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過小邁的錄像沒有?」
劉瑕從後照鏡里瞄沈欽——不知道最後,連景雲和他說了什麼,沈欽一路上臉色都不太好。
說起來,歐陽邁這個案例也算是『生不逢時』,劉瑕會接這個案子,多少也是看在他和沈欽的相似,她連知情同意書都要了,結果沈欽之前寫情書太過疲倦,那天上午估計都在補眠,那之後就因為葉楚浩辰的事,好幾天都沒和她聯繫:這也是劉瑕的要求,她知道連景雲一定會問,而她的底線就是不對他說謊。
「啊……」沈欽在人前還不能開口,但在封閉昏暗的后座上和她交談,已經可以用自己的聲音了——被她撩了一句,他倒是精神起來了——不過還是本能地切換回了電子音來吐槽,*當然看了啊,靠,太神了,我覺得他完全可以上達人秀——以後也絕對是個做特工的好料子,真是神了啊,我發現是不是精神病人里多奇才?先有個錢小姐,這先不說了,這個歐陽邁簡直是祖師爺賞飯吃,以後就算離家出走都有底氣,實在不行就上街走一圈,生活費妥妥兒的。*
宣洩完了對歐陽邁的感想,他又疑惑,*不過,你打算怎麼治療他?他這樣的病人我最了解了,你說什麼他都聽不進去,年紀那麼小,也沒法當成年人來交流,很多話你說了他也不懂,這樣怎麼有效諮詢?*
「什麼樣的患者都有辦法應對的。」劉瑕說,又從後視鏡里看看沈欽:這個病人不就是一樣被她套出話了?歐陽邁的今天,就是他的過去,和他談小邁,其實就是在談沈欽的童年。「不過,你覺得他是那麼難治嗎?」
「不容易,」沈欽能識破她第一次、第二次,但劉瑕也不是白白去讀了哈佛,第三次第四次就沒引起他的警覺,「我看了小邁的資料,他是從父母離婚後開始看心理醫生的……其實不能溝通並不是問題,他的心理問題起源在哪裡根本不需要推理……」
他的情緒陡然低沉了下去,聲音隨之更低,像一曲孤寂的大提琴,「問題在於,這個起源的心結,並不是那麼容易解決。」
劉瑕沒有否認他的說法,「確實,歐陽家為他找的每個諮詢師,都知道他的心理問題來自於哪裡——父母離婚、生活環境變遷、親人過世、校園暴力,是幼童心理問題90%以上的來源。諮詢師當然改變不了父母離婚的現實,我們只能試著讓小邁接受這點,不要和悲傷對抗,嘗試找出一種和它共存的方法。」
「但,他會聽你的嗎?」也許是因為小邁的年紀,又或者是他的處境,沈欽對他的態度是幾個案子里最為溫存的,「就上次他的態度,好像根本沒把你當回事吧?」
「正式諮詢過一次,不就知道了?」劉瑕說,她的眼睛彎了起來,「這麼說的話,來都來了——你要不要來個現場旁聽?」
歐陽神偷邁第二次造訪診所時,不僅僅是張暖如臨大敵,連歐陽先生都異常緊張,一隻手緊緊約束住小邁,兒子的眼神落到哪裡,他的目光就落到哪裡,「這孩子,就一周時間,病情又加重了——上周回去以後我們就給他請了假,就讓他在家裡,他要偷爺爺奶奶的那也都隨便他,就是家裡幾個阿姨也都預先打好招呼的了,沒想到現在不僅僅是偷,偷完以後他還扔掉,就這麼幾天時間,家裡損失了不少小東西,錢是另一回事,但他是往樓下扔,高空墜物如果傷到人的話,這個責任該怎麼算才是棘手……」
小邁還是那笑嘻嘻的樣子,白嫩嫩的包子臉討喜得就像是小天使,他像是不明白爸爸的話,指著張暖的頭髮說,「好漂亮呀——」
張暖趕快捂住頭,露出誇張到卡通的戒備之色,歐陽先生呵斥道,「小邁!」
