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問快答,在無法和對方交談的情況下,想了解一個人,最直接的做法是什麼?」劉瑕問,眼神依然鎖著訊問室。
一面玻璃隔開了兩個熱鬧的世界,訊問室里,李金生和他的員工們熱烈地討論著什麼,他們說的是蘇北方言,和滬語有一定區別,村支書在訊問室門口小聲地做著翻譯,幫助他們和警員溝通。單向透視玻璃後,一幫警察手裡拿著小本本,虔誠地聽劉老師上課,祈年玉一開始就公然打開手機對準劉瑕,「張老師說讓我錄回去,他也跟著學。」
「觀察。」稀稀拉拉的回答聲在房間各處響起,連景雲聲音最大,「冷讀。」
「錯,是看檔案。」劉瑕說,「其次是詢問他的親人,觀察是最後的手段,如果對他的生活環境、成長經歷有過了解,觀察得出的所有信息都只是猜測,很難得到證實。」
『學員』們不禁為她的回答發出輕笑,劉瑕回頭看了牆角一眼,不易察覺地一皺眉——沈欽在角落裡坐著,帽子又壓低下來,但這仍無法阻止女警們川流不息地前來給他上茶、倒水、放果盤,這群中年內勤女警也許是全世界最彪悍的存在,任何人的皺眉和嘆氣都只能激起一陣饒有興味的笑聲。沈欽的肩膀被她們越看越塌,現在已經完全埋到了屏幕後,而這份羞怯惹來的當然是更高的興趣。
連景雲沖她使了個眼色,劉瑕考慮一下,對他微微搖搖頭。
「話又說回來了,在任何時候,對話交流都是最好的溝通渠道。為什麼在這個案子里要放棄對涉案人員的直接交流呢?因為交流得到的信息未必有效,對我們來說只是一種干擾。——對李金生和他的員工來說,電廠爆炸,如果是一起安全生產事故這是最有利的,因為保險能包賠很大一部分。如果是由仇人蓄意破壞產生的事故,保險賠付的金額會大幅下降,所以從金錢上來講,他們並不希望警方調查出什麼結果,反而更希望就按安全生產事故來定案,在這樣的情況下,受害人反而成為了我們的阻力。所以這就回到了最開始的問題,如果不能對話交流,那麼觀察什麼最能觀察出一個人的性格?表情?談吐?走路的姿態?」
「答案當然是三者皆是,但在這個案子里我們選擇表情和步態結合,因為這個案子的目標相當明確,我們要篩選出一些易於和他人結仇的員工做重點調查。而步態分析在這樣的情況里非常好用,這也是常見的冷讀技巧之一,被FBI普遍應用於刑事偵破。」
「什麼樣的人易於和他人結仇呢?」劉瑕指向玻璃,「3號顯然不是,注意看他行走的姿勢,左顧右盼,腳步拖沓,這樣的人不討喜,性格優柔,但並不兇狠,他會和人發生矛盾,但並不可能走到製造爆炸這一步,因為他身材瘦小,任何人和他產生矛盾都不會不敢於當面解決,而縱火、製造爆炸實際上是一種壓力轉嫁的行為,犯人受到極大的壓力,但又無法面對面地討回公道,所以只能選擇縱火來釋放心中的怨恨。」
「那我們要找的是身材高大、性格強勢的人。」連景雲立刻說道,「比如說四號,他的站姿給我就留下很深的印象:站得很端正,給人感覺性格沉穩,現在走起路來也非常乾淨利索,這種人不好糊弄,做他的仇人肯定壓力很大。」
