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慕影鬱鬱寡歡了一個下午,見顧雲崢無動於衷,她在下班的時候辭了職。
醫院裡的溝通工作一度陷入混亂,助手四處去聯繫翻譯也沒找到合適的,想到找蘇為安應應急,可電話撥過去,已然從當初的關機變為了空號。
他有些稀奇地對顧雲崢說:「連手機號都不要了,蘇翻譯這是已經離開中非了嗎?真是奇怪,除去她受傷住院的那段時間,她才來中非多久,怎麼這麼著急就走了?」
顧雲崢沒有說話。
好在之前生病的那名翻譯並無大礙,很快回來了。
這之後的一個月,援非任務結束,他帶隊回到了國內的華仁醫院。
所有的一切都回到了從前的樣子,他沒有任何蘇為安的消息,身邊的人也沒有再提起過她,就好像她從沒有出現過。
回國一個月的時候,顧雲崢的假期用完,排上了夜班。
已經是將近半夜12點,醫院病房樓里十分安靜,顧雲崢正在醫生辦公室里看書,一個在對面病區值一線的研究生梁佑震快步走進屋裡,先向顧雲崢打了個招呼:「顧老師好。」隨後快步走到今天同樣值班的杜雲成身邊。
礙於顧雲崢在場,梁佑震壓低了聲音,卻還是難掩語氣中的激動:「杜雲成,你知道現在誰在急診呢嗎?」
杜雲成不以為意地問道:「誰啊?」
「蘇為安!好像懷疑她父親有腦出血,她跟著救護車送他父親來的急診!」
杜雲成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問:「什麼?」
「這還不止,你知道咱們科今天誰值急診的班嗎?」
誰……
「溫冉,她跟著……」
賀曉光!
想到這裡,杜雲成的心裡不由得大叫一聲「糟糕」,這可是真正的冤家路窄,他趕忙道:「我們……」
話還沒說完,就見一向穩如泰山的顧雲崢忽然站起了身,似一陣風一般衝出了辦公室。
他們的預感沒有錯,顧雲崢還沒到急診,遠遠地就看見那一處圍了許多人,他走近一些就聽裡面吵得不可開交。
「我父親他平時肌張力不會這麼高的,腱反射也不會這樣亢進,Huntington的表現也不該這樣,這裡面肯定有問題,觀察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是蘇為安的聲音。
賀曉光毫不示弱:「你母親自己說的患者之前也出現過類似的狀態,可以自行緩解,說明患者現在的癥狀很有可能只是患者原有疾病帶來的,你不過學了些皮毛,在這裡賣弄什麼?」
「賣弄」一詞被賀曉光說得極為輕佻,其中的譏諷之意顯而易見,跟在賀曉光身邊的溫冉看似得體地安慰蘇為安道:「我們能理解為安你的心情,但你也要相信專業人士的判斷啊!」
蘇為安沒有理會溫冉的虛情假意,也明白賀曉光此刻對她刻意為難分明就是公報私仇,她只是想不明白為什麼偏偏這麼巧碰上的值班醫生是這兩個人,這該是多狗血的電視劇才能編出的劇情,她早就聽說過惡有惡報,卻沒想到有朝一日這惡報反了頭,報到了她的身上!
她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才說道:「我不過學了些皮毛也知道這個時候應該先鑒別診斷,排除那些會造成嚴重後果的疾病,你不過草草查看了我父親一眼,就說要觀察,這種不負責任的態度我實在無法相信,我要見今天的三線!」
明知與他講不通道理,與他再這麼糾纏下去只會耽誤父親的治療時機,蘇為安只能寄希望於今天值班的上級醫生。
賀曉光又怎麼會同意?他想也不想就回絕道:「這是我診斷和處理方法很明確的患者,我不會只因為你的胡攪蠻纏就去找我的上級,你既然那麼厲害,請便!」
「你的診斷不過是憑猜測罷了!」蘇為安因為著急,臉已經漲紅,咬著牙決絕地說了狠話,「賀曉光,如果這次我父親有任何意外,我一定會用盡所有方法告到你這輩子再也當不了醫生!」
她抬眼,與賀曉光四目相對,火星四濺,空氣中似乎都瀰漫著火藥的味道。
一時之間,四下皆是倒吸氣的聲音,所有人都莫不震驚地看著這個看起來瘦弱的姑娘。
因她被撤了副教授的職稱,這股氣足足在賀曉光心裡憋了一年多,如今絲毫未減,溫冉有她的父親撐腰他惹不起、下令撤他職稱的領導那邊他更惹不起,蘇為安偏偏在這個時候撞到他的手裡,就連她這麼一個退了學的學生都敢這樣威脅他?
