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爾森先生,你好。」
「你好。」
「很抱歉,又耽誤你的時間了。」
「沒問題,很樂意為警方服務——順便說一句,女士,你的英文非常好,和上次的翻譯相比感覺更能溝通,這一點讓我很高興,因為我真的很想為案件盡自己的一份力量。」
「謝謝你的誇獎,也謝謝你的熱心,威爾森先生。」
「不客氣,這主要是因為那副畫面——實在太殘忍了,真令人作嘔。我希望兇手很快被繩之以法,和公眾隔離開來,越遠越好。」
「是的,是的,我了解。」劉瑕說,接著改用中文和祈年玉確認,「可以全程都用英語,對嗎?」
「嗯,只要有錄像資料就是有效的。」在一邊守著的祈年玉有點無聊地說——他的英語還沒好到這地步。
「好——」劉瑕點點頭,轉回來正面對著威爾森,對方回給她一個有些好奇的禮貌笑容,從她剛才用餘光注意到的表情來看,威爾森確實是真的一點都不懂漢語……
「威爾森先生,這是你第一次造訪中國?」
「是我第二次過來,我之前跟著旅行團過來旅遊過一次,對中國有很美好的印象。」很標準的回答,同時笑容開始有所保留:威爾森好像把她當成了那種熱衷於賣弄英語,和外國人閑聊卻不幹正事的警察。
好吧,這和他的入境記錄對上了,傑克威爾森,37歲,某外企的技術支持,三年前來過中國旅遊,這是他第二次到訪,也是出公差,工作是為世紀公園附近的某家外企進行安全協議核查,確保符合保密規條。這間外企是全球聞名的大企業,在S市落戶時還曾上過新聞,威爾森在這間企業已經工作了十年。從履歷來看,完全沒有任何可疑的地方,可尊敬的企業中工作的可尊敬員工……
但是,從另一方面看,他的身材非常精幹緊實,沒有一絲多餘的贅肉,最普通的運動也能不經意展示出肌肉的爆發感,不少小動作都顯示,他受過專業的軍事訓練——這也能和他的履歷對起來,他在大學畢業後當了兩年兵,曾在伊拉克駐紮。他完全有完成雙殺的能力,伊拉克的嚴苛環境也有促進心理障礙發育的土壤……
但,這能讓他成為一名警探追求者嗎?如果不能的話,他為什麼會來到S市,不由分說地殺害人海中的兩個陌生人?如果能的話,他又是怎麼鎖定目標的?他不會中文,一定要有人幫他,不論是尋覓目標,還是確認監控,都不是威爾森一人能做到的事。
她可以肯定連景雲在那些騙保案里絕對沒和外國人打過交道,至於自己則更不必說,但沈欽真的對他毫無印象,可見他也沒遇到過類似手法的案子,自己的猜測是否真的錯了?如果威爾森是,誰在背後幫她?