劉瑕對連景雲當然特別客氣——他也的確是個很好的學生,她沖他笑著點點頭,「說得很對,四號應該有過軍旅經歷,步履整齊,雙手擺動的幅度相當接近,這都是過去生活留下的痕迹。但他的個性依然和我們要找的人並不太接近,充其量也就是比三號更多些可能。——四號的意志力和組織力、自我約束能力都很強,這樣的人在生活中很少會蠻不講理地欺壓平民,這也是軍人的特徵,可以想像軍人之間存在欺凌現象,但很難看到軍人和平民發生這種類型的衝突,這主要是因為軍民關係一直都是重點,內部的打架事件影響還好啊,一旦牽扯到當地居民這就是大事了。」
「但四號應該已經退伍了吧?」有人唱反調了——是臨時被抽調來幫忙的新手。「退伍後就是平民了不是?」
連景雲的一群小夥伴立刻齊刷刷扭過頭,憐憫地望著他,就連沈欽都從屏幕後面露出臉,賞他一個同情的白眼。
「對,但他受過的訓練還在影響他的步態,是不是?」劉瑕笑笑,「人類是一種富有表達性的動物,我們在非洲草原上需要靠協作來活下去。在語言沒被發明出來的漫長時間裡,我們靠各種各樣的方式來傳遞信息、表達自我,體味、表情、肢體語言、步態,這些溝通渠道幾乎比語言更重要,因為人類幾乎從學會語言的那天起就學會了說謊,這是文明進步的標誌。但這些本能還留存在野蠻時代,那時候信息流通的低效和謬誤就可能造成種族的滅絕,所以,這些無聲的語言幾乎從不說謊。」
「說回四號,他走路像個軍人,那麼做事也就還會像個軍人,即使是做壞事都會做成軍人的樣子,你可以想像一群軍人有組織地去和當地的黑社會打群架,甚至說和一群精壯鄉民爭水,甚至是屠殺平民,但你很難想像他們毆打毫無反抗能力的老弱病殘,對不對?這就是軍人的社會角色,像四號這樣的人,他即使結仇也只會和一些旗鼓相當的人結仇,而不會欺壓式地去虐待什麼弱勢群體,給對方施壓,而我們要找的是一個會這樣做的人。」
「這樣的人應該身材高大,走起路來昂首闊步,肩膀動作很大,有較明顯的扭胯動作,但腳又抬得比一般人稍高。」劉瑕一邊說一邊走近玻璃窗,雙眼仿若紅外攝像機,掃視著室內輪流來回走動的受害人,「不必符合全部特徵,只要大部分合得上就可以了……笑聲洪亮,但眼神稍有閃爍……8號、10號,他們倆是最符合的人選。」
一群趴在玻璃上的警察循聲都望了過去,「是有點像,不過個子都不高啊……」
「江浙人,諒解一下。」劉瑕說,「注意腳步動作和眼神,還有,在剛才的對話里,8號和10號表現得最為活躍,和老闆李金生的互動也最多——這位女士。」
她轉身走向沈欽,對第三次端來茶杯的女警揚起眉毛,「你對這個案子也有興趣嗎?」
一屋子人頓時又都分神,跟著劉瑕一起看向女警,營造出無聲的壓力——
「沒有啊。」女警察明顯是個90後,現在的小姑娘多厲害?受千夫所指也絲毫不落下風,針鋒相對,也挑了挑右邊眉毛,「我對辦案人員有興趣,看不出來嗎?」
「要看不出來還挺難。」劉瑕掃視她:長相不錯,內勤警,自尊心、好勝心強,家境應該蠻好,幼稚,好勝心掩蓋的是自卑感,對工作狀況不滿,對自己的能力懷有疑慮……
她輕搖頭,遏制住這幾乎是本能的分析,暗自告誡自己:人是很脆弱的生物,很容易就會造成不可逆的傷害,必須小心一些。
「我也相信,你確實表露了自己的興趣——但現在我們正在辦案,所以——」她對小姑娘露出歉意的笑容,壓制住語氣中原本隱隱可聞的輕蔑。「方便的話,您可以等稍後再來表達情緒嗎?」