小邁咯咯地笑,一轉身看到休息室里有個大沙盤,又歡呼起來,「沙盤!」
他衝過去,抓出一把沙子往地上灑,歐陽先生和張暖亂成一團,「小邁!小邁!」
「劉老師,其實之前的幾個諮詢師也都有試過遊戲諮詢,反響並不是很好,」在一段時間的混亂後,小邁總算被控制住了,歐陽先生的語氣里不無埋怨,「因為小邁的配合意願並不高,如果你看過之前王老師的諮詢日記的話,所有的遊戲他基本都不配合。」
遊戲式諮詢,是兒童心理諮詢的常見形式,小孩子不能很好地表達自己的想法,所以就採用沙盤、圖畫等輕鬆的形式,來側面了解他們的內心,劉瑕用在葉楚浩辰身上的畫圖法,也是遊戲式諮詢的一種,這個沙盤,確實是劉瑕在小邁來訪後添置的,歐陽先生會有這樣的意見也不離奇。
劉瑕點了點頭,「看來,您也已經了解過了小邁之前的諮詢歷史,是真的重視起了這個問題。」
歐陽先生面色微紅,不悅化為局促——在兒童諮詢里,其實和家長的交流也是極其重要的一環,歐陽先生也並不是第一個想要把控制權捏在手裡的家長,這種對主動權的搶奪,屬於家常便飯,也很考驗諮詢師的功力。
劉瑕也只刺一下而已,她彎下腰在小邁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又撤回來,「小邁,你相信我嗎?」
兩次來訪,小邁其實都沒有真的『看到』劉瑕這個人,他的笑,不是給劉瑕的,更像是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一種象徵,直到此時此刻,他的雙眼焦距才終於漸漸凝實,帶著些訝然地『看』到了劉瑕,這一幕,雖然沒有任何聲音,但變化已明顯得讓歐陽先生髮出一個不可思議的感嘆聲。——劉瑕也只需要刺那一下而已,她的實力,自然能證明一切。
「阿姨……你……」在圍觀群眾的屏息之中,小邁躊躇地用腳尖跐了跐地,他臉上沒心沒肺的傻笑收起來了,一瞬間就從個小開心果變成了一個憂鬱、沉靜的小男孩,那欲問還休、患得患失的樣子,足以勾起任何一個成年人的慈愛,「你……你說的是真的嗎?」
「我保證。」劉瑕直視他的雙眼,溫和地說。
小邁又鑽研她一會。
「嗯。」他含著下巴慎重地說,主動伸出手給劉瑕牽,「那我們玩什麼?」
歐陽先生注視劉瑕的樣子,宛若她在瞬息之間造出羅馬。劉瑕並不搭理他,牽著小邁走向沙盤,「玩過這個嗎?」
「嗯。」小邁說,眼神挪向地下沙跡,「不好玩。」
劉瑕捧場地笑起來:理所當然,一個如此靈活敏捷的孩子,智商也不會低,小邁已經掌握了『開玩笑』這個較為高級的溝通技巧了。「你知道這個該怎麼玩的,小邁。」
小邁也回她一個漏風的笑,他爬上凳子,俯在沙盤前面,思量了一下,在沙上挖出一個坑,倒進一大堆水,「這個是……大海!」
他從沙盤後的置物架里找了幾條船,「這個是海盜船!」
又把一個小人放在上面,「這個是我!轟轟轟!」
對著虛擬的空氣炮轟了半天,小邁有點不滿意,又找來一大堆船排在自己對面,「轟轟轟!接我一招!看我的平底鍋!光頭強,看我怎麼收拾他!」
到底是孩子,看他把一艘又一艘船弄翻,興奮得亂吼亂叫的樣子,歐陽先生不禁和張暖相視一笑,很顯然,小邁製造的雜訊,對外人來說是打擾,但對他來說,卻成功地喚起了父愛。
一個人打倒所有敵艦以後,小邁對戰況不太滿意,趴在凳子上用濕砂製造了一個城堡,他的手很巧,還指示劉瑕幫忙,為城堡雕琢牆頭與窗戶,最後把小人戳在了城頭,下面的護城河外被排了各色各樣的小怪獸,「吃我一炮!大將軍炮,哄吼吼吼!」