她的目光落下來,對準了案卷中地圖,在監控圈上標識著簡單的小區和樓盤名字:不愧為S市發家的大企業,和上次的雙硫侖案一樣,這一次,在第二個被害人小區附近,那個建設中的樓盤,一樣隸屬於濱海集團。
「希望這件事不會讓你對中國的印象變差,」她的眼神回到威爾森身上,仔細地端詳著這個長相精幹的外國人,他不帥,鷹鉤鼻有些大,從特定角度看,氣質有些陰沉,但總體說來,還算文質彬彬。「威爾森先生,能請你再對我描述一次案發現場嗎,我的同事已經轉述了,但我想要聽聽你的看法。」
威爾森扶扶眼鏡,「當然。」
他挪動了一下身子,「該從哪裡講起呢……嗯,就從那天早上說起吧,我一般每天五點半起床,六點鐘出門晨跑,在這裡的時候也差不多,然後我到了公園以後,開始跑圈。」
劉瑕打斷他,「從哪裡到哪裡的兩圈?你知道,世紀公園是很大的。」
威爾森在地圖上給她指出來,「這兒到這兒,我每天都繞著這一段路跑。」
「每天都能見到高先生——也就是受害者嗎?」
她的問題當然沒安好心,威爾森的眼神落到她身上,似乎在掂量著她的用意,片刻後他笑了,劉瑕有種感覺,威爾森對她的用意已了如指掌。「當然,他每天都會在這幾個長椅上,不是在這裡,就是在這個角落,這好像是他的習慣…」
「但這一次,你過去時沒有發現活人,而是發現了一具屍體。」
「是的,發現了一具屍體。」
「這是跑第幾圈的事?」劉瑕盯著問,語速在漸漸加快。
「第二圈。」威爾森也不自覺跟上,語調沒有半點遲疑。
劉瑕的瞳孔驟然縮緊,她猛抬起頭盯著威爾森:這個問題,他回答得太快了。
說謊者最明顯的一大特徵,就是過快的反應速度,在正常的詢問中,尤其是對於時間點的相關問題,人們往往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去推敲、聯想和回憶,因為一般人的時間感不是那麼強,且在如此重大的事件刺激下,更容易忘記細枝末節。對於細節問題回答得過快、過仔細,都是事前做過準備的有力證據,真相往往是模糊的,只有謊言才仔細動聽。
「威爾森先生,你的記憶力非常好……」她的語調變慢,眼神變冷,營造出一個漸起疑心的警探形象,「一般人很少能回憶得這麼仔細的——」
她頓了頓,似乎因為對威爾森的好感,又給了他一個台階,「是因為第一次詢問中,我們也問過你這個問題嗎?」
威爾森的眼神中出現少許笑意,隨著劉瑕逐漸發揮出自己的實力,他的態度也越來越從容,眼神中的禮貌漸漸褪去,像是有個新的他從這值得尊敬的衣服底下探出來,興味盎然地打量著周遭環境——用句直截了當的話來形容,威爾森的眼神,是老司機的眼神。
「不是哦。」語調也壓低了,變得更溫柔,像是在玩個遊戲,「第一次詢問里沒有問……我是個時間感很強的人,很注意細節,每天晚上我都會確認我的運動軌跡,從那個時段我的跑動距離來看,發現案發現場時,我剛跑到第二圈。」
「我可以看看你的運動記錄嗎?」
「當然,我可以給你發郵件共享。」
「……不能從你的手機直接看嗎?」
「抱歉,這違反了公司的保密條例,我的手機也受安全條款管束,想要檢查手機的話,你們得先拿到搜查令才行。」威爾森扶了扶眼鏡,眼睛裡閃爍著幽默的光芒,「不過,恕我直言,我看不出我的手機和案發現場有什麼關係。」
劉瑕注視著他,忽然也露出個微笑。
「是的,我也不知道有什麼關係,只是隨便問問——像你這樣的好市民,怎麼能說動法官簽發搜查令呢?是不是,威爾森先生?怎麼也得在審訊中先找到證據再說,不是嗎?」
威爾森沖她亮出白牙,彷彿就事論事,他打了個哈哈,「是啊、是啊。」
「很可惜,我們現在是在中國。」劉瑕『啪』地一聲合上案卷,面無表情地沖他勾勾手指,「把你的手機給我,現在,馬上,否則,你馬上就會體驗到『發展中國家』的優越性……和我們的經濟一樣,我們的法制,也還在建設中。」