她和小女警對視片刻,門口傳來響亮的咳嗽聲,終於有人在門外喊,「肖靜,你組撒啊?辦公室來人了!」
肖靜的眼神落到沈欽身上,後者忙於把自己偽裝成牆紙,她跺跺腳,哼了一聲,甩手走了,不知出於什麼心理,還幫了他們一個忙——把門給摔上了。劉瑕對沈欽說,「8號和10號的資料給我看看——」
十多個人要輪流走一周,耗費時間不小,每一輪能觀察到的東西也不夠多,警察們見八卦已經結束,又轉頭回去做作業,劉瑕遞給沈欽一張紙,讓他擦擦額前汗跡,她放輕聲音,「要不要回車上?反正你也能遠程辦公。」
沈欽仿若剛跑過馬拉松,一身都是被蒸出的皂香味道,臉通紅的,但手很穩定,沒有顫抖,精神狀態也不錯,他搖搖頭,*我要在這裡。*
*這是李家村的幫扶派出所,景雲沒什麼人脈,維護不了你,慢點門一開,你照樣要被圍觀。*
*我知道,*沈欽也轉為打字,不再是電子音,*但沒關係……她們沒有惡意,我可以慢慢習慣。——我們這樣是在說悄悄話嗎?好好玩,有點回到學校的感覺。*
兩個人眼神交錯,又看看玻璃那面熱鬧的巡迴遊行,這邊貼在玻璃上大呼小叫的一幫好學生,再看看彼此,都笑了。沈欽的笑興奮竊喜,劉瑕的笑無奈又有點被逗樂,*這是什麼,學生和老師說悄悄話?即使在學校也沒有這種事吧。*
*不是學生和老師,*沈欽的臉忽然又紅了——他就像是浪尖的弄潮兒,受洶湧澎湃的情緒支配,在喝high了的大無畏,眼裡只有一個你,以及自我意識強烈,重新害羞和畏縮之間來回飄忽,很難說下一刻的落腳點在哪。就象現在,憋紅了臉,眼神飄忽,鼓了半天的勁,最後憋出來的大招和之前High起來時隨口的剖白壓根都沒法相比,*是……是偷偷……戀愛的班長和壞學生。*
誰是壞學生,誰是班長,誰在偷偷戀愛啦,劉瑕湧起一陣強烈的無奈:沈欽說完了就羞得又變成牆紙,只敢從長長的睫毛下偷窺她——他的特殊情況,讓她實在很難拿捏好和他相處的分寸。
「……總之,先把8號和10號的資料給我。」她不再打字,轉開話題。
沈欽從牆上一點點把自己剝下來,盤起手,眼神主動來找劉瑕,劉瑕和他對視一會,先閃開眼神,她有點不舒服,輕輕咳嗽兩聲,「沈先生?」
沈欽在鍵盤上按了幾下,兩份電子檔案出現在屏幕上,但在劉瑕能看清楚之前,又被他按掉,他從鴨舌帽底下斜飛著眉毛看她,嘴角勾起一點,一手按在鍵盤上不松。劉瑕沖他擰起眉,但攻勢未奏效,便伸手作勢要拍掉沈欽作怪的手。
沈欽沖她亮出白牙——現在她終於能把他每次在網上煩她時的表情具象化了,他鬆開手,檔案回到頁面上——但在最終清晰的瞬間,又被流竄到鍵盤另一端的手指按住凍結,沈欽的笑容變得更大,壞絲絲的神煩欠揍落實到表情上就是這樣,就差沒和表情包一樣附註幾個大字:我就是喜歡你不爽我又不得不和我一起建設社會主義的樣子。
劉瑕發出低吼,其實有點笑場的危險,手又追過去打,沈欽偷偷摸摸地發出輕笑——
「蝦米,8號和10號的資料看了沒有?」連景雲的聲音忽然出現,「我們都覺得3號也挺接近你說的那種步態的,你要不要再看看?」
兩個人都跳了一下,有點開小差被抓包的惶然,沈欽手指鬆開,劉瑕匆匆掃一眼,把兩人的資料盡收眼底——這分析推理的部分其實半點不複雜,耗費心力的程度,遠遠低於和沈欽的過招。
