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誘餌?兒戲!」
「不管說他本人意願怎麼樣,現在有個重要的問題——威爾森是特警出身,反偵察能力極強,即使他本人還沒有離境,還藏在S市,而且還和你們說的』這個僱主有聯繫,會被引誘出來,但想要這個計劃奏效的話,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我們的人不能跟的太緊,被他看出來的話,毫無疑問,這個計劃就』絕對會失敗。但這跟著就是問題了——跟得不緊,你怎麼保證沈先生的安全?沈先生能從威爾森這樣的退役特種兵手下全身而退嗎?他上來就是一刀,他能躲開嗎?躲不開的話,怎麼辦?」
「張局,電話……市裡對這個案件現在非常重視……」
「再重視也不能拿市民的人命開玩笑,這是現實,又不是黑幫仇殺,對方是沖沈先生來的,就讓他們去了結恩怨?這簡直聞所未聞……」
「張局,電話那頭是部長……」
「那也不能干涉我們的辦案決定,沒聽說那句老話嗎?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有所不受!」
「不是公安部長,張局,是……國安部長……好像和威爾森假身份的那家公司有關……」
「……總之,對這個威爾森,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但你們的第一要務是必須全力保護沈先生的安全……景雲,你小子,雖然不是警察,但我今天必須把你當警察看待了你知道嗎,保護好沈先生的安全就是你的職責,記住,你在警校那些搏擊課都不是白學的——如果你今天表現得好,有些事兒咱們可以含糊過去,如果表現不好的話——」
「啊,什麼?」
「他連你也不帶?!」
「就他一個人的話,能行嗎?」
「噢噢,不是一個人,他自己聘請了保鏢是吧?那也行,也行,還比派你上去好……」
「什麼?!不是保鏢?!」
「——是劉老師?!」
「你知道什麼叫做監控靜默嗎?」
春天已經快到尾聲了,夜風中吹來的最後一絲冷意,都已快被全數消磨,劉瑕和沈欽肩並肩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頭,笑語聲,街邊小販的叫賣聲,商店招徠顧客的廉價音樂聲,讓沈欽只能拉開嗓子,彷彿叫罵一樣地提問,將這話題的逼格喪失殆盡。
「監控靜默,就像是電子靜默一樣,是安保鏈條的一種,」他側過身,做了個迴避的動作,這讓經過他身邊的年輕白領投來怪異的眼神:他們之間的距離還有一米以上。「這也是高端黑客圈子裡很熱衷的概念……發明比特幣的中本聰就是這個概念的熱門擁護者,高端黑客圈子的能量遠超外界想像,但他們的人身安全和所掌握的巨大權力比不值一提。黑色產業鏈比毒品貿易更賺錢,但黑客卻不像是毒梟一樣擁有自己的保鏢隊伍,大部分億萬富翁都在偏僻市區的一角過著自己的隱居生活,我們的財富來自於網路,也一樣用網路手段來維護自己的安全。黑客通常有個固定的活動範圍,在這個範圍內,我們能做到監控靜默——這意思就是,我們永遠不會出現在監控錄像里。對於這天網社會來說,我們是不存在的隱形人。」
「你就是監控靜默的愛用人群。」劉瑕用總結的口吻,心平氣和地說,「月湖山莊當然在你的勢力範圍里,我住的小區……辦公樓……你喜歡用智能駕駛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主要是我也確實不喜歡接觸陽光和人群……」沈欽嘀咕地說,談技術時的酷勁消失了,他偷偷地看她的臉色,明顯在琢磨劉瑕現在的心情:對他『以身為餌』的決定,劉瑕並沒有反對,只是平靜地說了一句話,『沒有我的話,你能出現在人群里嗎?』
