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的時候,顧雲崢真的拿了一盒西瓜過來。
在病房裡悶了那麼多天,蘇為安看見西瓜眼睛都是放光的,只見顧雲崢從容地打開了飯盒、從容地用牙籤扎了……最小的一小角,遞到了她嘴邊。
他說:「放嘴裡抿一抿嘗嘗味。」
蘇為安:「……」
然後,蘇為安就……真的只是抿了抿嘗了嘗味……
倒是顧雲崢在她病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自在從容地開始吃著這一盒西瓜。
蘇為安無言以對。
但這件事說到底還是因為她自己還沒恢復,不能吃西瓜,顧雲崢給她嘗嘗味已經是仁至義盡,因此蘇為安也並沒生氣,反倒向他道謝:「昨天跟我媽通過電話,他們真的一點也不知道我住院的事,多謝顧老師幫忙,沒讓他們白擔心。」
顧雲崢面無表情地說:「他們大概連你在中非都不知道吧?」
否則的話,就這一個地名,也足夠讓蘇為安的父母提心弔膽。
事到如今,蘇為安對顧雲崢倒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她點了點頭,說:「我跟他們說我還在法國,找到了一份穩定的工作,很喜歡巴黎那個城市,所以想留下來多待一段時間。」
「事實上呢?」
蘇為安垮了表情,說:「我一點也不喜歡巴黎,所謂浪漫之都,大家都很幸福,就我一個人身患絕症孤單寂寞,根本待不下去好嗎?」
顧雲崢被她的模樣逗得竟難得地露出了一點笑,但心裡又替她覺得苦:「反倒是來到這裡以後覺得更輕鬆一些?」
蘇為安牽了下唇,笑意卻有點澀,說:「是啊,來到這裡以後覺得自己還很幸福。」
說到這裡,顧雲崢停頓了一下,大概是怕問到她不想說的地方,語氣中帶著些許猶豫:「為什麼不回家陪父母?」
「因為不敢。」她長嘆了一口氣,向後靠在床頭上,「第一,父親發病以後,我去做基因檢測的事情並沒有告訴父母,我怕他們看出來;第二,我父親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裡卻覺得拖累了我們,母親和我都覺得我回去照顧父親只會讓他更自責;第三,我害怕看到父親生病的樣子。」她說著,將手背搭在額頭上,閉上了眼,「因為,那會是我不久以後的模樣……」
她的鼻子忽然就酸了。
這是她的痛處啊。
這是她第一次和人說起的痛處。
曾經因為害怕,她夜夜將自己埋在被子里偷偷地哭,第二天還要強作笑意,裝作心情很好地和父母聊起最近網路上又有什麼有趣的笑話,而父親並沒有比她好到哪裡去,發病的時候控制不住自己的動作,連拿杯水都做不到,她走過去想要幫忙,父親卻嘴硬說自己沒想喝水,只是看杯子礙眼想挪一挪,讓她去忙自己的。
明明應該是最真實、坦誠的家人之間,在這樣的時候卻是最開不了口的。
她只是不想看到父親再為了她強顏歡笑,她只是不想自己再強顏歡笑,離開是一個更容易的選擇。
真奇怪,環遊世界這兩年,遇到了林林總總、形形色色的人都說不出口的話,竟在顧雲崢的面前就這樣輕易地說了出來,還有從前不肯示人的眼淚,此刻藏也藏不住。
顧雲崢伸手,輕拭過她的眼角,是濕的。
想要掩藏的東西就被他這樣輕易戳穿,蘇為安的心裡反而輕快了許多,變得肆無忌憚起來,眼淚突然就止不住了,濕了枕巾。
顧雲崢輕輕替她擦掉臉上的淚水,他的聲音很輕,近乎一種哄騙:「你做的是對的,這樣對你和你父親都好。」
蘇為安卻忽然清醒起來,許是覺得自己這樣太丟人了,她用手掌抹掉自己的眼淚,故意笑道:「真是的,說不定其實我心裡就是覺得父親生病了是個累贅,找一堆借口就想自己在外面玩不去幫母親分擔!」
這是她的自責。
就算有再多的理由,在父親病情日益惡化的時候沒能陪在父母身邊,她依舊不能原諒自己。
回應她的是顧雲崢的篤定:「你明知道自己不是。」
簡單的八個字,顧雲崢說得那樣稀鬆平常、理所當然,他竟然那麼相信她。
蘇為安的心突然安定了下來。
面上的淚漬未乾,蘇為安看著顧雲崢,忽然笑了,這是她這麼長時間來,最平靜、最真實的笑。
見她情緒穩定下來,顧雲崢才又問:「為什麼要退學?」
這才是他最關心的問題,以蘇為安的能力原本可以成為一個好醫生,為什麼這麼早就放棄?
蘇為安斂眸,說:「因為覺得無趣。」
這個答案倒是讓顧雲崢有些意外,問:「無趣?」
「嗯,無趣。」蘇為安點頭,「雖然拿到基因報告書的那一刻就覺得自己可能已經來不及成為一個頂尖醫生了,有退學的念頭,但真正讓我下定決心的卻是賀曉光……老師。」
「賀曉光?」
賀曉光和顧雲崢是華仁醫院神經外科的同事,對於賀曉光,顧雲崢是熟識的,但在這個時候從蘇為安的口中說出這個名字,顧雲崢卻很是意外,究竟發生了什麼,竟然讓蘇為安因為他而放棄了醫生這個行業?