賀曉光毫不猶豫按下了牆邊的呼救鈴。
很快,幾名體型高大的安保人員趕了過來,賀曉光指著蘇為安對他們說:「這有一個醫鬧的,擾亂了急診的正常工作秩序,把她給我帶出去!」
蘇為安怎麼可能擰得過這些保安?她內心驚怒交加,體內的腎上腺素已經飆升到了頂峰卻依舊無計可施。
眼見著情形就要失控,場面一時混亂,從人群中走出了一個挺拔的身影,白大衣的扣子顆顆工整地繫緊,一絲不苟,明明面無表情,卻帶著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場,周圍的人不由得都噤了聲。
他徑自走到患者床邊,平靜地問賀曉光道:「怎麼了?」
這聲音……
從兩名保安中間的縫隙里看清來人是誰的那一刻,蘇為安愣在了原地。
顧雲崢。
同樣驚訝的還有賀曉光,他看著本應在病房,卻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出現在急診的顧雲崢,搪塞道:「家屬和醫生的意見出現了一些分歧,在這裡鬧事,我讓保安請她先出去冷靜一下。」
顧雲崢凝眉,冷聲道:「我問你患者怎麼了?」
賀曉光心裡一緊,猶豫了片刻,避重就輕地解釋道:「這是一個Huntington發病兩年的患者,因為女兒發現他呈現僵直狀態才入的院,但他配偶說之前出現過兩三次這樣的癥狀,過一段時間會自行緩解,因而我判定這是原發疾病的問題,讓他們先觀察。」
顧雲崢沒有立即說話,只是反覆地檢查著蘇父的肌張力,隨後掀開被子,檢查下肢的病理征,是陽性。
顧雲崢眉心緊鎖,說:「立刻送到CT室!」
賀曉光一怔:「CT看不出Huntington的……」
「但CT能看得出腦出血!」
在這麼多人面前,賀曉光只覺得沒面子,負隅頑抗道:「患者面部對稱,沒有腦出血的徵象,這只是Huntington……」
顧雲崢的面色越發陰沉,說:「Huntington的體征都是什麼?」
賀曉光一默,他的主要方向是顱腦腫瘤,對神經變性病算不上熟悉,更何況顧雲崢問的並非癥狀而是體征……
顧雲崢的語氣越發嚴厲:「你連Huntington的體征都記不清楚,又怎麼敢說患者出現的僵直狀態是Huntington造成的?這個時候先排除更嚴重的疾病難道不是常識嗎?」
雖然是問句,顧雲崢卻並沒想要賀曉光的回答,他隨即轉頭看向蘇為安母親的方向,問道:「患者這個狀態多長時間了?」
蘇母愣了一下,一旁的蘇為安先一步開口道:「快3個小時了。」
雖然聽到了她的聲音,顧雲崢卻沒有看她,而是繼續向蘇母問道:「患者之前出現這種狀態一般多長時間自行緩解?」
蘇母看了一眼蘇為安,遲疑了一下答道:「一個多小時吧……」
賀曉光的面色白了一白。
顧雲崢連多看他一眼的意思都沒有,當即指著旁邊的保安道:「幫我把患者送去CT室!」又對賀曉光身邊的溫冉命令道:「通知急診手術室立刻準備一個手術間!」
CT圖像很快出來,真的在基底節區發現了出血,而且從影像上看,出血量大於30毫升,達到了手術的標準。
在簽手術同意書的時候,蘇母的手有點抖,蘇為安一面安慰著母親,一面把簽得歪歪斜斜的同意書遞給了顧雲崢,她強作鎮定,卻是難得地低眉順目,連語氣都軟了許多:「拜託了。」
蘇母起先沒有想到蘇父這次會這麼嚴重,此刻擔心得已經魂不守舍,幾乎是帶著哭腔對顧雲崢說:「拜託醫生一定要救救我丈夫……」