在塑造過程中,接待室其實和普通的兒童遊戲間無異,充斥著小邁的吼叫聲和笑聲,他玩得很開心,到最後甚至拿起小人滿屋子亂跑,「飛嘍飛嘍!」
——他的表現也和普通兒童無異,從歐陽先生的表情來看,他已覺得這一千元前所未有的值得,「小邁已經很久都沒玩得這麼開心了——他這個毛病被發現以後,老師都不讓同學們和他玩。」
他又好奇地問,「劉老師,沙盤的原理我大概能知道一些,但小邁的這個表現……」
歐陽先生看了看還在坐在那玩小人,喊招數的兒子一眼,有點汗顏地說道,「除了證明他平時動漫看得有點多以外,還能證明什麼呢?」
「這實際上已經告訴我們太多信息了。」劉瑕笑了起來,她摸摸小邁的頭,「小邁,你想聽聽嗎?」
劉瑕一說話,小邁就坐直身子,把小人收了起來,「嗯!」
「小邁一共締造了兩次沙盤,這兩次沙盤都有個共同點,歐陽先生你能看得出來嗎?」劉瑕問,歐陽先生浮現迷惑之色,「小邁都是孤身一人,對抗許多反派,他的身邊沒有同伴。如果說小孩子看了太多動畫片,把自己想像成英雄的話,更常見的做法,是為自己締造一支英雄團隊,就像是……喜洋洋和它的好朋友,當然,還有熊大、熊二——如果高達、奧特曼還活躍的話,你就會發現,每一個正義的小英雄都不缺少夥伴。」
歐陽先生漸漸浮現深思之色,「劉老師的意思是,小邁感到孤單了是嗎?」
在父親慈愛的眼神中,小邁露出少許赧色,低下頭去玩小人,並沒有直接回答父親。劉瑕也問道,「小邁,爸爸媽媽離婚以後,是不是覺得很孤獨?是不是想媽媽了?」
白嫩嫩的小臉輕輕點了兩下,小邁踢著小腳,手指在塑料小人上纏成一團,歐陽先生心疼地要抱兒子,但被小邁掙開了。「小邁,媽媽在美國上學呢,放假就回來看你,你要做個乖寶寶,不讓媽媽擔心啊。」
對於他流露出的父愛,劉瑕只是冷眼旁觀:在兒童心理諮詢里,如何平衡和監護人的關係,才是難點。大部分兒童的壓力來源,其實就是養育他的家庭,而家長在諮詢逐漸深入,家庭互動模式中的缺陷逐漸暴露以後,態度也會轉趨對抗——如果現在,小邁的母親還沒和歐陽先生離婚的話,恐怕他也不會把這個鍋甩得這麼心甘情願。
「孤獨感,是小邁的壓力來源之一,」她接過了話頭,「但小邁的偷竊行為,是在離婚後數個月以後出現的,我看了之前的諮詢記錄,小邁的爺爺奶奶表示,在此之前,小邁的表現相當正常,並沒有因為思念母親導致的失常表現,也經常和母親通話——對於母親去留學,短時間內不能和他見面的情況,小邁是表示理解的,是嗎,小邁?」
小邁的頭又點了幾下,他專註地望著地面,開始輕聲哼哼著什麼,像是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劉瑕遞給他一張紙,他抽了抽鼻子,擺了擺胖乎乎的小手。
「那……」歐陽先生再度抬起手,小邁縮了一下,他的手在空中頓了片刻,又慢慢地放回去。
「小邁第一次完成的角色扮演,是消滅海盜的大英雄,這個角色扮演解放了他的對抗欲——很顯然,這是現實生活的映射,可以輕易地推測出,小邁感受到了來自外界的壓力——他自覺被迫害,而且無力反抗,所以才需要在沙盤世界裡滿足這種欲求。」劉瑕並不同情歐陽先生的難堪與受傷,她繼續說,手指移到了城堡上,她輕聲說道,「但這一次的角色扮演,顯然還無法讓他感到完全的舒適和解放,所以,第二次他造了一個城堡,並且把代表自己的小人放在了這裡。」
