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女士,」門房的聲音透過電話線路,嗡嗡響,「有人在小區門口找您,說是撿到了您的手機。請問是讓她放在門房嗎,還是放她進來找您?」
葉女士放下手裡的報紙,透過口罩,她的聲音也很模糊,「手機?」
——S市的高級別墅小區大抵都是座落郊外、依山傍水,門禁系統也頗森嚴,和月湖別墅一樣,如果沒有住戶的招呼,外來人口是很難突入別墅內部的。葉女士沉吟片刻,叫住了經過的阿姨,「少爺呢?還是老樣子?早飯吃了沒有?」
阿姨搖搖頭,滿臉欲言又止,葉女士露出輕蔑的笑意,揮揮手讓她下去做事——等到小餐廳里沒有人了,她這才若有所思地摘下口罩,摸了摸雙頰:劉瑕那兩巴掌是用了狠勁的,即使傷葯再好一兩天內也消不掉,葉女士到底有了點年紀,牙根都被打鬆了兩顆,昨天去包紮,醫生還叮囑她要小心用齒。
「嘶——」觸到口中傷處,她皺眉輕輕呼痛,思量了一會,重新拿起電話回撥,「那邊走了沒有?」
「沒有。」保安似乎也有點為難,「她不肯把手機放在保衛室,可能是不信任我們的專業素養吧。女士您看,要不要讓私人管家出面呢?還是由您直接和她溝通?」
「讓我直接和她說吧。」葉女士小心地按了按唇角,「麻煩你把電話拿給她,謝謝。」
別墅的安保做得不錯,業主室內都配有監控屏幕,可看到住宅附近的監視攝像頭,以及大門處的一個鏡頭,也是為了方便業主確認訪客的身份。葉女士踱到屏幕前,注視著劉小姐把車輛停好,走進保衛室:她看起來是孤身過來,走路的姿態有些駝背,落足時經常瑟縮,想必是昨天丟鞋狂奔的後遺症。
這點輕微的狼狽,當然不足以安慰她的憤怒,不過卻成功取悅到了葉女士——是的,她現在雙頰青腫,不過,從劉小姐的表現來看,想必她也意識到了,到底誰才是真正的贏家。
「葉女士,你好。」劉小姐暗弱的聲音,從電話那端傳過來,葉女士看不到她的表情了,這確實是個遺憾,不過,劉小姐的聲音也足夠讓她想像到對方現在的表情:明知這一低頭,後續跟著的就是羞辱,但人在屋檐下,再怎麼不情願,也一樣要登門。
「劉小姐。」葉女士說,刻意緩了一下,「找我有事?」
「沈欽……在您那嗎?」劉小姐的聲音有些游移,和昨天比,多了一絲沙啞。
葉女士笑了。「這和你有關係嗎,劉小姐?」
「葉女士,如果欽欽在的話,您能不能讓我和他說幾句話?」被她這麼模稜兩可,似認非認地一說,劉瑕的聲音一下著急了起來,她幾乎是懇求地說,「欽欽現在的精神狀態一定不太好吧?葉女士,讓我和他說幾句話能有幫助的——請求您了——」
「我有說過他現在在我這嗎?」現在,葉女士的笑容真正地愉快了起來,她翹起了二郎腿,漫不經心地說道。
「……您要怎麼才能讓我見沈欽一面?」劉瑕到底還沒蠢到家,沒問『到底在沒在』之類的問題,默然片刻後,低沉地問道,言下隱隱的決斷,顯然已經是想到了即將要付出的代價。
葉女士多年來的教養,阻止她在此事露出太過得意的笑容——這樣終究失之淺薄,她只會把痛快藏在心底——對著監視屏幕的反光查看了一下自己的傷勢,她的口吻是漫不經心的,「總得要表現出一點誠意來吧,劉小姐?」
「……您說,我該怎麼表現誠意?」
「嗯……」葉女士素手輕叩桌面,一雙眼看來看去,她有點太迫不及待了,就像是一道點心突然端來,怎麼享用還真不好想。「劉小姐,負荊請罪,你聽說過的吧?」
「……昨天我是不該得罪了您,葉女士,您看,要我怎麼賠罪好?」
「這還真不好說……」葉女士拉長了聲音,心念偶然一動。「這樣吧,你先在大門口等一下吧,我這邊稍後看方便再讓你進來好了。」
「……大概要等多久,葉女士?您知道欽欽現在這樣,真的不好等的——」
「你昨天扇人耳光的時候,不是這樣想的吧,劉小姐?」葉女士的語氣也嚴厲起來,「你這個樣子,在老時候是要進祠堂請家法的——下跪磕頭認錯都應該的好吧,你年輕不懂事,我不和你計較,做事也別太過分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陣子,劉瑕的語氣很艱澀,「好,我知道了,您要看誠意是吧,我可以……給您看。但,能不能請您讓我先進來,否則,現在這樣,我怎麼給您看到誠意?」
「沒必要。」葉女士一口否決,她現在的心情明媚極了,「你就先等著吧,慢點我出門的時候,再看看,你誠意夠了么,讓你進來看欽欽……也不是不能考慮——誠意不夠的話……」
怎麼樣的處置,才能讓人感到最大的羞辱?當然是讓她為了一個不確定的希望,在大庭廣眾之下自我羞辱——葉女士並不承認自己有點懼怕和劉瑕共處一室,不過她想到劉瑕等在小區門口的樣子就忍不住嘴角上翹:誠意夠的話,跪個半天也就好進來了,不夠的話,那就慢慢等吧。讓她見到欽欽之前,總要把她收拾一下的,否則,兩個人一見面,還不是要生出事來?