「3號那麼走路是因為腿有問題,」她走到玻璃前,「剛才進門以前他在揉膝蓋,高抬腳是韌帶扭傷後的自然表現……這應該是在爆炸中受的輕傷。」
她點點8號,「李雲生,從他開始問吧,10號吳滿福可以押後。」
「為什麼?」剛那名幹警又有問題了。「吳滿福體型相對更大,按說他的『嫌疑』應該更高啊?」
「鄭警,不知道你想過沒有,其實這個案件,除了私仇報復以外,還有一種更有可能的動機——仇富,想必你也知道,這是一種在農村高發的案件類型,一家發家之後,招致其餘村民的眼紅,養魚的被人在魚塘下毒,開農家樂的門口被人倒垃圾……李金生靠這個電站,家境也算是殷實,仇富其實並不是個荒謬的理由,但鄭警,你猜,為什麼沒人把這個可能拿到檯面上考慮?」劉瑕瞥他一眼,語氣輕飄飄的,祈年玉給連景雲齜牙咧嘴地做表情,一幫小夥伴面現OS:『終於』,『剛運氣好,被你逃掉了,現在又來取死,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鄭警察後退一步,期期艾艾,劉瑕沒提高聲音,但他已被她無形的氣勢,壓得喘不過氣。「呃,這,這個……」
劉瑕注視鄭警察片刻:她知道,自己多少有點拿他撒氣的味道,但並不是太在乎,「因為這個村叫李家村,村裡80%以上的村民都姓李,李金生就是村支書的侄子,在李家村,誰敢弄姓李的產業?現在,你知道為什麼吳滿福的嫌疑更低了吧?」
鄭警察還在吭吭哧哧,連景雲出來緩頰,「因為吳滿福是村裡的外來戶?」
「李家村有80%以上的住戶姓李,餘下的20%住戶里,15%姓趙,5%才是雜姓。」劉瑕說,她還不放過鄭警察,「其實,鄭警應該比我更清楚才對——李家村是你們派出所幫扶的對象啊。」
連景雲響亮地咳嗽一聲,沖她誇張地使眼色,劉瑕撇一下嘴角,「同樣道理,4號梁安也因此被排除,他和吳滿福一樣,都是遷來不滿20年的雜戶。按照我國農村的普遍生態,屬於金字塔的最底層,即使個體再優秀,最多也僅能保持自己不受欺負,想要欺負別人,純屬痴人說夢。」
她的眼神重新回到鏡子上,「而雖然村支書表示過,這十多名村民都是『普通人』,而且他並沒說謊,但要看到的是,李家村是個能把信號基站打出存的村子,考慮到該村從解放初年延續到今,多次頻發的械鬥傳統,李姓占絕對優勢的事實,我想,村支書的普通標準,恐怕和我們大有不同……有很大可能,李雲生,就是我們要找的那個人。」
屋內一片寂靜,鏡子後,一群人還在來迴繞圈,讓場面有絲滑稽——鄭警察不再是壓力的中心,他大鬆一口氣,情緒又有些複雜,羞辱、怨恨中參雜著放鬆、後怕、自愧不如……他退一步想往角落裡站站,但劉瑕忽然又看了他一眼,他情不自禁,猛地立正站好,力圖從她的眼神中捉摸出進一步指示。——左看右看一番,忽然明白過來,快步走到門邊,把肖靜的小腦袋塞出去,低聲呵斥幾句,把門關好,回來忐忑迎上劉瑕眼神——
劉瑕沒搭理他,但唇邊飄渺浮上一點笑意,肩線悄然鬆弛。鄭警察這才徹底放鬆下來,左看看右看看,自覺融入感增強,也不再計較門戶之見,上前幾步和連景雲攀談起來,「小連,久仰久仰,早就聽說過你的大名了,這一次過來給我們送功勞,必須得請你吃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