威爾森的動作頓了一下,眼神中閃過輕微的不可思議,似乎確實沒料到劉瑕的這一招,他轉動著眼珠,看了看祈年玉,祈年玉雖然不知道他們的對話,但還是配合劉瑕的語氣變化,也對他齜牙咧嘴,做出一副擇人而噬的兇相。
「……OK?」他說,又回到了那好市民的衣服里,把手機解鎖遞給劉瑕,「給你?」
劉瑕慢慢地伸手去拿,眼神鎖定他的面部表情,微表情永遠不會說謊,因為它幾乎不能訓練,眼角的環形肌肉穩定,嘴角深抿,但比之前微翹、鼻翼微張……隨著她的手指逐漸接近手機,他在漸漸更加興奮——
「哈哈。」在拿到手機的前一刻,她忽然收回手,爆出輕笑,「騙到你了吧?開玩笑,開玩笑!」手機里沒線索……拿到它只會給他們帶來麻煩,輸掉遊戲。
威爾森裝傻充愣,連問幾句「什麼?」,才露出浮誇的大笑:這是涉外交際的典型一幕,不知道為什麼,各國公權力在遇到外國人時總是很喜歡開這種文化差異的玩笑,也許是因為有助於拉近距離。劉瑕的興奮表演得不錯,威爾森的尷尬則更得此戲三昧。
「不得不說,我被你嚇住了,劉小姐。」威爾森雙眼彎彎:遊戲還在繼續,你可以放馬過來。
劉瑕借著笑意低下眼,開始翻閱案卷,「嚇到你了吧,其實我們現在的辦案手段已經非常正規了,威爾森先生,你可以不必擔心,沒有證據我們是不會拘留的……現在,你能仔細說說案發現場的情況嗎?」
「好的,那天早上,我跑過彎角,忽然發現草地上有點不對勁,有個人躺在地上,我就跑過去看看他是否需要幫助,當我走近的時候開始發覺不對,草地上灑滿了血,而且那個可敬的老人看起來已經沒有呼吸了,我把他翻過來確認了一下,然後走出去尋求幫助……」威爾森說道。
「能給我描述一下當時的畫面嗎,具體地描述,就像是在畫一幅畫一樣,從天氣的細節開始,當時的天是?」
「藍的。」
「草地的顏色是?」
「深色的,不是血的顏色,很多人都以為任何沾血的物體都會是紅色,但這是錯誤的,事實上,大部分物體沾血後只會變得比自己的顏色更深一些,尤其是泥土,你很難說清楚泥土有沒有沾血,直到你踩上去,濕潤的、發泡的,粘乎乎的,有可能是沾了血,否則,這裡之前下雨了。」
「你對此描述得非常具體,威爾森先生,又一次注意到了更多的細節?」
「……是哦,我發現我對細節的注意力非常的好,是不是?」威爾森做恍然大悟狀,笑笑地又添加一句,「希望這不會讓我變得可疑——我聽說,對細節的注意太多,會讓人覺得你在說謊。」
明目張胆的調戲。
「噢,不不,威爾森先生,這是兩種不一樣的信息,不應該混淆,就以你來說,你先後注意到的兩個細節,第一個細節增加了你說謊的可能,第二個細節,增加的是你殺人的可能……你描繪得這麼仔細,描繪的時候這麼興奮,說明你對這種場面相當的熟悉,並且絲毫不反感……」劉瑕往後靠上椅背,雙眼鎖定威爾森,「甚至,還可說是十分的享受。」
威爾森又扶了扶眼鏡,沖劉瑕眯著眼笑,「是嗎?多麼有趣的猜測——還好,中國現在需要證據才能抓人了。」
「當心哦,威爾森先生。」劉瑕幽幽地說,「也許這句話,也只是個玩笑而已哦……」
「哈哈哈。」這一次,威爾森直接就把這句話當成了玩笑,他抬頭暢笑起來,又翻過手腕,佯裝在看時間,「OK,OK,那麼,我兩天後回國,如果你們想要把我抓到中國的關塔那摩的話,最好要注意時間,哈哈哈哈……」
審訊室都依靠燈光照明,劉瑕緩緩牽出一縷笑,她的瞳孔在燈光下縮成一條線,像是狩獵前的貓科動物,鎖定了威爾森——
威爾森的瞳孔也很細小,就像是一雙蛇眼,他的笑容浮誇而虛假,血色的舌尖舔過唇——這一瞬間的貪婪與享受,才是真實。