到底是聰明人,葉女士話沒說完,劉瑕就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當然是猶疑的——若果她馬上答應,反而會減少葉女士的樂趣,「我……知道了。」
葉女士笑笑,「你好好考慮吧,劉小姐。」
掛掉電話,她踱回桌邊坐下,抖抖報紙,過了一會,叫過阿姨,「你去大門口看看,是不是有個女孩子等在那裡——遠遠看一眼,回來告訴我。」
阿姨有些納悶,確認了一遍才放下活出門,葉女士安安穩穩坐在桌邊,不再因飢餓煩惱——她這一輩子,哪吃過這樣的苦,口腔破皮了,怎麼還能吃得下東西?
至少讓她跪四個小時吧……舔舔嘴角,想法又改了:要麼,八個小時?半天?唉,最多也不能超過十二小時了,小孩子雖然不懂事,但做大人的也不能跟著瞎胡鬧,總是要有個分寸,意思到了就行了——
「叮咚——」門鈴聲忽然響了起來,葉女士有點納悶:阿姨這麼快就回來了?還忘帶鑰匙?
「哪位?」雖不太可能,但她有點小小的擔心——再者,也因為傷口,不願見人,她沒走向門口,拿起無繩電話,向監控台走去。
「是我呀,葉女士。」劉小姐淡然、甜美的聲音在電話那頭響了起來,一掃上一通電話的低沉、屈辱和猶豫,情緒沉潛得像是給葉女士的第二個耳光,「能麻煩你開開門嗎?」
她怎麼進來的?葉女士驚得攥緊電話,心念電轉:難道是她在警局的朋友幫忙?不可能吧,那點關係,能讓警察帶她進來?再說就是警察也不可能不打招呼就進來,她又不是嫌疑犯——雖然警察辦案也經常不講規矩,但對她這樣的好市民,他們是最守規矩的……除此以外,還有誰能幫她?
她不願承認,但畏懼已經悄悄泛起,當葉女士看到漆黑一片的監控台時,她的呼吸真的停頓了那麼一瞬間,一種純粹的、純粹的恐懼從心底冒起,好像……好像她是被困在森林中的小紅帽,而大灰狼已經來到門外,一遍又一遍地敲著門,她根本避無可避——
不會的!她一個女流之輩,還能翻天了?只要自己不開門,她能怎麼樣?
「葉女士?」門鈴還在響,劉瑕的聲音很有節奏,淡然中含著笑意,「葉女士?」
「我……我警告你,這是私人小區。」直到腮邊傳來微痛,她才發覺,自己不知不覺間,把話筒壓入了患處,葉女士急急地嚷起來,「你這是私闖民宅,你要坐牢的!我現在馬上就叫保安過來——你有本事就別走!」
『嘀』地一聲,她摁掉了電話,慌亂地按著通往物業的號碼,第一次後悔昨天沒有立刻再買一部手機:那位一直是通過手機和她單線聯繫,所以他們現在的確是處在失聯狀態——該死,該死,她到底在怕什麼?
