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拂過月湖,荷葉在水上飄過,樹枝低垂到水面上,幾隻鳥在葉間穿行,一位老人坐在湖邊隱蔽的角落裡,拄著拐杖,望著湖面上粼粼的波光,他的眼神是空白的,所有的故事都藏在嘴角下垂的紋路里。
「祖父。」
一聲輕輕的呼喚,有人在他身邊坐了下來。老人的頭微微一側,沒有搭腔。——這麼多年來,言出必行,說了把他逐出沈家,他就不會對他表示絲毫歡迎。
這個英俊的,眉宇間帶著一絲憂鬱的男青年並不在意,他看起來是歷經掙扎後的平靜,彷彿面對大風大浪,反而放棄緊張。他從懷裡掏出一張紙,送到老人面前。
老人低頭看了一眼,他的平靜在一瞬間出現裂痕——但很快又被沉默深埋,他推開了孫子的手,古井不波地望著湖面,似乎這張紙上的內容,依然不值一哂。
「祖父,」男青年的聲調也依然很平靜,他和老人一起望著湖面,「您一定在想,從來不知道送錢上門,還有人會推卻的,或者,你在想的是,即使法律上,我有權拒絕贈與和繼承又如何,以您的身份地位,想要辦成一件事,難道還真的需要受到法律的限制嗎?」
老人微微動了一下,似乎是不悅於他的僭越,但也並未起身走開。青年也並不介意他的冷淡,「其實從一開始,您就沒想把股份全給我吧,不患寡而患不均,都給我了,沈家其餘幾房怎麼服?到時候要鬧,就是對集團傷筋動骨的大鬧了。說要把股份給我,只不過因為我和誰都沒有關係,一石激起千層浪,才能讓您看穿所有人的真心。」
平時,他寡言少語,只有在寥寥數人,甚至說唯一一個人面前才能言談無忌,現在,他的聲音卻是前所未有的冷靜和清晰,諸多利益關係,劃分得頭頭是道。「您也沒有失敗,您的幾個兒女包括孫輩,圍繞財產的爭奪,已經足夠您做出判斷,所以,您順勢把我逐出了沈家,讓我遠離了糾紛,又給我划出了您認為恰當的股份,要比原來少,雖然仍有偏心,但見好就收,別人也不會反對。僅僅只是收益權,管理權您會交給……我想是交給我父親,他也將會是繼承股份次多的一個,這樣一來,兩造股份相加,依然佔據絕對優勢,集團的管理權不會旁落,我父親也不會產生異心,想要掏空集團另立門戶。不管怎麼說,股份到底是給了他的血脈,您只是為他指定了繼承人,這也可以看作是您對他沒有履行父親責任的敲打,他如果還有良心的話,就不會打股份的主意,反正,他手裡的那些,分給他的其餘子女,也足夠多了。」
「這些股份,對我來說,也是補償,補償我因您的試探而受到的騷擾,補償我身為沈家兒孫,成長中的飄零,也因為您……對我的偏愛。」青年望了他一眼,又調開眼神,「我知道,您發現我的狀況之後,心裡是很愧疚的,在那麼多孫輩里,您對我的感情最深……」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似乎是將要勉強自己去碰觸不適的領域,他拉了拉領子,望著湖面,吞咽了幾下,但最終還是勇敢地開口說道,「我……也是。」
老先生的肩膀,微微震動了一下,他第一次轉過頭去看孫子,但兩人的視線,才一相觸,他就又避開了,重新把眼神投向了湖面。青年也不自在地扭開了頭,把眼神投向了別的方向。
過一會兒,像是想起好笑的事一樣,他忽然失笑,一邊笑,一邊搖起了頭,「為什麼對劉小姐的時候,什麼甜言蜜語,最後都能說出口,甚至是想到那樣對她說的情景,都會微笑起來,而對著您,連最簡單的闡明都這麼艱難呢?」
「是因為曾對您有怨恨,有要求的關係嗎,對劉小姐,我從沒有過要求,從她進入我世界的第一天開始,她帶給我的,全是力量與光明,但……您不是,當我失落的時候、怨恨的時候、懼怕的時候,我會想,您在哪裡,我會怨恨您的缺席——雖然,現在想想,這並不合理,因為我也從沒有對您求助。」
老先生的眼神,再一次回到了他身上,他的雙眼忽然間顯得渾濁而蒼老,像是時間衝擊過的鵝卵石,充滿了疲倦,那張威嚴的面具,第一次出現了裂痕,他竟然無法坦然直視眼前的青年。
「我知道,這心結,是一體兩面,您心裡,也一樣對當時沒能及時出現感到愧疚,所以,您想把股份給我,所以,您想要讓我去看醫生,您的每一次操縱,其實都是歉意的安排,您想要讓我好轉,也想要證明,您的鼓勵和想望,還能影響到我……我沒有和任何人談過,但有時候,夜深人靜的時候,想到您,我會在想,這些所有急切的手段背後,其實您想要的,其實只是來自我的一句諒解吧。」
「您想要知道,我還把您當成我的祖父,而不是和父親那樣,雖然還有父子的名義,但……」
青年低下頭,微微嘆了口氣,又露出了柔和的笑容,這笑容放鬆又坦然,就像是湖面上吹過的垂柳——今天第一次,他沒有絲毫緊張地捉住了祖父的首視線。
「祖父,其實,我早就已經不怪您了。」他說,輕鬆地,帶著笑意地,「我陷入過低谷,但那都已經過去了,現在,一切都在變好,我有了劉小姐……」