蘇為安扶住自己的母親,因為知道顧雲崢一貫極少浪費時間在安慰家屬上,她拍了拍母親的肩,想安撫住母親的情緒,卻在這時聽到顧雲崢說:「我肯定會盡全力做好手術,家屬請不要太擔心。」
許是很少會說這樣的話,顧雲崢的語氣略有些僵硬,但其中的安慰之意卻是十足。
蘇為安有些意外地看向顧雲崢,卻見他似是不認識她一般,並沒有理會她的意思,目光只是對著她的母親。
蘇母感激地點了點頭。
手術由顧雲崢親自主刀,沒有給賀曉光上台的機會,杜雲成作為助手進了手術室,想了想他還是向顧雲崢道:「剛剛的那個女生以前是我們班同學蘇為安,這位患者是她的父親,還請……多關照一些。」
顧雲崢手指微動,飛快地系好了手術服的系帶,沒有轉身,冷聲問:「從前沒聽你為誰向我說過這種話,她和你有什麼特殊關係嗎?」
杜雲成因這樣直白的問題有些尷尬,答道:「那倒沒有,只不過……」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他想說什麼顧雲崢已經猜出了七八分。
「你喜歡她?」
顧雲崢是何其聰明的人,既然是想請他幫忙,有些事遮遮掩掩的反倒顯得沒有誠意。
杜雲成接過護士遞來的卵圓鉗,一面給患者的頭皮進行消毒一面狀似輕鬆地道:「喜歡過。她聰明、努力、性格直爽,你別看她長得文文靜靜的,上學那會兒最好路見不平,萬一惹了禍又會討好般地看著你乖巧地笑,真是拿她一點脾氣也沒有……但她不喜歡我,後來又突然退學了,我們班沒人知道是因為什麼,今天得知她父親竟患有Huntington,我總覺得可能跟這個有關吧,想來她和她母親也挺不容易的,所以想請你多關照一些。」
除了工作以外,這幾乎是他們之間最長的對話,更不要說聽到杜雲成這樣誇一個人,為了這個人不惜低下頭向他求情。看來,對於蘇為安,杜雲成是真的在意。
顧雲崢看著片子,似是漫不經心般問:「只是喜歡過?」
杜雲成沉默了一瞬,隨後壓低了聲音:「我有女朋友了。」
同在一個科里,顧雲崢多少了解一點,問:「那個跟在賀曉光身邊的女生?」
杜雲成又沉默了一會兒才答道:「是,溫冉和為安她們原本是很好的朋友,不過因為賀老師的課題,好像產生了一些誤會。」
顧雲崢冷笑了一聲:「誤會?你什麼時候這麼天真了?」
杜雲成沒有說話。
他自然見過蘇為安在實驗室和圖書館裡為了課題拚命的樣子,可溫冉和賀曉光老師提到這事時言辭一致,都指責蘇為安明明沒出過多少力卻貪圖文章的第一作者署名,才導致雙方翻臉,他並非天真,只是在現在這樣的情境下,他找不出除了「誤會」二字之外,其他還能讓他接受的解釋。
他猶豫了許久,終還是說:「這世上的事並不是非黑即白、非對即錯,這件事里不管是誰的錯,都有自己的苦衷。」
顧雲崢看著他自欺欺人的樣子,面無表情地冷聲道:「這麼多年,你還真是沒有變化。」
這麼多年……
多年前那個枯燥的夏天,在爺爺的老宅子里……
杜雲成一瞬之間白了臉色。
死寂。
明明是夏日,手術室里的氣氛卻壓抑冰冷似寒冬。
除卻手術指令,兩個人再沒有任何多餘的交流。
顧雲崢手上的動作極快,哪怕是像延髓這樣危險的部位,他的動作依舊有條不紊,杜雲成看著,忽然就想起他這次進神經外科之前,他的父親杜院長曾對他說的話:「雖然我知道雲崢那孩子和你之間一向算不上和睦,但他的手術思路和技術卻是這家醫院神經外科數一數二的,我讓他們將你分去跟著他,你要借這個機會向他多學學,對你以後有助益。」