手指在城牆後點了點,「在一面牆後,而不是城牆的壕口,這是保險後的保險——城堡首先就是一重保障,但它還無法供給小邁足夠的安全感。這也就是說,小邁在現實中肯定是受到了傷害,存在這麼一個迫害源頭,這一切在沙盤中才體現得這麼明顯。」
「歐陽先生,一般的說來,這種典型表現,我們都會往校園暴力,或者家庭虐待的方向去推測,一般來說,家庭虐待的可能性更大,畢竟校園暴力會有徵兆和一個對抗的過程,也不會是這樣一種體現方式。而且,即使我們考慮校園暴力的可能,但小邁這幾個月來一直在轉學,恐怕沒有什麼迫害會一直持續到轉學以後,造成這麼綿長的傷害。」劉瑕觀察著歐陽先生的表情,「而在家庭中——」
「小邁現在是我父母在帶。」歐陽先生立刻說,不出所料,他眉頭擰起,已經拉開了防護罩。「我們家以前的一個家庭矛盾,就是我前妻老覺得爺爺奶奶太溺愛小邁了,所以絕對不存在虐待這個問題——這個我絕對可以肯定。」
「這我絕沒有否認的意思。」劉瑕說道,「這不是指控,只是探討,兒童諮詢有時候就像是在玩推理遊戲,因為兒童的配合度往往不高。」
他們兩人的眼神同時落到低頭踢腳的小邁身上,歐陽先生表情稍霽,他緩緩說道,「那既然家庭虐待和校園暴力都被否決了,劉老師您認為還有什麼可能呢?」
「首先要看到事實——小邁感到自己被傷害了,而且這傷害讓他感到害怕、排斥和反感,但不知為什麼,他對家長和老師都保持了沉默。」劉瑕問,「歐陽先生,小邁以前是這樣的性格嗎?內向,不愛溝通,心事往心裡藏?」
「不是。」歐陽先生說,「以前他非常外向,根本就藏不住事,家裡什麼事都要發表評論。尤其是……和他媽媽,幾乎什麼都說。」
「小邁和爺爺奶奶的感情也非常好。」
「對。」
「而您忙於工作,和孩子的相處時間很少,當然也更不可能虐待他了。」
「當然!」
「所以,小邁的心結就似乎是個懸案了,不是校園暴力,家裡也沒有施暴人,小邁為什麼會發展出偷竊這個習慣來緩解壓力呢?」劉瑕慢吞吞地說,「讓我們換個角度來看待——歐陽先生,你肯定小邁以前被欺負了,一定會回家求助的對嗎?」
「……對……」歐陽先生似乎不太喜歡諮詢的進展。
「但這一次,小邁不但沒有求助,而且幾乎是完全拒絕和您交流。」劉瑕說道,「顯然,他認定向您求助不會得到回應——或者我們可以大膽地推測,他已經向您求助過了,但您沒有給他滿意的回應,很可能在你眼裡,這是個很小的問題,根本不值得多在意。歐陽先生,您能想一想,您和小邁之間有類似的對話嗎?」
「這……」歐陽先生不禁向兒子投去求助的眼神,「不記得了……說實話,前段時間公司比較忙碌,我回家的時候小邁幾乎都睡了,都很少能和他說得上話。」
「那麼就只能另作一種推斷了。」劉瑕循循善誘,「您沒有表態,但以小邁對您的理解,他知道您肯定不會站在他這一邊的,所以乾脆地放棄了求助……」
看著歐陽先生臉上的迷惑之色越來越濃,但似乎並沒有自行開悟的跡象,她嘆了口氣,乾脆直接點化,「歐陽先生,您和前妻離婚的一大原因,就是婆媳關係不合吧?」
「啊——」
「容我大膽推測,在婆媳間的爭執中,你是否幾乎都站在母親這邊?」
「這……」
「根據之前的諮詢資料,小邁的母親並沒有爭取到撫養權,是嗎?」
「對——但她的情況的確不適合撫養小孩,她是自願放棄的撫養權。」
