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鋼筆。」連景雲從急診室門口走過來,手裡抱著幾瓶礦泉水,「很少有人會相信影視劇里的橋段,所以這是今天份的冷知識——鋼筆能殺人,不需要特製,質量稍好一些的金屬鋼筆就夠了,可以演齣電影里的飆血畫面,只要你戳對位置——還有,當然,多練習幾次。」
祈年玉、沈欽和劉瑕在走廊的陰影里坐成一排,沈欽又戴上了兜帽,雙手抱住膝蓋,形成一個自我滿足的圓,祈年玉的臉色也怏怏的,劉瑕嗯了一聲,「他應該沒生命危險吧?」
「得看今晚,」連景雲含了一支煙,遞給祈年玉,祈年玉擺手不要,他強塞過去,「失血過多,就看血壓能不能穩住了,能穩住應該還行。不排除有後遺症——不過,能活下來已經夠幸運了,很少有人劃傷大動脈以後還能活下來的。」
他頓了下,給祈年玉點上火,又觀察劉瑕的臉色——這時候,私人感情已完全退居二線,他談論案情的樣子和父親很像。「雖然高洪傑的反應很激烈,但諷刺的是……他的自殘舉動,其實更坐實了他的嫌疑。」
話是對祈年玉說的,小年輕扭了一下,抓過煙狠狠吸一口。
「我覺得……他是無辜的。」
「證據呢?」連景雲說,「你不能因為嫌疑人鬧自殺了就開始同情他,高洪傑很可能是因為證據十足,已經無法辯駁,走投無路之下做了不理智的決定,不能拿正常人的邏輯去衡量殺人犯,如果他們正常那就不會殺人了。」
祈年玉垂著臉,倔強地搖搖頭,「我覺得他沒撒謊,不是他乾的……」
他求助地看劉瑕,「劉姐,你說呢?」
「從邏輯上說,我贊成景雲,確實,高洪傑能這麼準確地用鋼筆尖戳進動脈,這一點很可疑。」劉瑕一直在繞頭髮,「沒有經過相應的訓練和練習,別說用鋼筆尖了,就是用美工刀,一個人都很難劃破自己的脖子或者是他人的脖子,脖子是脆弱部位,而且很纖細,除非受過專業的殺人訓練,一般的打鬥很少有人會對脖子產生什麼想法,大部分人會瞄準軀幹,尤其是下意識地會瞄準肚子、背,因為那裡距離心臟很遠,如果高洪傑下意識瞄準的是自己的胸口,也許都會更合理,他想要自殘甚至是自殺,手裡有銳物,在一般人心裡,心臟被刺也約等於死亡。他不太會去考慮筆尖能不能刺到心臟的問題,當然也不會知道,心臟被刺的危險度還在頸動脈被刺之下的事實。」
「當然,這也可能是他受到父親死法的刺激和暗示,情緒上頭時本能的模仿,但這並不能解釋他怎麼只一下就劃破頸動脈,動作流暢嫻熟,就像是排練過多次,而且對於劃破的後果非常的肯定——如果不是醫學專業的話,第一下戳刺有很大可能戳到胸鎖乳突肌,你是警校畢業的,你能第一下就摸到頸動脈嗎?」
祈年玉摸了一下,搖搖頭,他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些,但仍很黯淡,「可……」
「但,從我的專業知識來說,我也贊成你。」劉瑕話鋒一轉,看向連景雲,「我看了審訊錄像……高洪傑沒有說謊,我能判斷得出來,他說自己沒有殺人時,並不是在說謊。」
連景雲抿抿嘴,沒有反駁,他靜靜地說,「我知道,我也有類似的感覺,我不覺得他在說謊,但……證據高於直覺,目前來說,所有證據都對他極為不利,這是事實。」
祈年玉狠狠悶了一口煙,「我覺得他也知道……他也知道自己洗不清了,所以才會……」
幾個人都沒再說話,太陽灑在不遠處,人聲、救護車警報聲來來回回,像是一首不安的背景音樂,過了一會,祈年玉沉悶地吐了口氣。
「這案子會怎麼結尾?」他似是自問,又似是在問連景雲……甚至是劉瑕,「我的處分肯定是逃不掉的,這倒沒什麼……他呢……會定罪嗎?間接證據是都有了……」
「很難說,」連景雲的語氣也低沉,但要比祈年玉穩定些,「人死了也就談不上定罪了,活下來的話,也逃不過審訊的。除非他能證明自己的清白,否則的話,現有的證據,夠他喝一壺的了。」
祈年玉肩膀更沉,連景雲看在眼裡,頓了一下,「年玉,我知道你現在心情不好,但這都是事實,而且審訊也都是那樣的,你沒做錯什麼,別想太多,都能理解的。」
也不知這句話觸了祈年玉的哪根筋,他動彈了下,有些不服氣地說道,「師兄你又沒當過警察,能一樣嗎?要負責的人又不是你……」
劉瑕的眉立刻就皺起來了,「祁警官——」
祈年玉回過神,一捂嘴,滿臉都是懊悔,訥訥的說不出話,「對……對不起,師兄……我……瞧我這臭嘴——」
連景雲眼裡,失落、無奈和傷痛都只是一閃即逝,他笑笑,用力捶了祈年玉肩膀一下,「知道自己嘴臭就行了——好了,別說了,對你口才沒信心,怕你越描越黑!」