父親說得不錯,每當他跟著顧雲崢上手術台的時候,杜雲成總會覺得他們之間的差距並不只是那幾歲的年齡。他從小拚命努力,得了數不清的榮譽和掌聲,在自己的內心卻始終無法證明自己,每當別人面帶春風般的笑意誇獎他年少有成之時,他的腦海里都會浮現出那個人的面孔,明明面無表情,卻又說不出哪裡帶著清冷的嘲諷之意看著他,明明什麼都沒說,卻比說了什麼都殘忍,因為在他的眼中杜雲成看到了自己,不過如此。
那是他極少有人知道的同父異母的大哥,顧雲崢。
手術在4個小時之後結束了,已是深夜,走廊里異常安靜,手術室的大門打開,率先走出來的是主刀醫生顧雲崢和助手杜雲成,蘇母和蘇為安趕忙起身圍了過去,有些焦急地等待著他們說出手術結果。
開口的是顧雲崢:「手術很成功,但現在還無法判定這次出血對患者造成了多大的損害,術後患者有可能完全恢復,但也有可能會殘留部分功能損害,還需要手術後進一步觀察。」
蘇母有些顫抖地點了點頭,說:「我丈夫他大概什麼時候能醒啊?」
「有可能是術後24小時內,也有可能是幾天,要看患者的情況,我們會先將患者送進ICU,等到病情平穩後再轉入普通病房。」
蘇為安想起母親曾提到父親之前的情況,總覺得有些不安,因而向顧雲崢問道:「我父親之前出現過兩次癥狀類似但程度比較輕而且自行緩解了的情況,不知道與這次腦出血有沒有關聯?」
蘇母亦是不解:「是啊,醫生,這次出血究竟是什麼原因引起的?」
顧雲崢看著緊張異常的蘇母,用儘可能簡單的語言答道:「手術中我們看到血管上形成了動脈瘤而且破裂,儘管動脈瘤導致腦實質出血的情況很少見,但目前來看這個可能性是最大的,術中我們已經對責任動脈瘤進行了夾閉,不必擔心。」
「動脈瘤?」蘇為安蹙眉,只覺得蹊蹺,「半年多前我父親參加藥物試驗之前剛做過頭部CTA,一切正常,才幾個月的時間,怎麼就形成了這麼嚴重的動脈瘤?」
顧雲崢有些疑惑地向蘇母重複了其中最重要的幾個字:「藥物試驗?」
蘇母點頭答道:「是章和醫院溫教授關於Huntington的治療藥物試驗。」
顧雲崢沉思了一下,向蘇母道:「已經很晚了,你們先去休息一會兒,方便的時候把之前的檢查還有關於試驗的資料拿給我看一下,看看會不會發現什麼問題。」
蘇母感激地點了點頭,連連道謝道:「今天要不是您出現,怕是要出大事啊,謝謝顧醫生!」又招呼蘇為安:「為安,快來謝謝顧醫生!」
蘇為安心裡很清楚在急診時顧雲崢的突然出現於她和她的父親是何其重要,賀曉光公報私仇,甚至叫來了保安,那個時候她其實已經無計可施,如果不是顧雲崢,她不敢想像事情會變成什麼樣子,她不知道為什麼顧雲崢會在那個時候出現在急診室,她告訴自己也許就真的只是一個巧合,至於其他的,她並不敢多想。
她望向顧雲崢,微抿唇,低聲認真地道:「謝謝!」
顧雲崢禮節性地向蘇母點了點頭,目光掃過蘇為安,卻也不過是短暫的一瞥,像是在看一個不認識的人。
又或許他就是希望他們從來也沒有見過。
總歸是她在中非不告而別在先,總歸都是她自找的。
顧雲崢隨後就離開了。
見蘇為安低了頭,方才跟在顧雲崢身後沒有說話的杜雲成走過來安慰蘇為安道:「別太擔心了,顧……老師手術完成得很出色,你也知道ICU不允許家屬留陪,我會幫你看著,等伯父清醒過來立刻告知你們。」
蘇為安剛要說「謝謝」,一旁的母親身體卻晃了一晃。
先前她們和賀曉光鬧了那樣大的一出,之後又在恐懼和擔憂中挨過了大半夜,幾乎要將整個人耗竭,此時松下這口氣,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天旋地轉的感覺。