蘇為安將賀曉光同意溫冉以讓賀曉光加入溫教授的課題為條件,頂替她成為文章第一作者的事告訴給了顧雲崢,又說:「我覺得他很可悲,他為了參與大課題、為了有成績、為了晉職的樣子很可悲。當時我想,原來三十多歲的醫生是這樣的啊,我不想用我生命僅剩的時間去變成一個像他一樣的醫生。」
原來那個鬧出全院轟動的副教授撤職案的學生竟然是她。
顧雲崢看著她,竟有些說不出話來。
他平時對這種事情關注不多,只是因為賀曉光副教授頭銜被撤的事鬧得太大,賀曉光在科里屢次三番為自己辯解,他才對這件事有那麼一些印象。
賀曉光說他以寬容之心接收了一個毫無科研經驗的學生進實驗室,那學生沒做什麼卻還想搶奪同學的功勞,他為維護正義,一怒之下剝奪了那學生的署名權,沒想到因此被那個學生告到了雜誌社。
其他的同事聽了,大多安慰賀曉光:「那學生若真參與了課題,你直接剝奪了署名權多少有些衝動,但她對自己的老師恩將仇報,實在是過分,我們都替你覺得冤枉。」
如果不是此時聽到當事人蘇為安自己說起這件事,他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真相竟能被扭曲成這樣。
好在蘇為安也不是平白吃虧的性格,想起剛剛她說起自己向雜誌社主編寫信舉報的時候眉眼間那決絕的模樣,顧雲崢不由得會心一笑。
遇到賀曉光是蘇為安時運不濟,可因為這樣一個人就放棄醫生這個行業,未免太過可惜。
他想了想,沉聲道:「賀曉光變成那樣是因為他無能。」
蘇為安故作輕鬆地笑了一下:「話也不能那麼說,顧醫生你那麼厲害,為了達到晉陞教授的指標,還不是來了中非。」
他的眉蹙得愈緊,問:「誰告訴你我來這裡是為了晉職稱的指標?」
蘇為安一怔,難道不是?
就在她以為顧雲崢會做進一步的解釋的時候,他卻沉默了。
有隱情。
蘇為安追問:「那是因為什麼?」
顧雲崢沒有回答,只是將最後一塊西瓜吃掉,站起了身,說:「下午還有手術,我先回去了。」
蘇為安氣道:「顧雲崢,你問我問題我可是掏心掏肺地把從來沒和別人說過的事都告訴你了,我才問你一個問題你就想跑,有沒有點誠意?」
顧雲崢頓了一下,輕聲說:「下次吧,等我想好怎麼說。」
蘇為安沉思了一下,看著他,沒有再攔。
看來這隱情還很大。
顧雲崢臨走時囑咐蘇為安好好休息,但到最後,她橫豎是沒有休息成。
姜慕影來了。
她剛做完手術那幾天,大家怕打擾她休息,所以探病的大多是這幾日才來露一面,倒也沒什麼稀奇的,但這姜慕影與她非但沒什麼交情,不說有什麼梁子就已經算是蘇為安大度了,現在蘇為安受傷了,姜慕影如願頂替了她翻譯的位置,好好乾就是了,還專程來探病,這難道是來示威的?
然而與想像中的不同,姜慕影走到蘇為安的病床邊,笑得有些小心翼翼:「之前顧醫生告訴我當時從你包里拿出的東西里混著你很隱私的文件,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但冒犯到你的隱私是我錯了。」
蘇為安挑眉看她,有些驚奇地一笑:「冒犯到我的隱私是你錯了,那如果顧雲崢不告訴你裡面有我的隱私文件,你便覺得自己未經我的允許從我包里拿東西就沒有錯了,是吧?」
姜慕影被她說得有些尷尬:「是我一時著急……」
「著急?」蘇為安又是一笑,「當時我就在離你不遠的地方,就算再著急,問一句的時間總是有的,你直接拿了必然有你直接拿了的目的,大概從頭至尾你也未必覺得你有哪裡錯了,毫無誠意的道歉就不必了,今天來找我有什麼事就直說吧。」
自己的心思被蘇為安直接揭穿,姜慕影反倒鬆了一口氣,答道:「我想請蘇翻譯幫我。」
「幫你什麼?」
「自從蘇翻譯受了傷,我接手顧醫生的翻譯工作以來,因為對醫學術語多有不懂,每次都要連累顧醫生花多幾倍的時間再教我,我心有愧疚,聽說蘇翻譯也是醫學專業出身,所以想請蘇翻譯教我些基本的醫療常識,也好讓我能夠更好地接替蘇翻譯的工作不是?」
蘇為安聞言,心裡不由得冷笑了一聲,這姜慕影倒真是會說話,因為她受了傷,姜慕影才接手的翻譯工作,倒好像是姜慕影在幫她的忙一般。
蘇為安一手扶著自己的傷口,一手擺了擺枕頭,說:「我受傷之前就已經在急診當著大家的面辭了職,你這翻譯現在做得如何也就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了。」
她說著,抬頭瞄了一眼姜慕影,只見對方的臉色已不甚好。
蘇為安說的這些,姜慕影自然清楚得很,總歸先前是她想將蘇為安擠走,卻沒想到擠走之後這工作不怎麼好乾,才不得不低了頭來請蘇為安幫忙,卻被蘇為安直接駁了面子。
「不過,」蘇為安的話鋒突然一轉,「這幫倒也不是不能幫,只是總要有些理由才好。」
姜慕影立即會意:「你想要什麼?」
「講課費。既然你是接手了我的工作,那自然就有工資,你來找我幾次,我就要你幾日的工資。」
其實蘇為安之所以會鬆口幫她,不過是為了顧雲崢罷了,姜慕影對專業術語一問三不知,只怕顧雲崢也頭大得很,她還欠著顧雲崢那麼多人情,能有機會還一分是一分,但如果直接答應姜慕影,就怕姜慕影不夠上心,遇到點什麼事都來問她,那她這傷怕是養不好了,因而她加了代價。
姜慕影神色一僵,面色有些難堪,倒不是她缺這些錢,只是按次數來換她的每日工資,蘇為安未免也有些太看得起自己。
可她又有什麼辦法?再這樣下去,只怕顧雲崢會對她徹底失去耐心,那她這麼多的努力豈不是白費了?她只能答應:「好……」
Kouyate術後恢復得很順利,切下的組織病理結果比術前預期要好,是II級的膠質瘤。
他的心情很好,向顧雲崢感嘆道:「手術之前有一些關於顧醫生的謠言傳到我們耳中,來住院的那天我還在猶豫究竟應不應該再次手術,多虧做檢查的時候聽了之前那位女翻譯的話,她說顧醫生雖然人冷淡了一些,但絕對是一名負責的醫生,讓我們相信顧醫生,多虧我們聽了她的話。」
雖然法國醫生來鬧過一次,但Kouyate卻從沒向他問起過,顧雲崢還以為Kouyate沒有聽說過這件事,卻沒想過這中間還有蘇為安的事。
雖然人冷淡了一些,但絕對是一名負責的醫生……
蘇為安對他的這個評價可是不低!