小小的衝突,因他的大度化為無形,祈年玉滿臉通紅,摸著後腦勺嘿嘿乾笑幾聲,情緒倒振作多了,「那,現在怎麼辦啊,師兄,難道真就……這麼算了?」
「你是警察,你告訴我啊。」連景雲說,看祈年玉一臉茫然,他恨鐵不成鋼,又捶他一下,「你覺得高洪傑是無辜的,但現在所有線索都對他不利——然後呢?」
「然後……然後……」
「傻啊,當然是啟動調查了。」連景雲一巴掌蓋祈年玉腦袋上,「清醒點沒?——還原真相,堅持正義,當警察不就是為了這個?」
「哦哦……」祈年玉終於回過神來,「對對,調查,調查……可,這該怎麼調查啊?除了高洪傑以外,實在是想不到還有誰能有這個動機了。」
「在調查中,也不能排除高洪傑的嫌疑——我們都認同的是,他沒有說謊,這件事不是他乾的,但這只是感性的認識,理性上來說,目前只有『他沒說謊』,是經過專家認可的結論。」連景雲點點劉瑕,「邏輯上來講,高洪傑有沒有可能自我說服?比如說,他買兇了,但不認為父親的死和他有關,因為他沒有親手去干,所以在審訊的時候表現得特別真誠——」
「有,自我催眠型應對策略,對測謊機是很有用的。」劉瑕肯定地說,瞄了沈欽一眼:高洪傑自殺,對所有人都是震撼,祈年玉當然受到最大的衝擊,但目前看來,沈欽受的影響也不小。「某種程度來說,身體影響思維,但有時候思維又能輕而易舉地影響身體……只要自我欺騙得足夠成功,你就足以騙過任何審視的眼神。」
「甚至也包括你,劉姐?」祈年玉將信將疑。
——正因為他是真的不信,這馬屁才托得好,劉瑕唇邊,露出一點微笑,公事公辦的語氣稍微鬆懈了點。「當然也包括我,難道我不是人?」
「……好的吧……」祈年玉勉勉強強,「那,這麼說,也的確還是不能排除高洪傑的嫌疑……」
「好了,調查走訪時間到。」連景雲看看手錶,沉聲布置,「年玉你們幾個,去走訪高洪傑的同事和朋友,還有他以前的老同學,我會和保險的人一起去盤高家的繼承關係——如果除了高洪傑以外,還有人有動機要殺害高家母子的話,那麼動機應該也出在遺產繼承方面,這也能解釋他們為什麼想要陷害高洪傑……蝦米,你呢?你怎麼看?」
連景雲的分工雖然不那麼規範,但其實恰到好處,保險公司對繼承關係是最敏感的,和錢有關,不知比警察更在行多少,至於調查走訪的累活當然歸屬給菜鳥警察們——他是看沈欽窩成一團不好直接說話,事實上分配給他的活也很清楚:現在高家人死的死,搶救的搶救,信息量根本不夠劉瑕做分析的,沈欽正好運用專長,把關鍵人物給她挖掘出來。
「……走訪的時候,注意問一下高洪傑的性取向。」劉瑕回連景雲一個眼神,但並沒特意去看沈欽,在緊張情況下,甚至一個眼神都可能加重他的崩潰。
「性取向?」祈年玉又開始冒問號了。
「高洪傑是個很有時尚感的男青年,沈欽說他經濟困窘,但即使如此,他的穿著還是很有質感。」劉瑕說,故意停頓幾秒,給沈欽留出缺口——「而且他還在襯衫口袋裡別一根鋼筆,在這個時代,這屬於很有情懷的表現。」
「一個有情懷的男青年約等於Gay,劉姐你是這個意思嗎?」到底年輕,祈年玉已經漸漸從震撼中恢復,大呼小叫起來。
「一個有情懷的男青年大概不等於Gay,不過一個沒有案底,從事淘寶客服這種職業,而不是在賭場看門、為大哥跑腿,沒有紋身、氣質乾淨,看起來非常不像是混社會的獨子,非但和父親關係惡劣,甚至和祖母都不共戴天,這就很有問題了。」劉瑕說,「高家家產過億,高興亮就這麼一個孩子,千頃地一顆苗,你想想有什麼事能讓高興亮放棄這個兒子,甚至連老祖母都不肯為他說話,相反還把他堵在門口罵,一分錢都不肯給他?——從傳宗接代的角度來看,他無比寶貴,要讓他喪失這個價值,也就只能是因為……」
「他沒法傳宗接代,是家族的罪人……」祈年玉明白了,「所以,他是Gay。」
「搜查他房間的時候,試著多看看他的電腦,看下裡面的聊天記錄和交友信息,如果他是的話,會有很多證據為我們證明的。」劉瑕又看看沈欽——這個口子已經留得很大了:沈欽剛才其實已經進到高洪傑的電腦里去搜尋,如果是平常,估計早就一臉優越地接過話題,即使他覺得自己也要為高洪傑的自殺負責,心情低落,哪怕是為了避免重複做工,現在也該開口了吧……
沈欽還是沒有任何反應,他就像是一個能呼吸的球,自動黏在劉瑕身邊——仔細想想,從他們來到急診室不久之後,聽到高洪傑很有可能不治開始,他就再也沒說過一句話……
Trigger——這個詞電光火石地划過腦海:沈欽曾說過,他『沒有直接故意殺過人』,難道之前有類似的情況,因為他的關係,間接導致了誰的死亡?