蘇為安趕忙伸出手想要扶住母親,卻是杜雲成的速度更快,他攙住蘇母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問道:「您怎麼樣?」
蘇母深長地呼吸了幾次,感覺緩和了些許,搖了搖頭,說:「我沒事,就是有點累了,謝謝。」
蘇為安下意識地去摸兜,可裡面卻是空的,倒是杜雲成從白大衣口袋裡掏出一顆糖來,遞給了蘇母,也不是別的什麼糖,是個大白兔。
蘇為安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杜雲成,視線相接,下一刻卻都不約而同地別開了眼。
偏偏不明所以的母親看了一眼道:「好巧,我們為安也喜歡隨身帶塊這個糖。」
其實一點也不巧。
蘇為安很清楚杜雲成這個習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大四那年他們一起代表學校參加比賽,由於她從小的體質問題,只要一緊張就容易低血糖,因而總是在兜里備一塊大白兔,但難免會有遺漏的時候,有一場比賽她因為頭暈狀態全無,全靠杜雲成頂了下來,事後他並沒有任何責怪,反倒是自此有了一個習慣,總是會在兜里替她多準備一塊糖,可她沒有想到他到現在依然保留著這個習慣。
蘇為安若無其事地向杜雲成道了謝,接過糖餵給了蘇母,杜雲成看了一眼表,才凌晨4點,離天亮尚有一段時間,他對蘇為安說:「伯母現在身體虛弱需要休息,這個時間打車也不好打,要不我帶你們先去科里醫生休息室歇一歇,等天亮了再回家吧。」
蘇為安輕蹙眉,有些猶豫,倒是蘇母先開口道:「這樣太給你們添麻煩了,我沒什麼事,我們……」她說著,剛要站起來,卻是腿一軟,又跌坐回了椅子上。
杜雲成趕忙道:「沒什麼麻煩的,蘇為安和我原來是同學,這點關照還是應該有的。」
蘇母微訝:「同學?」
杜雲成應:「六年同窗。」
六年……
這話說出來,就連蘇為安都有些感慨,再加上她離開的這兩年,他們認識有八年了。
杜雲成望向她,希望這份同學情誼能夠打消她的顧慮。
他話都已經說到這個地步,而且母親此刻連站立都困難,確實迫切需要一個地方能躺下歇一歇,蘇為安因而遲疑了一下,還是承了杜雲成的人情,說:「謝謝。」
但蘇為安忘了一個關鍵的事情,神經外科里不只有杜雲成,當她想起這一點的時候已經站在了醫生值班室的門口,旁邊醫生辦公室的門是開著的,她裝作不經意地看向裡面,只見顧雲崢正在電腦前寫著記錄。
杜雲成推開值班室的門的時候正撞上從屋裡出來的賀曉光,對方顯然是剛從睡夢中被叫醒,杜雲成禮貌地叫了一聲:「賀老師好。」
賀曉光打著哈欠揉著眼睛應了,卻在視線變得清晰、看到杜雲成身後的人時愣住,下一刻,他兩個眉毛擰得似乎都要打成死結,指著蘇為安和她母親道:「你們……」
杜雲成趕忙解釋道:「為安以前是我同學,她母親現在身體有些虛弱,現在又是夜裡,回家有些不便,我就將他們帶到值班室暫時休息一下,還請賀老師見諒。」
杜雲成話說得聰明,賀曉光又怎麼會不知道蘇為安以前是這裡的學生,但杜雲成這樣一說便是假裝自己不清楚當初的事,將兩個人的恩怨隔過去了,再加上他是杜院長的兒子,賀曉光也不能像對別人一般直接呵退回去,雖然心裡不滿,面上卻要做出客觀公平的樣子。
他開口:「這裡畢竟……」是醫生休息的地方,外人來還是不太合適吧?