儘管起初有過多次爭執,但無論是在法國醫生面前還是在患者面前,她都一而再再而三地維護於他,蘇為安對他竟然如此信任。
他想起第一次見面與他吵得不可開交時那個「張牙舞爪」的姑娘,唇角不由得微微上揚。
這之後,顧雲崢又向Kouyate交代了一些治療相關的事項,這一次,姜慕影對專業內容的翻譯變得流暢了許多。
助手在後面聽著,先開口誇獎道:「雖然我聽不懂法語,但也感覺你的狀態好多了,進步很大。」
姜慕影有些靦腆地笑道:「我怕拖累顧醫生,所以私下自己努力學習了一些。」
對於姜慕影的表現,顧雲崢也是肯定的:「醫學入門並不容易,你自己能做到這樣已經很不簡單。」
而後急診又收了一個因打架致顱內出血的病人,倍受顧雲崢鼓舞的姜慕影在與家屬溝通的時候,幾乎是一字不差地說出那一段:「患者腦子裡在持續出血,形成的血腫會積壓腦組織,這種情況十分危急,不能耽誤,如果壓迫到生命中樞的話會導致心跳和呼吸停止……」
顧雲崢忽然明白了點什麼。
中午他帶著粥去了蘇為安的病房,她先是一喜,可在看到那粥的分量時卻又苦了臉:「這麼多?我吃不掉啊……」
顧雲崢將飯盒遞給她,不由得一笑,用有些揶揄的語氣道:「多吃點,你又要養傷又要教姜慕影,可是辛苦得很。」
蘇為安眼前一亮,問:「這麼快你就發現了?」
「這要是再發現不了,豈不是白費了你的心思?」
她教給姜慕影的可是她第一天來這裡時說的原話!
蘇為安嘗了一口粥,而後坦然答道:「我教她本來就是為了還你人情,若你不知道是我在幫你,又怎麼能算還了人情?」
顧雲崢點了點頭,說:「這道理講得倒是不錯。」
蘇為安得寸進尺地笑道:「我還有個道理,不知道顧醫生要不要聽聽?」
「你說。」
「昨天顧醫生走的時候說下次就告訴我你來中非的原因,今天就是那個下次,按道理顧醫生是不是該說了?」
千繞萬繞又繞回了昨天的話題,她這記性倒是很好,好奇心也是十足,真不愧是七次舉手追著他提問的學生。
顧雲崢看著她「一本正經」講道理的樣子,不由得失笑道:「你就沒想過我不願說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嗎?」
這一點蘇為安自然想得到,但從他昨日的反應來看,她估摸著這件事他有鬆口的餘地,應該不會是個大婁子,若細算起來,她昨日向他說起的,又有哪件不是難言之隱?
她因而得意地斜眼睨他道:「我就喜歡聽難言之隱。」
顧雲崢頗為無奈地看了她一眼,將粥放到了她的床頭柜上,在她病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思索了片刻,才低聲道:「我來這裡主要是因為我的母親。」
這個開頭有些出乎蘇為安的意料,昨天晚上她閑來無事想了一圈也沒想到除了晉職稱以外會有什麼更有說服力的理由,後來覺得沒準人家就是為了愛與和平呢?
沒有想到,這會和他的家人有關,她隱約覺得自己有點低估了這個婁子。
「我母親是名外交官,在我小的時候曾被派駐到中非的使館幾年,我的……父親在那個時候背叛了我的母親,並且向我母親提出,要麼她放棄工作回國,要麼離婚,我母親選擇了離婚……我想來看看讓我母親放棄了婚姻留下的地方是什麼樣子。」
蘇為安忍了忍,沒忍住,還是開了口:「你父親也忒理直氣壯了點,明明是自己犯了錯,卻還逼你母親辭職回家。」
顧雲崢點了點頭,說:「是啊,小的時候我曾埋怨過母親,原本有機會挽回家庭,卻選擇了留在這裡做她的工作,但長大後越發覺得父親卑鄙,明明他也未曾多照顧家庭半分,卻將工作和家庭的抉擇拋給了母親,好像這個家庭破裂的所有責任都在於母親一般。」
蘇為安望著顧雲崢,他墨黑的眸子里看不出喜悲,那張好看的臉上神色平靜得就好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蘇為安很想安慰他,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她忽然覺得自己捅的這個婁子有點大。
氣氛一時有些沉悶,顧雲崢沉默了一會兒,才又說:「這件事我從未向別人提起過,沒想到在你面前竟然說了出來。」
成年以後從未與父親單獨見過面,家裡的親戚偶然提起當年的事,他也從不接話,原本以為雖然不抵觸,在她的面前提及舊事,但也不能保證自己會願意說到第幾層,卻沒想到,他竟連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都這樣自然地說了出去。
他絕非容易和人親近的性格,對蘇為安的這份信任讓他自己都感到意外,他為什麼會這麼信任她?