「我並沒有指責您的意思,」劉瑕說,「您收入更高,家裡又有兩老全職帶小邁,和單身職業女性相比,的確更適合撫養小邁。我相信小邁也是理解這一點的——離婚後出國學習,只是暫時,小邁的媽媽總會回到國內來的,是不是?到時候自然會來看小邁,甚至寒暑假帶他過去小住一段時間,這都在你們的離婚協議里,同時也是在諮詢中被提到過的內容。——但在之前的歷次諮詢中都沒有被提到過的一點是——小邁的爺爺奶奶,對於小邁媽媽出國學習這件事,又是怎麼看的呢?」
「你是說——」歐陽先生有些怔忡,但他的眼角眉梢,已經露出了明悟的痕迹——只是爬得很慢、很痛苦,就像是他發自內心地抗拒著這個覺悟。
「小邁,你自己說可以嗎?」劉瑕輕聲問,「爺爺奶奶都說了什麼?」
「奶奶說……奶奶說……媽媽是小偷,偷了我們家的錢。」小邁低聲而含糊地囁嚅,真奇怪,從他小小的身軀竟能散發出如此巨大的羞恥感和緊張感,當然還有些微的恐懼,「她說媽媽偷了錢就不要我了,說媽媽是壞……壞人……她一直說,她一直說,她一直說……」
很經典,很有道理,小邁的行為和祖母的指控有微妙而諷刺的對應關係,這也可視為是他的一種回應。——即使劉瑕早已從過往的視頻資料中猜出了一切,但小邁的訴說,依然讓她有瞬間微怔: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再簡單的案情,當事人自述也常常能帶來驚喜。「那你為什麼不和爸爸說呢,說你不喜歡奶奶亂講。是不是因為爸爸經常和你說,爺爺奶奶帶你很辛苦,要讓你聽奶奶的話?」
「……【點頭】。」
「是不是因為你覺得,爸爸肯定不會聽你說話?因為爸爸總是站在爺爺奶奶那邊?」
「……【點頭】。」
小邁的肩膀在劇烈的顫抖,他勉強點了點頭,但仍倔強地不要劉瑕遞上的紙巾,歐陽先生怔然望著兒子,他又一次把手搭過去,但依然被小邁立刻甩開——這個小小的、可愛的男孩子就這樣用盡全身力氣,維持著直坐的姿勢。不必是心理諮詢師也能看得出來,此時此刻,小邁是多麼絕望地渴望一個懷抱,能讓他投入痛哭,釋放出所有的痛苦——但即使已經如此不堪重負,他依然維持著自己的尊嚴:他並不是飢不擇食,他並不需要劉瑕的憐憫,也不需要父親的愧疚。
歐陽先生並不是個壞人,他的情緒也堆積到了一個高點,他意欲伸手強抱兒子,但被劉瑕架住,「小邁,爸爸……爸爸對你說對不起,別哭了好不好?爸爸不知道奶奶這麼說……」
「——你知道。」小邁說,他的聲音忽然間又平靜了下來,小手在臉上一陣亂抹——當然,他成了小花貓,但這減弱不了眼神中那冷冰冰的憤怒,「你聽到過!」
他把懷裡的小人扔向歐陽先生,歐陽先生閃了一下,但額角仍被擊中——他幾乎像是被打蒙了,捂著額角半天沒能回神,更無法回應小邁的大喊。「你怎麼能,讓別人這麼說,我媽媽!」
「你才是小偷!你才不要我了!你幹嘛要偷走我媽媽!你把我偷過來,又不要我!我是你和媽媽的孩子,我又不是爺爺奶奶的孩子!」
「你不能養幹嘛要我!你為什麼不把我給媽媽!」
「我要媽媽,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劉瑕輕輕把他抱住,「小邁乖,小邁乖……」
即使是來自陌生人的溫情,只因為相同的性別,也讓小邁獲得了片刻的慰藉,他把臉藏進劉瑕懷裡,終於嗚嗚地哭出了聲,「我想要媽媽……我不要爸爸,爸爸沒有用……」
歐陽先生依然揉著額角,一臉的怔忡,像是長夢初醒,一時間,還接受不了現實。