話還沒說完,就聽醫生辦公室里傳來顧雲崢微沉的聲音:「賀醫生,剛剛你那女學生來和你說9床怎麼了?」
他的語氣很是平靜,似乎就只是隨口問起。
賀曉光一怔,也顧不上蘇為安和她的母親了,趕忙道:「頭有點暈,我正要去看。」
說完,他趕緊向病房走去。
看似與她無關的一句話,卻正解了她的圍,蘇為安看向辦公室內,顧雲崢正專註地看著自己面前的顯示屏,視線並未移開半分,她在心裡自嘲一笑,沒準他的那句話本來就與她無關。
杜雲成幫她扶著蘇母到值班室最裡面的床上躺好,蘇為安向他道謝,他也只是笑了笑說了句「我先去忙了」。
母親是真的累了,躺下沒有多久便睡著了,蘇為安起初因為擔心賀曉光回來會再有衝突,強迫自己清醒著,然而等了許久也沒見有人進這間值班室,終是抵不過重重倦意睡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蘇為安睜開惺忪的睡眼,就見杜雲成正輕手輕腳地進屋來,手裡拎著一袋子早飯。
看到她醒了,杜雲成帶著歉意小聲道:「我吵到你們了吧?」
蘇為安搖了搖頭,看了一眼表,已是早上7點,快到早交班時間,一會兒這裡的人就要多起來了,她趕忙叫醒母親:「媽,我們該回家了。」
杜雲成將手裡的早飯放到桌子上,安撫她們道:「沒事,還有一會兒,不用那麼急,吃了早飯再走吧。」
蘇為安看著杜雲成,帶著歉意地道:「還麻煩你給我們帶早飯,真的太不好意思了!」
杜雲成坦然地笑了笑:「沒有麻煩,昨天後半夜的時候顧雲崢……顧醫生叫我們過去辦公室幫他一起整理這個月的病例來著,說要表示感謝所以訂的早飯,多了不少,我就拿來借花獻佛了,你不用客氣。」
蘇為安輕蹙眉,問:「整理病例?」
杜雲成打了個哈欠,「嗯,可能是剛從中非回來的第一個月吧,顧雲崢這次好像格外重視,把賀老師和我們都叫過去幫忙了,弄了一晚上。」
原來是這樣,她還說昨天晚上在這裡怎麼這麼安穩又安靜地待了一整夜,原來是顧雲崢把其他人都叫走了。
蘇為安低頭,輕聲道:「謝謝。」
不明所以的杜雲成又擺了擺手,說:「沒事。」
蘇父在術後第二天就清醒了過來,在ICU觀察了兩天後沒有什麼大的問題,轉入了普通病房,由蘇為安和母親去醫院看護。
這件事迅速傳遍了醫院上下,大家都知道那個舉報了神經外科副教授的女學生回來了,還在急診室揚言要告到賀曉光再也當不了醫生,於是每天都有許多認識不認識的人「路過」蘇父的病房門口,來圍觀這樁熱鬧,神經外科的醫生更是對蘇為安久聞其名,畢竟這可是害得整個科在全院大會上挨罵、扣獎金的罪魁禍首。
蘇為安和母親剛將病房裡的東西都收拾好,就聽沒有關嚴的病房門外面傳來兩個人的議論聲:「這就是那個想占作者署名把賀曉光給舉報了的那個學生?」
「就是這個,一封信直接鬧到國外雜誌社去了,厲害吧?」
「但她怎麼退學了?」
「誰知道?自己虧心覺得待不下去了吧?」
「遇上這麼一學生,算賀曉光倒霉。」
「誰說不是。」
他們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夠屋裡的人挺清楚,蘇母有些驚詫地望向門外的方向,問道:「為安,他們這是在說誰啊?」
蘇為安正疊著父親的一件衣服,蹙緊了眉,頭也沒抬地道:「別管,和我們沒關係。」
雖然這麼說,蘇母神情中的擔憂卻絲毫沒有減退,她有些不忍地看向自己的女兒,自從蘇父被查出患病以來,蘇為安已經很久沒和家裡提起她自己的事了,偶爾聊起來也總是報喜不報憂,這些年究竟發生了什麼蘇母也無從得知,但是「賀曉光」這個名字蘇母是有印象的,記得之前剛加入課題組的時候蘇為安曾經很興奮地和他們提起過,可是怎麼就……
門外的兩個人似乎還意猶未盡,沒有要走的意思,蘇為安忍耐用盡,正要走過去將門撞開的時候,聽到外面傳來語調冷淡的聲音:「兩位張醫生在我負責的病房門口聊什麼呢這麼熱鬧?」
顧雲崢的目光似是不經意地掃過他們,兩個人卻是不約而同地噤了聲。
總覺得顧雲崢好像……生氣了?