好像蘇為安在他心裡是不一樣的,可還沒等到他想明白究竟是有哪裡不一樣、為什麼不一樣,她對他的影響就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想像。
蘇為安咽下口中的粥,卻完全沒有領悟到顧雲崢話里的深意,還得意地笑道:「你放心,只要你不跟別人說我得病的事,我肯定不會出賣你的!」
她倒是從不吃虧!
顧雲崢不由得一笑,卻見她盛粥的時候額邊的碎發拂過了勺柄,下意識地伸手幫她輕輕地捋到了耳後,蘇為安一怔,只覺得他碰觸到的皮膚都是痒痒的,抬眼,正望進他墨黑的眸中。
有三秒鐘的沉默,隨後兩個人幾乎是同時開口:「你……」
「我……」
又同時停住。
病房的門卻在這個時候被人敲響,輕而小心翼翼的三聲:「咚咚咚——」
與顧雲崢對視了一眼,蘇為安開口道:「進。」
門被人輕手輕腳地推開了一個角度,姜慕影從這個空隙中探身進來,看到顧雲崢那麼自然地陪坐在蘇為安的床邊先是一怔,隨後向顧雲崢道:「顧醫生,急診來了一個新病人,Secou醫生叫我請您過去。」
雖然午休時間還沒結束,但急診病人自然耽誤不得,顧雲崢想也沒想就起身道:「我知道了。」剛要離開,卻又突然頓了頓腳步,回身對蘇為安道:「吃完以後飯盒放一邊,我會回來收拾。」
說完,顧雲崢出了房間,跟在他身後的姜慕影在關門的時候禁不住多看了蘇為安一眼,似是想問什麼,卻又什麼都沒問。
蘇為安沒敢把飯盒留給他。
雖然知道顧雲崢是照顧她是病人,但蘇為安還是覺得這種事有點丟人,畢竟他們還沒有熟到那個地步,她還要顧忌著點自己在顧雲崢面前的形象。
嗯,形象……
想到這個詞,蘇為安突然有點懊惱。從半夜坐路邊喝酒,到不自量力被人用刀捅倒在街頭,再到後來裝個頭疼都被他當面揭穿,也不知道她在顧雲崢心裡到底還有沒有形象可言。
萬一有呢?
蘇為安央蘭姐找了箇舊輪椅來,自己轉著輪子到洗手間將飯盒洗好,正好一個人在病房待久了有些無趣,就又自己轉著輪子跑出病房看看。
剛一出病房,蘇為安感覺自己好像已經聞到了自由和陽光的味道,看著醫院裡的人們還像往常一樣來來往往,忙碌不停,她的心裡湧起一種重逢的欣喜感,她緩緩地向前移動著,旁觀著醫院裡的景象,面上帶著微笑,直到……
停住了。
她推不動了。
輪椅有些老舊,尤其是輪軸有些澀,她受了傷也還沒有完全恢復,力氣要小一些,走到住院樓門口,就已然推不動輪子了。
她索性停留在原地,看著目所能及的地方,休息。
就這樣一待就是一下午,到後來累了,她淺淺地入睡,再醒來,是有人在她耳邊喚她:「蘇為安,醒醒!」
她揉了揉眼睛,看到了剛剛從急診忙完回到住院樓的顧雲崢,她笑著向他打招呼:「嗨!」
顧雲崢蹙眉:「你怎麼在這裡睡著了?」
蘇為安笑盈盈地道:「我本來是想到處看看的,誰知道走到一半轉不動輪椅了,就先在這兒歇一歇。」
顧雲崢看著她又好氣又好笑,說:「那你不知道叫個人來幫你一下你?」
蘇為安依舊是笑的,看起來心情不錯,答道:「我看別人都太忙了,不忍心打擾。」
她倒是好心!
顧雲崢也不知道該說她什麼,不由得也笑了,他頗無奈地搖了搖頭,走到她輪椅後面,推著她,慢慢向她的病房走去。
蘇為安驚嘆道:「你推輪椅的技術不錯啊!要不你以後每天推著我出來轉轉?」
她倒是挺不見外!
顧雲崢有些哭笑不得,說:「你不是說別人都太忙了,不忍心打擾?」就忍心打擾他?