——沈欽當時的表情,和張局答應他的表情一樣,都是捏著鼻子往下咽shi……不過,和張局一樣,捏著鼻子也只能咽下去了,再怎麼注重她的安全,他也得承認,沒有劉瑕的陪同,他連踏入芬蘭型社交空間都做不到,更別說是晚上的南京路街頭了。
再再再次窺探了她的表情,但還是一無所獲之後,沈欽懷著那有些心虛的語氣繼續說,「不過……也有這方面的考慮啦,這就像是那些間諜走路都喜歡低頭、戴帽子是一個道理,做黑客這行的都有點職業病,越少曝光越安全。」
劉瑕嗯了一聲,並沒有繼續往下追問,甚至都沒有注意身邊來來往往的行人:威爾森已經知道了她是靠步態破案的,他當然改不掉步態,但一個更簡單的破解辦法是不要走在她的視線範圍內,以他的反偵察意識來說,這一點肯定能帶到。
「所以,這就是你起網名的原因嗎?暮色之王……因為你不喜歡在白天出門?」她換了個話題,「還是因為當時你很喜歡《暮光之城》?」
沈欽臉有點紅:行走在人群中,對他來說依然是很值得緊張的一件事,但注意力更集中於對話之後,他漸漸放鬆下來了,現在已經不再提早誇張地做出閃避,躲避和他擦肩而過的每一個路人。「……是因為我當時很喜歡《暮光之城》。」
他是用破釜沉舟的沉痛語氣承認的,彷彿已經預料到了承認的後果:在美國,喜歡《暮光之城》基本可以和腦殘少女畫上等號,就像是喜歡JustinBieber一樣,承認這一點會讓一個成年人迅速淪落到社交生物鏈的底層,招致各種理直氣壯的鄙視和嘲笑。
劉瑕沒有免俗,她的眼睛眯了起來,沈欽發射過一個可憐的狗狗眼神,像是在央求她嘴下留情,他已經完全不在乎迎面而來的外地遊客們了。一個追逐熒光竹蜻蜓的小販差點撞到他,都未能引起他的畏縮。和劉瑕在一起的時候,他越來越容易放鬆和快樂了。
劉瑕的眼睛繼續眯成兩彎好看的月牙,沈欽顯得更可憐巴巴的,他舉起雙手,把她當佛祖求饒地拜拜,惹來路邊人善意的笑聲——不少人早就注意到了這對漂亮的小情侶,好幾個孩子甚至好奇地跟著他們好幾步路,來來回回地看著這對『比模特還漂亮』的大哥哥大姐姐。
「好啦好啦,其實喜歡《暮光之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起碼對你來說應該很自然。」劉瑕最終也綳不住了,她笑開了擺擺手,「愛德華不就從來不出現在陽光下嗎,你不喜歡陽光和人群,很容易就能把自己投射到他身上,再說,《暮光之城》發行的時候你幾歲?16、17?正是很適合這種小說的腦殘年紀。只要喜歡的不是《五十度灰》都還OK——如果你喜歡五十度灰,一定要先告訴我,讓我做好準備。」
沈欽的臉一下燒得通紅,他結結巴巴,不肯被劉瑕的暗示嚇倒,「為……為什麼要先告訴你,你你……你要做什麼準備?」
「噢,這樣當我在你家隨便打開一扇門,看到一屋子皮鞭的時候才不會被嚇到啊。」劉瑕對他無辜地眨眨眼,「不然呢?你以為是做什麼準備?」
「你你你……」沈欽結巴得更厲害了,他一跺腳,「你欺負人!」
「哈哈……」劉瑕笑,看到沈欽毫不在意地分開人群,穿過一群外地遊客團,同時回頭和她爭辯,她的笑容更明亮,放慢腳步等他趕上來:拋開最終目的的風險不談,這個任務其實對沈欽的治療很有幫助,有個明確的目標在,他的自我意識降低了不少,融入人群也變得更簡單,這是個很好的開始。「就是這裡了,走吧。」
「真的要去嗎?」沈欽有點畏難。