其中一人反應快,趕忙道:「沒什麼,我們手術去了,顧醫生先忙。」
這之後蘇為安只聽一陣遠去的腳步聲,而後是顧雲崢走進了病房,他走到蘇父的病床旁,簡單地查看了情況,確認沒有什麼異常,才對蘇母道:「目前沒什麼問題,先注意看護,有什麼事及時和我溝通。」
蘇母連連點頭,就聽顧雲崢又道:「您之前提到的臨床試驗的事我去查了一下資料,這個藥物之前的小型臨床試驗結果好像都沒有什麼問題,但動物試驗中確實有報過形成動脈瘤的風險,謹慎起見,我建議你們先停葯看看。」
蘇為安聞言一怔,沒想到顧雲崢這麼快竟連這個藥物之前的動物試驗都查得一清二楚,她看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蘇母還有些顧慮,問道:「但是停葯的話我先生的Huntington病要怎麼辦?」
顧雲崢早有安排:「控制Huntington的藥物我會請內科的專家來開新的方案,但還需要你們之前在章和醫院的材料做參考。」
蘇母這才放下心來,感激地應道:「好好好,我這就讓我女兒回去取。」
她說完,看向蘇為安,蘇為安會意,又看了一眼父親,隨後轉身出了病房。
這之後顧雲崢又向蘇母詢問了一些蘇父之前Huntington病的情況,大致了解之後叮囑蘇母說:「等您女兒將資料拿回來就給我看。」
蘇母連連應聲。
該說的都說完了,顧雲崢轉身正要出病房,卻又突然被蘇母叫住:「顧醫生!」
他回頭,卻見蘇母變得有些猶猶豫豫地問:「那個……顧醫生,我女兒蘇為安之前是A醫大的學生,曾經在這家醫院學習過將近三年,不知道您原先教沒教過她?」
顧雲崢微蹙眉,問:「怎麼了?」
蘇母低下頭,似是在躊躇措辭:「為安她以前很喜歡學醫的,特別想當醫生,可是兩年前她突然退學,我們其實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剛剛我聽到外面有醫生說什麼雜誌社的事,很擔心他們是在說為安,特別怕為安闖了什麼禍不敢跟我們說,想著要是您以前也教過為安,能不能問問您為安上學的時候怎麼樣?」
剛剛的話,屋裡的人果然聽得一清二楚,就連不明所以的蘇母都知道那與蘇為安有關,並不是什麼好話。
顧雲崢輕嘆了一口氣。
蘇為安啊……
他抬起頭,直視著蘇母的眼睛:「她是我見過的最認真、最聰明的學生,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她並沒有做錯任何事,更談不上闖禍,所以你們不用擔心。」
顧雲崢語氣中的堅定讓蘇母有些意外地一怔,一時之間竟覺得自己對女兒產生這樣的擔心不僅多餘而且是她身為一個母親不應該的不信任:「她……我……我知道了,謝謝您了!」
顧雲崢點了下頭,說:「沒事。」
蘇為安將材料帶了回來。
她進醫生辦公室的時候杜雲成正在和另外一個同學梁佑震一起看著一張腦部MRI片子爭論著什麼,她從後面走過去仔細地看了看,說:「這是海綿狀血管瘤吧?」
打光板前的兩個人一起回頭,見來的是她,梁佑震詫異地道:「蘇為安?」
並不是不知道她父親住院,只是沒想到她這麼坦然地站在這間醫生辦公室里,畢竟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她可算得上是神經外科的「公敵」。
杜雲成倒是沒什麼驚訝,只是依舊專註地看著片子,問她道:「為什麼?」
蘇為安又向前湊了湊,指了指皮質的位置道:「T1和T2都是混雜信號,T2和SWI上的邊緣低信號還算明確,但佔位效應不是很明顯,水腫也不大,不是很像腫瘤,應該是海綿狀血管瘤。」
梁佑震順著她指的地方看了一眼,卻是滿臉的難以置信:「你說這兒?低信號?」
杜雲成認真地端詳了半晌,點了點頭,說:「確實是有一些,但如果這裡算的話,那這邊是不是也應該算上?」
他說著,手指上了周圍的一圈,蘇為安看了看,蹙眉道:「這個應該不是。」
「為什麼?」
蘇為安仔細想了想,慎重又慎重地說了兩個字:「感覺。」
杜雲成回頭看她,忽而一笑,搖了搖頭。
蘇為安挑眉。
她知道他在笑什麼,她還是老樣子,和當初他們組隊代表學校參加比賽的時候一樣,每次有什麼拿不準的都會以這兩個字作為依據,但關鍵是她的感覺一般還挺准,所以杜雲成大部分的時候都會選擇相信。過了這麼多年,眼前似乎又浮現出了當年的情景,竟是難得的熟悉感。