蘇為安想也沒想,說:「你不算別人啊!」
顧雲崢一頓,只覺得呼吸似乎都局促了些許。
卻聽她又說:「你不是我老師來著?」
顧雲崢想也沒想,說:「不管。」
蘇為安癟嘴:「小氣!」
她從兜里掏出一塊大白兔,順手塞進了嘴裡。
看清她手中拿的糖紙,顧雲崢有些意外,問:「你喜歡吃糖?這和你的性格看起來挺不一樣的。」
蘇為安低頭看著自己手裡的糖紙,正思量著折個千紙鶴出來,聽到顧雲崢的話頭也沒抬地道:「原本只是為了預防低血糖,最近倒是越來越喜歡吃了,可能是覺得生活太苦了吧,有點甜的也不錯。」
顧雲崢先是沉默了兩秒,隨後道:「給我一個。」
「不給。」
「你給我糖,我就答應推你出去轉轉。」
蘇為安從兜里飛快地又摸出了一顆,舉到了顧雲崢的眼前,說:「成交。」
顧雲崢白天有手術,所以一般都是晚上下班之後推她出去轉轉,但顧雲崢也不會白白給她當這個苦力,會順道帶著她這個翻譯,去商店裡買點生活用品。
牙膏、杯子,還有衛生紙,聽得蘇為安只想拿他打趣:「你缺這麼多基本用品是怎麼活下來的?」
顧雲崢頭也沒回地道:「這些都是給你的。」
蘇為安一愣,忽然想起自己的牙膏似乎確實見了底,紙也沒剩多少,沒想到她都沒注意到的東西,顧雲崢竟然會發現。
她正想著,就見顧雲崢聳肩道:「誰知道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蘇為安:「……」
買完計劃之內的東西,顧雲崢突然注意到櫃角上擺放的一個當地的木刻工藝品,店主見他感興趣,趕忙拿下來給他介紹道:「這是我們當地英勇的獵人的形象,在儀式中象徵著英雄,很有收藏價值。」
蘇為安將這句話翻譯給顧雲崢,顧雲崢沒有說話,只是微蹙著眉,認真凝視著手裡的木雕,片刻之後掏出錢來給了店主,然後將木雕塞進了蘇為安的手裡,說:「送你了。」
蘇為安微怔:「這麼好?」她有些高興地拿起來仔細看了看,說,「是不是覺得這個寓意特別符合本人英雄主義的情懷?」
顧雲崢回眼睨她,答道:「因為長得像。」
「像什麼?」
顧雲崢面無表情地說:「你。」
蘇為安唇角的笑意一僵,低頭看了看木雕方方的臉和濃濃的粗眉,抬眼瞪向顧雲崢,言簡意賅:「你去死!」
雖然他們交流的語言並不太友好,但對於聽不懂中文的店主而言,眼前兩個人的溝通卻顯得很是有趣,她笑著對蘇為安道:「你和你男朋友感情很好啊!」
蘇為安一怔,有些尷尬:「他不是……」
話還沒說完,就被顧雲崢打斷:「我們走吧。」
推過蘇為安輪椅的時候,顧雲崢還向店主點了下頭致意,雖然知道這是禮貌,但蘇為安還是覺得他點頭的這個時機好像有點不太對……
出了商店,蘇為安就一直在想應該怎麼向顧雲崢說清頭不要亂點這件事,剛開口:「顧雲崢……」
推著她輪椅的人卻停了下來,她有些意外地抬起頭,只見前方圍了一圈人,走近一看,是幾個壯漢在踢打著地上的人,而一旁的一名婦女恨聲道:「讓你老偷東西!你這個賊!活該!」
那幾個壯漢將人揍了一頓,見那小偷躺在地上不太動了,便散了,在這個時候,蘇為安終於看清了地上那個小偷的模樣,只覺得腦海中彷彿有一道光閃過,指著那人對顧雲崢道:「這個……就是當時捅我的那個人!」
顧雲崢也是一驚,說:「真的嗎?趕緊報警!」
蘇為安點頭,趕忙掏出手機按下報警電話,卻在將手機放到耳邊的時候,意外地發現躺在地上的人臉色不太對,他顫抖著向他們所在的方向伸出手來:「救……救救我……」
蘇為安蹙緊了眉,輕喚了一聲:「顧雲崢……」
顧雲崢已經上前去撩開了對方的衣服,只見左上腹部一片瘀紫,顧雲崢的手剛碰到他的皮膚,還沒怎麼用力,對方就已經疼得大叫起來。
他轉過頭來,與蘇為安對視了一眼,蘇為安很快會意,問:「他不會是脾破裂了吧?」
顧雲崢乾脆地指示道:「給醫院打電話,讓他們來人幫忙把他送過去。」
蘇為安的手機聽筒里傳出接線員的聲音:「請問您因為什麼要報警?」
可蘇為安看了一眼躺在地上臉色蒼白的那人,最終只能咬牙道:「沒事了。」
她掛斷了電話,頗為絕望地向顧雲崢道:「這是捅了我一刀還把刀拔出來帶走了的人!」
「所以?」
蘇為安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我們得救他。」她掙扎著要從輪椅上站起來,「等醫院的人過來是雙倍的時間,你先用這個輪椅把他推回去,我會給醫院打電話讓他們準備手術室。」
「那你呢?」
蘇為安看著他,不以為意地微牽起唇:「我在這兒等你。」
顧雲崢很快就將這個人送到了醫院,在進行了影像學檢查後確認脾破裂,同時排除了顱腦出血,顧雲崢將病人交給了許醫生,他抬起頭看了一眼表,已經過去了快半個小時了,他趕忙回去找蘇為安,原以為她一個人坐在那兒一定無聊極了,沒想到遠遠地就看見她坐在那裡和當地人有說有笑。
見他回來,蘇為安招呼他過去,有些得意地對他說:「我剛才和他們講了我之前幫人抓那個劫匪的事,他們都誇我很勇敢,像個英雄!」
顧雲崢見她高興的樣子,明明對她逞能這事還有些生氣,心裡卻有笑意一點點蔓延,但仍板著臉,斜眼睨她:「你這麼英雄,一定能自己走回去吧?」
他說著,轉身佯裝要走,蘇為安一驚,嚇得趕忙拉住他,說:「你等等!」