劉瑕乾脆推著他往前走,「多運動對你有好處。」
「但是……」沈欽腳下生根,磨磨蹭蹭,「但是……」
「沒有但是。」劉瑕把他推進前方的羽毛球館,不由分說,語氣已帶上點嬌嗔。「少年,動起來!」
每一次追兇行動,實際上都是警察和匪徒之間的心理博弈,雙方的信息都不透明,在博弈中互相猜度,彼此誤導,需要的心力並不比大國間的重要談判更少:在警方對威爾森的追擊行動中,威爾森方面很可能滲透了警方的通信網路,他們知道的是,到目前為止,警方的調查都還沒有掌握方向,威爾森逃走了,不知去向,因沒有方向,後續追兇已經暫停。
但真正的行動組來說,威爾森的後台僱主聘請威爾森來玩這個遊戲,目的是為了獲犬照片證據』,打破他身邊的黑暗光環,也就是所謂的監控靜默,獲取他的下落。至於獲取到他的下落以後想做什麼……從措辭來看,那肯定不是什麼好事。而且,即使不考慮他的意圖,暮色之王在深網顯然很有名氣,作為深網的背叛者(不管背叛的是什麼),前任的明星FBI(也不管追擊的是什麼),在威爾森這個膽大包天的警察憎惡者眼裡,他都是一枚閃亮亮的勳章,如果他主動走出自己的黑暗光環,暴露在『陽光』之下,成為一個易被追擊的目標,即使幕後主使者還保持謹慎,威爾森也很有可能會受不了這誘惑,想要擴大自己的戰果,更別說,他身邊還跟了一個買一送一的劉瑕,她和他交鋒過,並破解了他的遊戲,一樣是個厲害的警察,也屬於他會感興趣的目標。
但,正因為如此,他們的出現才必須合情合理,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沈欽拒絕任何一個警察,甚至是連景雲跟隨,卻只能捏著鼻子認下劉瑕的陪伴,也正是因為這點:沈欽對論壇的瀏覽並未留下什麼痕迹,對方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暴露,目前來說,他們就是一對已經把威爾森案視為過去,重新開始日常生活的小情侶,劉瑕作為心理醫生,正在努力治癒沈欽的心理障礙。運動就是她開出的又一張藥方,每天晚上,他們都會從自己家出發,穿過最熱鬧的南京西路步行街,走到附近的一間羽毛球館打一個小時的羽毛球,然後再步行回家。
南京西路步行街上老外不少,很有利於威爾森進行觀察,也是他下手的好地方,這個區域是旅遊熱區,有些便衣警察巡視也在情理之中。所以,儘管沈欽本人非常不情願,但南京西路附近的這處羽毛球館還是被挑出來做運動場所,且,不管他多麼熱切地表示,整個任務的重點就在於來回那兩段路,在沒有監控的羽毛球館,他們完全可以坐著聊聊天、玩玩手機,不必下場真打,劉瑕還是毫不留情地把他拖進場地,在明亮的燈光下,發出歡快地笑聲,一次又一次的——
「殺!」
「扣!」
「漂亮!」
球鞋和地板摩擦出『滋滋』的聲音,一道道矯健的身影在球網兩側閃動,更映照出球場這一角的不堪,劉瑕姿勢標準地發出一球,球速又慢,落點又正,沈欽如臨大敵地聳起肩膀,左右邁步地等著,看到球飛出來,眼前一亮,立刻閃出去一揮拍——
『噗』的一聲輕響,小球……沒過網,又沒過網。
隔場的大媽忍不住笑起來,「小夥子,你是不是不太會打啊,你這個姿勢不對的。」
沈欽的臉一片殷紅,說不上是因為陌生人靠近的緊張,無法自如對談的窘迫,還是在心上人跟前出醜的鬱悶,又或者乾脆就是急出來的一身大汗。求助的眼神閃向劉瑕,劉瑕笑著說,「嗯,他以前沒打過,我教他呢。」
「噢噢,我說啊。」大媽心好,教沈欽,「那你們不應該上來就打呀,你先學發球姿勢,來,跟著我——球拎起來揮一下——好!」