「就是他,高智商罪犯,『上帝型』,表演欲極強,冷血,沉迷於所謂的高智商貓鼠遊戲,」劉瑕一走進辦公室就說,「他已經基本承認了就是自己乾的,他希望我們來追捕他,這場遊戲,他指定了時長、地點、參賽人員和遊戲方式,並且也決定了結果,他對自己極有信心,認定我們找不到證據,這兩天中,他可以盡情地欣賞我們的氣急敗壞,兩天後,明知他是兇手,但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還是只能目送他離境,讓他贏得這場精彩的遊戲。」
辦公室里,所有人都在等著她的報告——沈欽的英語當然能跟上審訊,但他『出眾』的語言能力就註定不可能成為一名翻譯,從大屏幕上殘破的文稿來看,以兩人後期的語速,他的打字速度也只能是跳著翻譯大意而已,對情況的把控,還是要靠劉瑕。
連景雲的眉頭首先就皺起來了,他轉向張局,「張老師,真的不能……」
「威爾森上班的那家公司有軍工背景,是幾種重要部件在我國唯一的代工商,他們對於泄密非常敏感,如果沒有任何證據就扣押威爾森的話……」張局搖搖頭,「可能會釀成外交事件,這個壓力,局裡受不了。」
他沒有否認劉瑕的結論,低沉地說道,「證據是關鍵點……我同意劉老師的看法,這個外國佬,對局勢很有信心,英語我不懂,但從小沈翻譯的內容,還有那種氛圍來看,劉老師給的壓力已經非常大了,如果是一般人,不可能不慌亂的,他那種冷靜的感覺……」
沒人說話,但從老警察們的表情來看,儘管和威爾森之間有語言障礙,對審訊內容也是半懂不懂,但多年來犯罪現場摸爬滾打、千錘百鍊出的直覺,也讓他們完全認可了劉瑕的推理和觀察,把威爾森列為了一個狡猾的大敵。
「表現欲這個詞總結得非常好,可以感覺到,他非常希望我們懷疑他,認定他就是兇手,注意他、調查他,這和劉老師說的警探追求者的幾個特徵非常的相似——」
張局的眼神,詢問地掃過劉瑕——威爾森是第二次來華而已,他追求的不是劉瑕也只能是沈欽了,好笑的是,當連景雲和她不假思索地把被追求者當作沈欽的時候,因為沈欽在屋內的自然表現,所有人都以為連景雲把劉瑕叫出去,是因為威爾森追求的人是她,而連景雲想要瞞下這事兒……
劉瑕對他搖搖頭,「我不認識他,沈先生也不認識,有可能他和我們以前接觸的某個人有關係,但以現在的時間來說,很難去發掘這之中的聯繫,也許這就是他安排兩天內離境的用意,他希望我們專註於眼下這局遊戲。」
「離境以後,再引渡回國受審的可能性有多大?」祈年玉問。
「幾乎為零。」一名老警察直接代張局回答,「喝,外國人一回國,那叫一個龍游大海,要麼你就在國內抓住,要麼這事兒就沒辦法了,就這麼回事。」
「所以我們別無選擇,只能按照他的安排,去尋求這兩起殺人案的證據?」連景雲的聲調抬高了,「以威爾森的自信來看,這證據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第一個案子,他有絕對正當的在場理由,第二個案子,他有難以推翻的不在場證明——案發當時他在城隍廟吃飯,有就餐小票作為證據——」
「你不能被兇手的氣勢壓過,兇手做過就一定會留下證據,城隍廟距離案發現場並不遠,而且案發時間也有半小時左右的浮動,這還是給他留出了足夠的時間窗口……」
激烈的爭辯聲,成為辦公室中的主旋律,所有人都在發表自己的看法,狂熱的氣氛差點蓋過了「嘟嘟嘟——」的電話鈴聲,祈年玉眨巴著眼睛靜聽了一會,偶然低頭一看,他拿起電話,「喂?找哪位?張局嗎?」
室內漸漸安靜下來,警察們還用眼神互相頂牛,張局伸出手都準備接電話了,祈年玉卻嗯、嗯了幾聲,然後——他居然兀自把電話給掛上了。
他的手有點顫抖,按在電話上不動,彷彿在竭力支撐著自己的站立。
「……是醫院。」他說,臉色煞白,「高洪傑……已經腦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