初步接待過歐陽父子以後,張暖就已經下班了,送走了歐陽先生和小邁——小邁哭得累了,被歐陽先生抱在懷裡,趴在爸爸身上已經睡得正香,劉瑕先進洗手間處理了一下襯衫,她覺得這次諮詢實在是賠本生意,一千元錢根本買不到外頭的大沙盤和配套玩具,更別提現在還搭上一件精工細作的白襯衣。
不過,她的想法旋即發生轉變——劉瑕走回休息室時,沈欽已悄然現身,修長的手指陷在沙盤中『大海』里,漫不經心地挑動著海中央擺盪的船隻,劉瑕按捺下些許興奮之情:這進展比她想得更順利一些,這沙盤,固然有幾分為沈欽置辦的意思,但她也沒料到這麼快就派上了用場。
「這應該是一種潮流——互聯網時代的小孩註定要更早熟。」她走到沈欽對面,開始收拾沙盤的殘局,蔥白色十指有條不紊地拾起一個個小玩具,「在我們那個年代,七歲的小孩基本都是半獸人,能背點詩詞歌賦就算是神童了,這個年代,嘖嘖,不得了嘍。小邁在某方面,甚至要比他父親更冷靜和成熟,至少對於家庭的界定,他就比歐陽先生更堅定得多。」
窗外天色已晚,接待室里卻只開了一盞小燈,沈欽半身都站在陰影里,對劉瑕的感慨,他只是輕輕地嗯一聲——和以往那熱衷吐槽的表現比,他今天的沉默確有幾分反常。
劉瑕把玩具都集中到了沙盤一角——她沒把它們歸回架上原位——著手開始撫平小邁造出的城堡,但沈欽伸出手,似乎意圖阻止她的動作,他的手指在褐色的沙土上撫過,漫不經心而又婉轉多情,就像是拂動著自己的盾牌。「……你是怎麼能猜到癥結的?」
劉瑕挑挑眉,沈欽補充說,「你在小邁耳邊說的那幾句話……說中了他的心事吧,是怎麼能猜到的?」
「這其實很簡單——之前小邁就診的王老師有很詳盡的諮詢筆記,他也困擾於壓力源的問題,確定小邁有壓力,這屬於基本功,但在他並不配合的情況下,找出壓力源則很難,畢竟客觀條件是擺在這裡的,不是思念媽媽,不是校園暴力,不是家庭虐待,那是什麼?」
劉瑕攤了攤手,「問題肯定就出在爸爸身上了,爸爸沒有出現,這是個很明顯的徵兆。王老師只是沒把這一點和小邁的變化聯繫在一起,因為父親總是一直缺席,這已經形成了一種習慣,一種認知盲點,這也許是東亞兒童的一個普遍的心理癥結,在他們的成長里,父親總是缺席。」
「嗯。」沈欽的回應積極了一些,低而清澈的聲音在濕砂上回蕩,「這是一種……普遍的認知,在很多人心裡,父親只是一個名詞,他就只是……永遠都不在那裡,他好忙,總有那麼多事情在做,而所有人都在對你說,這是應該的——『他這麼忙,還不是為了你』。」
他的手指在城堡前拖過,划出一條戰壕,幾乎是無意識地加深加固,引來了海里的水,「其實,小邁已經很幸運了,他生活在這個年代,能夠有符合規範的心理諮詢服務——也就有機會遇上你。」
劉瑕沒說話,氣氛中充滿了鼓勵的沉默,沈欽愉悅地望著清水泊泊而入,為城堡再添上一重防護,他拾掇起沙盤邊緣的積木,開始在護城河外搭建藩籬,抬起鴨舌帽,對劉瑕孩子氣地笑了起來,「我知道你在七引導、八引導什麼,乾脆直說了吧——小邁,確實讓我想起了當年的自己。」
再一次,即使你有超強的推理能力,當事人也總是能帶給你驚喜——這句話在沈欽身上尤其適用。
劉瑕笑了起來,她當然並沒有被揭穿的窘迫。
「既然這樣。」她靠在沙盤邊,抬起頭望著沈欽英俊的側臉:這男人的確是比小邁棘手無數倍的案例。「那,你有興趣談談你的父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