她在他身邊看了一圈,有些奇怪地問:「輪椅呢?」
「剛才到醫院的時候那個病人吐了,把輪椅給弄髒了。」
蘇為安苦了臉色:「啊?那我可怎麼回去?」
顧雲崢沒說話,只是看著她。
她小心翼翼地問:「你背我?」
顧雲崢瞄了一眼她的傷口:「你確定你能讓我背?」
他走上前去,直接將她從地上撈起,打橫抱在懷裡,蘇為安下意識地想要掙扎,半調侃道:「你……你這麼抱我,我……我會害羞的……」
顧雲崢制止她:「別亂動,一會兒摔了。」又說,「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蘇為安想了想,可不是?上次她受了傷,他就是這樣抱著她回的醫院,雖然沒有過去多久,可此時的心情卻已經大不一樣。
斜陽,微風,他抱著她,在當地的土路上緩緩前行,身後的影子拖得很長。
她想了想,想起了在遇到那個劫匪之前她想對他說的話:「對了,顧雲崢,你語言也不通,下次不要再向當地人亂點頭了,容易引起誤會。」
「是嗎?「
蘇為安點頭,答道:「比如剛才在那個商店,因為你沒聽懂店主最後說的話,可能就讓她誤會了。」
「聽懂了。」
蘇為安一愣,問:「聽懂了什麼?」
他微低頭看向她,兩個人鼻尖的距離一下子變得只有短短几厘米,他開口:「男朋友。」
蘇為安又是一愣,臉微熱:「那你還點頭!」
他看著她微紅的臉頰,只覺得有趣,就真的露出了一個笑,然後抬起頭,似是漫不經心道:「就是想點個頭。」
他就是想點個頭,就是想在「男朋友」這裡點個頭。
他抱著蘇為安的手上稍微鬆了松力,問:「你有意見?」
蘇為安被嚇得趕緊伸手抱緊了他的脖子,搖頭道:「沒有沒有!」
顧雲崢微牽唇,又將她向懷裡抱了抱。
第二天中午,顧雲崢又拎著粥去蘇為安的病房裡探病。
將飯盒遞給她,顧雲崢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對她道:「昨天遇到的那個劫匪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蘇為安瞥了他一眼,問:「需不需要我再買束花?」
顧雲崢不由得輕笑一聲,又說:「已經通知警方了,等他傷好了就會將他帶走。」
蘇為安咽下口中的粥:「已經通知警方了?」不禁有些遺憾,「報警這事應該讓我親手完成啊!」
顧雲崢睨她,說:「你倒是會報仇!」
卻見她嘴角黏著一點米粒,他探過身,忽然之間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變得很近,蘇為安一窒,莫名地有點慌亂,下一刻只覺得自己的嘴角溫溫熱熱的,是顧雲崢的拇指抹過了她的唇角。
她微小的表情變化並沒能逃過顧雲崢的眼睛,替她拭凈米粒,他並沒有急於起身,反倒更向她的方向湊了湊,微牽唇道:「你緊張什麼?」
他們離得太近,蘇為安甚至能看清他瞳孔中映出她的模樣,她向後縮了縮,別過眼:「我……我沒緊張……」
卻忽然覺得自己胸前有點熱,她一低頭,是粥灑在身上了。
她驚叫一聲:「呀!」
緊接著,只覺得自己手上一輕,顧雲崢已經接過她手上的飯盒,遞了紙巾過來:「快擦擦。」
一番折騰,蘇為安的衣服上總算是沒了髒東西,但身上卻是黏的,她撇了撇嘴:「我去趟洗手間。」
顧雲崢伸手要扶她,可蘇為安只覺得嘴角處剛剛被他觸碰過的肌膚竟還有些發燙,她哪裡還敢讓他動手,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樣,立即逞強道:「沒事沒事,這點路我自己也可以。」
可扶著床邊有些費力地站起來,蘇為安就意識到自己說了大話,但這就低頭未免有些丟人,她看向不遠處的牆壁,咬了咬牙,想著只要走過去扶到牆就好。
其實並沒有幾步的距離,只是腹部的傷口疼痛讓她步履維艱,眼見著就要走到牆邊,她還未來得及鬆口氣,就覺得自己腳下一滑,人就要向前跌去。
卻在這時,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她跌倒的趨勢一止,顧雲崢順勢將她向後一拉,帶進了自己的懷裡。
明明已經脫離險境,蘇為安的心跳卻越發快了起來,心好像是要從胸口跳出來一般,四目相對,她一眼望進他墨黑的眸子,像是溺入了深海,她近乎窒息。
還未等她反應,他已經向前一步用手背墊在她的背後將她抵在牆上,俯身吻上了她。
蘇為安的腦子裡彷彿有一團煙花炸開。
起初只是在唇上流連,可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輕巧地撬開她的牙關,一點點深入。
她幾乎要溺亡在這個吻里,整個人軟在了他的懷裡,手下意識地抓住了他腰間的衣服。
這一吻綿長,周圍的世界彷彿都靜止了一般,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顧雲崢才放開她溫軟的唇,與她額頭抵著額頭,他呼出的氣息溫熱拂過她的面龐,她聽到他說:「為安,做我女朋友吧……」
蘇為安忽然清醒起來。
她在……幹什麼?
他們為什麼會離得這樣近?