電話一掛,門鈴聲也停了下來,但這靜謐聲沒能讓葉女士放鬆,反而帶來重重懸念,她摁錯了一個號碼,手抖得停不下來——
『碰』地一聲巨響,這瞬間整棟房子似乎都為之震動,過大的聲音超越載荷,反而讓她無法在瞬間做出反應,只能呆愣地站在門廳里,望著突如其來的光暈與煙塵——
門,門、門被整個推倒了……
一群穿著黑西裝的彪形大漢從門洞里湧進來,轉眼控制了所有出入口,塵煙里,一道窈窕身影翩翩踱入,劉瑕的姿態,依然像是天鵝一樣完美無瑕,她瞥過葉女士的眼神,就像是瞥過一縷微塵。
「真以為我是杉菜啊?白痴。」
丟下一句低吟,她左右張望一下,拾階而上,雖然是首次造訪,但對沈欽所在之處,似乎已瞭然於胸。
居然連一句話都不屑於和葉女士多說……
在電話里她是裝的……她只是想要知道欽欽到底在不在她這裡——還有現在精神狀況怎麼樣,其餘全都是裝的……
葉女士張張嘴,又張張嘴,終於喊出聲,「你——你——」
她要追上去,但又膽怯於劉瑕的身手,無繩電話抓在手裡,沖著劉瑕的背影大喊,「我撥110了!」
劉瑕轉上二樓,在樓梯間和她對個正臉,她的嘴角微微翹起來,眼神依舊清冷,腳步絲毫沒有停頓。葉女士茫然四顧,真的要去撥電話時,一個打手上來,一把就拿走電話,丟到了垃圾桶里。
「你們……你們這是犯罪!」她掙扎,但無果。「電話還給我——救命啊,救命啊!」
她的嘴被捂住了,牙齒再度撞上傷口,痛得讓她沁出生理性淚水,葉女士悶聲掙扎踢騰,但比身體被控制更讓她恐慌的是茫然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劉瑕是從哪裡——
她的掙扎漸漸緩了下來,盯著從門外走近的中年男人,捂嘴的手也移開了。
「是你……沈漢。」
沈三叔摸摸後腦勺,笑得很無奈,「是啊,當然是我了,葉姐,你在我們濱海的地頭,控制了我們沈家的長子嫡孫,你還指望是誰?——可別說我對你不好,葉姐,老爺子知道欽欽出事,可是惱火得很,你是知道他性格的,這要是按他的脾氣,恐怕你還沒那麼容易走出S市呢……」
怎麼進的小區,怎麼破門而入,對葉女士來說已都不再是疑惑:即使自己已經特意挑選了非濱海的樓盤,在S市,還沒有多少沈家辦不了的事。大意了,如果知道她背後有沈家撐腰,自己根本就不會多說……
只是……沈家各房之間早就明爭暗鬥多年,沈漢他提到欽欽,從來沒好話,欽欽見棄於老爺子,他不落井下石?怎麼今天長子嫡孫叫得這麼響亮?而且,老爺子不就是為了劉瑕才把欽欽逐出沈家的嗎……這麼看重欽欽,卻不給股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否沈漢私下給了劉瑕什麼好處,讓她勾引欽欽——
以她自己的標準來說,葉女士的確很有母愛,都被整成這樣了,還在一門心思為兒子宮心計,她撥算盤的聲音,幾乎都傳到了樓上——劉瑕聽到了,但並不在意,樓下的尖叫聲、對話聲,在她耳朵里都被自動模糊,現在她能聽到的,只有一扇門後的動靜。
「沈先生。」她敲了敲門,低聲地說,「是我。」
「門沒鎖,我知道,是你母親,她不允許你鎖門——但我不會進來。」
「我知道你現在心情不好,不想和人說話,」無需刻意,她的聲音已經溫柔低沉得像深夜裡吹來的春風,像是沈欽給她送來夜宵的那夜,吹過她心頭的那陣風,劉瑕把額頭抵在門板上,唇畔浮起模糊的笑意,她漸漸明白,為什麼沈欽老是談著她花痴地笑,想到喜歡的人,這笑意是如此自然,從心底生髮出來,不是任何力量可以阻擋。「沒關係,你慢慢調整,別給自己壓力,什麼時候做好準備了,你再出來。」
「——反正,我就在這裡,不會走開。」
「沈先生,我會一直在門外陪著你。」她轉過身,靠著門板滑坐下來,「一直在這裡陪你。」
掏出手機,高舉起手,她給自己來了一張自拍,存到昨天新建的相冊里,一邊微笑,一邊為它加上了名字。
【劉小姐第一次等沈先生jpg】
樓下傳來笑聲,重物搬動聲,葉女士發現不可力敵,於是能屈能伸了嗎?嗯,沈三不會和她鬧太僵的,雖然葉女士的父母已經退居二線,濱海的靠山也早已和他們無關,但做生意的講究和氣生財,葉家爛船也有三斤釘……接下來,她會怎麼樣呢?
劉瑕心不在焉地想,她側過臉,望著走廊盡頭那透窗而入的斜陽:在這一時這一刻,她實在並不關心這個,她和沈欽在一面牆的兩側,在向彼此靠攏,這才是整個春天最值得關注的大事,顛覆她世界的大事,全心全意地等待沈欽,才是她想要關注的大事——
門後傳來輕微的聲響,她背後忽然一空,劉瑕向後倒去,倒進了及時俯下的臂彎里,她抬起頭,從下而上地觀察沈欽:他的雙眼是通紅的,神情很疲倦,看來狀態並不好——奇怪,按照常理來說,他不應該這麼快就能恢復到能開門的地步——
啊,她這是怎麼回事,劉瑕笑了,自嘲地——她的大腦轉速忽然變慢了——道理不是明擺著的嗎?
「我就知道。」她輕聲說,「你不會讓我等太久的。」
是的,沈欽從來不會讓她等太久的,他從深淵裡爬出,從崩潰中醒來,奔跑過了大半個世界,就為了追逐她的身影。
現在,最後一片拼圖已就位,事實前所未有的明朗:她,劉瑕,確確實實,是沈欽的希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