他忽然又有點不好意思,臉頰上染上淡淡的紅暈,眼神也閃過了祖父詫異的臉,望向腳尖,「劉小姐也有了我……我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未來充滿了這麼多希望。雖然還有些陰影,但我有很強大的信心,我覺得,只要我們一起,什麼都可以度過。」
「其實,即使沒有這張聲明,我也想來看看您,把這些消息都告訴您知道。我想,您會為我開心的。劉小姐說,溝通就是希望的開始,我想,是不是因為我的緊張和怯懦,讓這希望來得太晚了些?」
「不論如何,今天總是好過明天,所以,我來了,鼓起勇氣告訴您……我不怪您,我現在很好,您就當……虧欠我的,已經被您這段時間來的配合彌補回來了吧。」他說,吐出一口還有些緊張的氣,強行賣可愛地給老先生豎個大拇指,「您真是神隊友,祖父,沒有您的話,我追不上她。」
老先生依然望著孫子,不說話,就像是不敢相信眼前坐著的,真的是自己那個抑鬱又自閉的孫輩,他的手有微微的顫抖,這顫抖緩緩擴散到全身,要開腔說話前,他閉了閉眼,硬生生地把所有的哽咽都咽了回去。
孫子望著他,彎著眼睛開心地笑了起來,他不再猶豫,伸出手自然地握住祖父。「祖父,收回股份吧,我不需要它了。」
「我知道,您是為了我好,您想為我照顧好全部,因為在您心裡,我還很弱小。也因為,您覺得自己有足夠的能力,來為家裡的所有人做決定。父親、二叔、三叔……您的所有子女,都沒有比您更出色,他們都無法讓您滿意。」
「也許,這就是他們的問題所在吧,父親的自我太龐大,生活在陰影中,他們很難不出現扭曲,也許這一輩子,他們都沒有真正長大。但我不一樣。」
「已經長大了,我已經足夠強大了,強大到有了自己的選擇——我知道,您的選擇很好,可那不是我想要的。我已經大到足以對長輩的做法指手畫腳,提出自己的意見了。」
「比如說,我覺得您每天都一個人坐在這看風景,不嫌煩嗎?我想我會經常回來看你,我們可以在湖邊散散步,聊聊天……我想,您也可以多交幾個朋友,甚至是和我們一起去國外小住。既然您已經決定徹底退休,把股權轉移了,集團也不是那麼離不開您了吧?」
「我想……我有很多想法,我想要從您手裡把主導的棒子接過來了,我想,我的那份股權可以轉移給父親,我知道他畢竟是您的長子,您還是想要長幼有序。而我也早已經對他的漠視無所謂了,我想他不喜歡我,多少也是因為他的婚姻,是您安排的結果。我有很多很多的想法,不知道您是否能接受,您能接受這個事實嗎?」
「濱海是您心血的結晶,但對我來說,只是我成長的背景,我的未來,自有天地,並不需要濱海的蔭庇參雜其中。祖父,您能接受我已經長大了,已經可以離巢的事實了嗎?」
湖畔的長椅,再度沉默了下來,青年拋出那個問題之後便不再做聲,給祖父留出足夠時間考慮,他的唇邊還掛著微笑,看來對即將到來的答覆並不緊張。深邃的眉眼,縈繞的不再是憂鬱與黯然,而是淡淡的自信,不囂張,但卻根深蒂固、難以動搖。他的肩膀舒展,長腿自然地搭在一起,閑適自在地望著湖面,他看上去——看上去是那麼快樂的年輕人,正在一生中最好的時光里,享受著這一年中最美好的景色。千億財產的歸屬,就像是一片浮萍,對他來說,是真的並不足以驚動眉頭。
老爺子的眼神,久久才收回去,他垂低眼,看向手中沉重的拐杖。
這拐杖,伴他多年,每一次出場,頓地聲都可先聲奪人,是權威的象徵,但也提醒著他的老邁。對濱海的股份搞風搞雨,除了不放心就此把自己的畢生事業交給後輩,還想最後再試一試,其實也不無刺激第三代的意思——老兩代的人生,都被濱海限制,再高,也無非就是這個高度,第三代呢?對他的凌迫,就沒人想要試著突破祖輩留下的藩籬嗎?
沒想到,最後站出來的,還是這匹從來都格格不入的黑羊,自己最擔心的孫子,已經……成長到這個地步了嗎?
他緩緩鬆開手,將這富麗堂皇的拐杖,擱到了椅子一側。
「其實,說話也不是那麼難吧?」他說,從開始到現在,終於打破了無言的自我約束,開口說話。「你現在,不就說得很好嗎?——到底是,『雛鳳清於老鳳聲』。」
孫子一愣,旋即,整張臉被點亮,他站起來高舉雙手,對著湖面歡呼一聲,聲音嘹亮,充滿活力。
老先生靠到椅背上,笑看年輕人撒野——這才是年輕人該有的樣子。
「長大了。」他輕聲地自言自語。
乘著孫子背向自己,他的唇角迅速地泄漏一絲笑意,但在任何人發現之前,很快被收了回去。——他按了按衣兜,摸到了手機的輪廓:一會要記得吩咐一下,把以前在美國買的那幾套別墅,都清掃出來……
風吹過了湖面,吹過樹梢,吹過一棟棟房頂,吹到了停車場里的賓士車上,吹亂了劉瑕額前的碎發——她的手機,忽然震了一下。
【別把這件事太私人化。】這簡訊,就和當時沈欽發來的一樣,發件人是空白,語氣異常的簡潔。【劉小姐,我並不想殺太多無辜的人,或許停止介入,對你來說更好一些。】標點符號都很正規,語法也算正宗,只帶了微微的翻譯腔,劉瑕揚起眉毛,按下截圖鍵:看起來,沈欽的進展應該不錯,開局到現在,『亞當』終失一局……會和她貿然發生接觸,可見,他也開始有些著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