他對網路搜索極為熟悉,這種網路配合調查的模式,他說他以前做過許許多多非常可怕的事,這件事是所有那些可怕的事中的一件嗎?是這件事改變了他的狀態,讓他從頹廢中驚醒?但不像,他說過他『以前不出外勤』,這麼說他還是在和警方合作,只是做的是技術支持的內勤,在警方督導下,有什麼事是『非常可怕』的?
關於沈欽,實在還有太多秘密沒有揭開,似乎有個巨大的答案正在緩緩浮出水面,呼之欲出,但卻又還是隔了一層簾幕那麼的模糊。劉瑕沖連景雲和祈年玉揮揮手——連景雲憂慮地看了沈欽一眼,沖她點點頭,又對欲言又止的祈年玉搖了搖手指,領著他走遠了。
劉瑕沒有說話,她學著沈欽,環住膝蓋,曲下來盯著水泥台階,不看、不說話,不給他壓力,只是靜靜地偵查著他的點滴信息,給他安靜的陪伴。
——還說要治癒她呢,分明自己還脆弱得要命,雷區多得不行,隨便踩一個就炸了……先為自己擔心好嗎,追女生什麼的,還是等好了再說吧。
心裡默默地吐槽著,她又等了一會——猶猶豫豫地,還是把手放在了沈欽肩上。
「你……」
她想問『你怎麼樣』的,但手一放上去,話就噎住了:沈欽渾身上下那細微不斷的顫抖,已經足以回答這個問題了。
原來,他隱藏得這麼好,所有人就在他身邊若無其事地對話了這麼久,卻沒有一個人發覺他的不對,所有人都以為他只是情緒不佳,沒人想到,他已經崩潰了這麼久。
為什麼不表露出來?因為從小,表露出來也沒人在乎,所以沒養成這個習慣,在受創最深的時候,只有本能?這個『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情意結有多重要?他的反應甚至比初次見面時的崩潰更大,比校園暴力那次Trigger出的更為封閉和遮掩……
他就坐在那裡,身子縮得越來越小,像是情緒越堆越高,黑色的頭顱埋在膝蓋上,對外界的所有刺激都沒有反應,這一幕有種病態的力量,讓人無法挪開眼睛——劉瑕的眼神,就被黏住了,她想要問,『你到底遭遇了什麼?』,她想要知道他身上到底有多少傷痕,以至於甚至連他孤獨的童年和悲慘的校園都僅僅只是次要的問題,她甚至對自己很生氣,她本該早點注意到,如果她不是也為自己沒去看高洪傑的審訊而有輕微的心煩,之後又是祈年玉對景雲的那句話……
沈欽的顫抖開始放大,她甚至聽到他牙關打戰的聲音。
所有的思緒全都漂浮起來,她能意識到的只有他的崩潰,不再有理智的分析,不再有利弊的權衡,甚至無法意識到他們在什麼時候走到了這麼遠——
劉瑕對沈欽伸出手。
你會忘記的,你會對他造成更大的傷害,這是極不負責任的,情感建築得越深,在失去的那天他就會毀壞得更厲害——
意識中似乎有個聲音在喊叫,在聲嘶力竭地阻止著什麼,紛亂的意象在腦中閃過,一片堅冰凝成的大壩碎了一塊……幼年的她幽深的凝視,連景雲、鍾姨,無數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劉叔叔,母親、父親……
劉瑕穩穩地抱住沈欽,所有幻象瞬間蒸發,世界忽然變得無比堅實和簡單。
「嘿,別怕,別怕……我在這。」她輕聲說,貼著他的耳朵低語,「Shh……I『mhereforyou……」
她把他攬在肩上,手順著長臂下滑,觸到了他緊緊交握環膝的雙手,拂過發白輕顫的指節。
沈欽的手反扣過來,十指交纏,牢牢握住,就像是船錨吻上海底,飛船捕獲發射艙——動蕩仍然劇烈,但卻再也摧毀不了這微弱又明確的聯繫,抓住了,就再也不會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