常犯噁心,大概是胃不舒服。浩子關切地問她怎麼了,她卻目露凶光,揮刀在他眼前比劃一下,「你把話說清楚,什麼女人?」
浩子本來是不想搬弄這些是非的,但一時說漏了嘴,這下不說明白不行了。他嘆著氣提醒楊柳,說顧蠻生正準備收購一家尋呼機廠,讓她千萬別被人乘虛而入了。
「尋呼機廠?」楊柳手一抖,鋒利的刀刃就把手指割破了。
直到浩子離開病房,楊柳還盯著自己的傷口走神,指間熱血黏膩,手心卻全是冷汗。她恍然想起來,曲夏晚就嫁了一個尋呼機廠的小老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