她趕忙推開他,向一旁挪了挪,有些倉皇地說了句:「我……我去洗手間。」
剛一轉身,就見一隻手臂攔在了她的面前。
回頭,又是顧雲崢。
他輕聲追問:「為什麼不回答?」
蘇為安別過頭,望著天花板慌不擇言地胡扯道:「顧老師是我敬重的老師,我怎麼敢肖想?我們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吧!」
顧雲崢蹙眉,說:「借口!指著病人說要告我的時候怎麼沒見你的敬重?」他扳過她的身子,逼著她直視他,「到底是為什麼?」
到底是為什麼……
為什麼啊……
蘇為安忽然覺得自己胸口悶悶的,好像有點生氣,卻又忽然笑了:「因為我……有病啊……」
他明明已經看過了她的基因報告,怎麼能明明知道她得了Huntington舞蹈病,卻像是沒有這回事一樣輕描淡寫地問她為什麼?
顧雲崢回答得沒有絲毫猶豫:「我就缺一個有病的女朋友。」
蘇為安用一種近乎驚詫的目光看著他:「我是二代Huntington舞蹈病!病因不清、治療不明的Huntington舞蹈病!我根本沒有未來,40歲,不,30歲就有可能開始亂動,40歲就有可能變傻,就連孩子都有一半的可能會被遺傳,你到底明不明白?」
他卻看著她平靜地道:「我可以把Huntington舞蹈病的國際指南都背給你聽,可那些都不重要,為安,你只需要告訴我你喜不喜歡我?」
面對他的問題,蘇為安說不出話來。
她想要乾脆利落地告訴他「不喜歡」,卻笨拙得連自己都不相信。
她在心裡拚命地告訴自己這只是意外,可偏偏心跳的感覺讓她騙不過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喜歡上顧雲崢的,可能是他將她從血泊中抱回醫院的時候;可能是他將她拉至身後護住她的時候;也可能是在當初那節顱腦出血的外科課上,他一字一句、有條不紊地將她所有的質疑一一解答的時候。所以明明對他的學識佩服不已,卻還是托著下巴嘴硬說「這些難道不都是他應該會的」;所以總是忍不住幫他說話;所以在被刺傷的那一刻,第一個想要求助的人是他……
可是喜歡又有什麼用?
他說不重要的那些,恰恰對她而言異常重要。
在人生面前,這一點喜歡是多麼的微不足道,又那麼無力。
她忽然有點想哭,也可能是很想哭,卻深吸了一口氣,笑道:「我不能喜歡你,我好不容易才說服自己,只要發病就放棄自己,不給別人增添負擔,我不能讓這世上再多一些我可能會留戀的東西。」她抬眼,眼眶中的水跡未乾,她直視著顧雲崢,一字一字地道,「我不喜歡你,一點也不!」
「為什麼不能有讓你留戀的東西?你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卻一心只想要放棄自己,這是什麼道理?」
她掙開他的手,說:「這是我的道理,與其活著讓別人和自己都受罪,不如早日放棄,你看,我們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講不通,顧老師還是去找一個能和你心意相通的姑娘吧!」
「我不需要什麼心意相通的姑娘!」
「我也不需要你!」
脫口而出。
怕自己過了心,這些話就再也說不出口,她幾乎是想也沒想,憑藉本能說出了這些傷人的話,張口閉口之間,只想快刀斬斷她對他的那點情愫。
那點可笑的小心思。
「顧雲崢,我之所以會和你看似親近,不過是因為你是我來到這裡以後唯一一個認識的人罷了,至於那些別的想法,真的是一點也沒有。」
她這樣說,卻不敢抬頭看他。
顧雲崢已經不知道自己該做何表情,只是眉心緊鎖,怒視著她,問:「你這些話都是認真的?」
蘇為安攢出一個笑,說:「當然是認真的,我怎麼敢拿老師開玩笑?」
他再三的堅持面對固執起來的蘇為安都是枉然,他努力想要靠近她,她卻執拗地拒他於千里之外,而他竟然一點辦法也沒有。
顧雲崢合眼,自嘲地冷笑了一聲,轉身出了病房。
眼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病房外,蘇為安渾身的力氣彷彿都被抽走,她靠著牆,緩緩蹲在了地上。
她不斷在心裡告訴自己做的是對的,對顧雲崢懸崖勒馬才是對的,顧雲崢對她不過是一時新奇,她自己都是好不容易才接受了自己,怎麼敢奢求這個世上還能有另一個人全心全意地接受她?
人有那麼多貪念,她有那麼多貪念,如果今天在一起了就會想著明天,明天在一起就會想到以後,可是她……沒有以後啊!
她抱住膝蓋,埋起頭,將自己蜷得更緊了些。
蘭姐在這之後沒有多久就來到了病房,說:「顧醫生說你要去衛生間,讓我過來照看著點你。」頓了一下,見蘇為安一抬頭,滿面淚光,她驚詫地道,「為安,你怎麼了,哭什麼?」
蘇為安搖了搖頭,說:「沒什麼,就是有點疼……」
蘭姐趕忙蹲下來著急地問:「是不是傷口裂開了?」
蘇為安依舊搖頭,說:「沒有……」
先前站起來時還疼得厲害的傷口此刻彷彿已經沒了感覺。
只不過是心裡疼。
只不過是失去了一個本來就不屬於她的人。
她做得沒有錯,這是她應該做出的抉擇,只是既然她沒有錯,為什麼卻比犯下大錯的感覺還要難過?