沈欽平時一直有鍛煉體能,其實基礎不差,被劉瑕虐了十幾個回合以後,雖然依然很爛,但也漸漸找到感覺,可以形成來往,不至於專職撿球,大媽很欣慰,自己鐘點打完了也不走,和球伴一起七嘴八舌地指導沈欽,「你要先預判落點,對對,就是這樣——」
沈欽臉上的紅潮一直沒散去,但肩膀已不再繃緊,他不怎麼回應,但大媽也不介意,因為他學得很快,再說長得好總是佔便宜的,大媽不嫌他不禮貌,停下來喝水時還興緻盎然地問,「我昨天就看到你們了,昨天更慘啊,小夥子除了撿球以外什麼也幹不了……你們是男女朋友啊?」
沈欽的眼睛噌地就亮了,望向大媽的眼神充滿好感,劉瑕看了直笑,她沒撇清,但也不肯定,「您覺得是?」
眼睛黯淡下來,鼻子抽抽,又露出小狗樣,委屈光波發射,沒擊倒劉瑕,倒是把大媽萌化了,「難道不是?——也有可能的,你們都長這麼好看,講不定是親戚來的——是親戚啊?普通朋友啊?男女朋友啊?」
沈欽急得要命,左看右看,劉瑕也看看他,拿球拍做槍,舉起來biu了他一槍,笑得露出兩顆虎牙,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開心——當然,她應該表現出開心,這是合理且謹慎的選擇,雖然羽毛球館沒有監視,但很難說威爾森會不會想辦法過來查看,而一個會帶男友來打羽毛球的女孩當然應該很開心,但……她沒法矇騙自己,這情緒並不是表演出來的,她自己知道,是從她心底冒上來的泡泡,現在她真的很開心,看到沈欽受窘,看到他著急發汗的樣子,一次次撿球的樣子,甚至是他漸漸學會訣竅,眼裡冒出小小野心,想要反虐她的樣子,都讓她感到開心——
「您問他啊,」她說,吹吹球拍,就像是吹槍口,「他說是什麼關係……就是什麼關係嘍。」
「噢——」大媽自以為懂了,會意地笑起來,和劉瑕打配合,「小夥子,光做不說,不來塞的噢,女孩子態度很明顯了嘛,你說,你說你們是什麼關係啊?」
沈欽臉垂下去,不給別人看,但這沒什麼用——他長得太高了,大媽稍稍一彎腰就看見,低聲和劉瑕通報:「臉紅了臉紅了……」
她的聲音里,充滿笑意,笑意里充滿了善意,沈欽偷看她一眼,又看看劉瑕,肩膀上有一條肌肉鼓起來,「男……男女朋友關係……」
「哈哈哈哈。」大媽和球伴一起笑起來,空氣里充滿喜聞樂見的快活氛圍,「好好好,男女朋友關係,小姑娘,你這個男朋友,有點內向的噢?這樣好,老實!要把握住呀!」
劉瑕抿抿嘴,沒忍住,笑了,她挑起眉毛看沈欽,「老實嗎?喂,問你呀,老實不老實?」
「老實。」第一句說出口,第二句就更容易說了,沈欽點點頭,脖子慢慢直起來,斜睨著她,也引述大媽的話,「要把握住呀,聽到沒有?」
劉瑕和他隔網相對,視線交融在一起,她看見沈欽唇角的笑意,看到那張英俊的,英俊的臉上更動人的表情:她在沈欽臉上看到過那麼多觸動她的情緒,悲傷的,痛苦的,勇敢的,畏懼的,焦慮的,同情的,溫柔的,深情的……可沒有一種表情,比現在的情緒更適合他,裝點得他更好看——他的眼神里有笑,他的唇邊有笑,這張臉是如此的年輕,如此的幸福,眉間毫無滄桑痕迹,就像是一株小草剛剛探頭,這整個世界,都對他溫柔以待。
她聽到怦怦的聲音,像是她的心跳,春風從打開的窗口吹過來,吹得她唇角上揚,冰河似乎正在漸漸融化,各式各樣的慾念如魚,悄然上浮,她想要,她想要……這一輩子,她從來都沒有同時想要過這麼多東西,這麼多事情。
一個念頭浮起,明知不該,但她還是情不自禁地想:如果威爾森遲點再來,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