這之後,顧雲崢再沒有來過她的病房,偶爾蘇為安扶著牆走到門口想透口氣的時候會看到他偶然從這邊路過,卻也不過是看了她一眼,未做多餘的停頓。
蘇為安隱約覺得自己的胸口悶悶的,又隱約覺得,或許這樣也好。
時間會治癒傷口,就好像半個多月之前,她是被顧雲崢抱回的醫院,可此時她已經可以自己行走,許醫生來查房的時候說她恢復得不錯,再休息休息就可以出院了,她禮貌地微笑,表示感謝,心裡想,或許是該離開了。
交完班的時候,顧雲崢去查房又「偶然」路過了蘇為安的病房,卻意外地發現病房門是開著的,他有些詫異地向裡面望了一眼,看到這裡竟已經人去屋空。
他當即找到普外的許醫生,問道:「201病房的患者去哪兒了?」
許醫生反應了一下,才反應出201病房裡住的是誰,有些奇怪地道:「蘇翻譯早上已經辦完了出院,走了有一會兒了,你不知道嗎?」
出院?
他當然不知道!
雖然算著時間,蘇為安的傷恢復得差不多了,可事先卻沒有聽到她要出院的半點風聲,她決定得突然,還特意選了這樣早的時候離開,分明就是故意的!
顧雲崢顧不上和許醫生多說,轉頭就向醫院樓外走,拿出手機按下蘇為安號碼的時候幾乎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他要問她在哪裡,他要問她去哪兒,她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在這裡人生地不熟,傷還沒完全恢復,如果再出了之前那樣的事被人用刀捅傷該怎麼辦?
連一聲招呼都不打,就這樣自以為是地離開,她就這樣不想見他?
她到底把他當成了什麼?
然而電話撥出去,聽筒中傳來的卻是法語版的「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他反反覆復聽了很多遍,直到自己先前惱火之意被這冰冷的聲音一點點澆熄,一種陌生的空蕩蕩的感覺卻像是一株藤蔓緊緊地扼住了他的脖頸。
已關機……
或許這個號碼永遠都不會再開機了。
蘇為安……
連一句「再見」都沒有,她就這樣輕描淡寫地離開,就好像他們真的只是路人,就好像他們的相識是多餘的,就好像他對她的喜歡是多餘的,就好像連他都是多餘的。
他忽而又自嘲地一笑。
原來失去一個人這麼容易,好像一晃眼的工夫,他就再也找不到她。
原本的兩位本地翻譯病倒了一個,整家醫院只剩下了姜慕影和另一位本地翻譯,一時之間忙得不可開交。
姜慕影的工作量因而加大,也發揮了不小的作用,顧雲崢由此提出要將姜慕影的工資翻倍。
聽到顧雲崢對她的肯定,姜慕影內心欣喜,眼中也帶著閃爍不明的光芒,她搖了搖頭:「不用的,我做這些也不是為了錢,我是為了……」
顧雲崢接得自然:「我知道你做這些是因為你有愛心,但這是你應得的。」
姜慕影頭搖得更快,說:「不是的,不全是的……」
來這兒的這段時間,她一直在等一個好機會,這些天來他們已經熟悉了很多,又託病倒的那位翻譯的福,作為醫院僅剩的兩個翻譯之一,現在她在他面前似乎也有些分量,就算是為了醫院,他也要多給她些情面,這大概就是她在等的那個好機會!
她沉吟了一下,似乎是在踟躕於措辭,又看著顧雲崢一笑,紅的唇白的齒,自帶風情。她說:「顧醫生不會不知道,我來這家醫院做翻譯是為了顧醫生你啊!」
顧雲崢蹙眉,問道:「為了我?」
姜慕影點頭,說:「我從第一眼見到顧醫生,就喜歡上你了,之所以留在這裡這麼久,也只是希望能離顧醫生近一些罷了。」
女孩子家的那些心思,被她說得大方而直接,她的目光直白地望著他。
她在期待他的回答。
顧雲崢的眉蹙得更緊了兩分,說:「對不起,是我讓姜小姐浪費時間了。」
姜慕影一僵,並不是沒有想過被他拒絕的可能性,卻沒想到他答得沒有絲毫猶豫。
她有些難以置信地問:「是我有哪裡做錯了嗎?」
顧雲崢平靜地道:「沒有,只是我有喜歡的人了。」
他說話的時候語調平穩,連一絲波瀾都沒有。
姜慕影只當他是拿話騙她,追問道:「我不信,我問過你身邊的人,他們都說你連一點緋聞都沒有過,什麼時候突然有了個喜歡的人?」
「不久之前有的。」
不久之前?這個不久之前難道是在中非?
可在中非總共不過這麼幾個人,除去護士,哪裡還有什麼人?總不會……總不會是蘇為安吧?
姜慕影的心裡一涼。
她突然就想起那日顧雲崢抱著受傷的蘇為安回到醫院時那幾乎要把急診掀了的模樣,她忽然明白了什麼,他的緊張不只是因為醫者仁心,他將蘇為安緊緊抱在懷裡的樣子分明是一種佔有的姿態。
那是他的人。
姜慕影的心裡涼了又涼。
她早就察覺蘇為安在顧雲崢這裡是不一樣的,她只當是因為那是他曾經的學生,卻沒想到……
那是他喜歡的人……
姜慕影的心裡涼了再涼。
可蘇為安不是走了嗎?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可蘇為安病癒之後立即就離開了,這麼長時間以來,一直留在這裡陪他的是她姜慕影不是嗎?
她不甘心,質問顧雲崢道:「她有什麼是我比不上的?」
顧雲崢因她質問的口氣有些反感,他抬頭看錶,離下午的門診開始時間已經不遠。
他將裝著姜慕影工資的信封放在了她身旁的桌子上,開口,是平靜到有些無趣的語氣:「我平日最討厭這些比來比去的事,但姜翻譯既然問了,說一說也無妨,不喜歡與喜歡之間,那大概是什麼都比不上的。」他說著,頓了一下,也沒忘了禮節這事,「抱歉浪費了姜小姐的時間。」
他說完,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