卻在這時,杜雲成忽然回過神來,向蘇為安解釋道:「這是急診剛收的一個病人,主任拿著這兩張片子一眼就從患者腦出血的血腫里看出海綿狀血管瘤來了,我們就拿來琢磨琢磨。」停了一下,又問,「你來是有什麼事嗎?」
「嗯,我找顧雲崢,有一些資料要給他。」
杜雲成微蹙眉,隱約覺得蘇為安叫顧雲崢的方法有哪裡不對,卻也沒有細想:「顧醫生剛接了一台急診的動靜脈畸形破裂的手術,可能要等一會兒了。」
「動靜脈畸形破裂?」這可不是一般的手術,難度高、風險大,一不小心患者就可能下不了手術台,所以一般的醫院、一般的醫生都不願意接這樣的手術,接下這台手術,顧雲崢可能一時半會兒忙不完了。
她正要說「沒事,那我再等等」,不知道從哪兒忙完的溫冉在這個時候回來了,她一進辦公室就看到蘇為安正在和杜雲成說著什麼,先是一愣:「為安?」隨後換上了燦爛的笑容迎了過去,「你這次回來這麼長時間我們也沒來得及好好聊聊,伯父現在好多了吧?」
蘇為安淡淡地應了一聲:「嗯。」心裡卻很反感溫冉問及自己的父親,急診入院那天她和賀曉光一唱一和地挖苦她,差點延誤了她父親病情的情景,蘇為安還歷歷在目,此刻溫冉未免太過自討無趣。
溫冉不動聲色地站到了杜雲成和蘇為安的中間,十分「大度」地說:「為安啊,你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就及時和我說,這麼長時間以來,雖然發生了很多事,但我們的情誼還在,我一定會儘力幫你的,還有雲成,小事情他可能也會幫你。」
溫冉這話一半是說給在場其他人聽的,一半是說給蘇為安聽的。這麼長時間以來發生了很多事,指的就是文章署名的風波,在科里的人眼中,溫冉和賀曉光才是受害者,此刻溫冉卻還能念及情誼照顧蘇為安,顯示出她的大度,而提到杜雲成的時候她用了「可能也會」這幾個字,就是想告訴蘇為安,杜雲成與她蘇為安並沒有多深的交情,就算是小事情也不要老來找杜雲成。
蘇為安看著溫冉認真的樣子,忽然就笑了。溫冉總是在這樣無聊的事情上這麼認真,真的很可笑。可是她眼底清清冷冷的,透著一股子寒意,說:「我沒什麼需要你這種『專業人士』幫忙的。」
父親危急關頭,溫冉的冷嘲熱諷猶在耳畔,什麼相信專業人士的判斷,若不是顧雲崢突然出現,只怕她要在派出所收到失去至親的消息!
先是搶奪她的成果、對她肆意構陷,又差點害了她的家人,就算是胸寬似太平洋也無法忍受,更何況蘇為安自認胸懷有限,若不是現在父親還住在科里,若不是照顧重病的父親已經讓她十分疲憊,她絕不可能再與溫冉有如此和平的對話。
杜雲成試圖替溫冉解釋:「為安,溫冉那天的話是無心的,沒有惡意,她後來聽說伯父病情危急,也很自責來著。」
自責?看她進來時趾高氣揚的樣子,哪裡有半分的自責?這些話溫冉用來糊弄杜雲成就夠了,經歷了這麼多事,蘇為安卻不會再相信了。
掃了一眼溫冉半青半白的臉,蘇為安冷聲道:「我還有事,先走了。」
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她聽到身後傳來不明所以的梁佑震的聲音:「哇,這個蘇為安,簡直了……」
雖然顧雲崢沒有在,但下午的時候,神經科的主任親自過來會診,說:「顧醫生說患者病情複雜,堅持請我親自過來會診,把資料給我看一看吧!」
蘇為安自然知道請大主任騰出時間過來會診是一件多不容易的事,連聲感謝,趕忙遞上了文件袋。
大主任戴著一副金絲邊的眼睛,認真地將文件一一看過:「你父親的情況確實有些複雜,好在病程不算長,既然決定要退出藥物試驗,那我就先寫一個服藥方案,正好在患者住院的時候觀察一下效果,隨時調整。」
蘇為安點頭,就見主任拿出紙,一字一字嚴謹地寫清了服藥名稱和方法。
主任時間寶貴,這之後便要趕回自己科里開會,蘇為安恭敬地將他送出病房。主任臨走之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特意提醒她道:「這個病是遺傳的,之前的醫生應該也和你們提過,你是患者的子女,應該考慮一下去做基因檢測的問題。」
蘇為安面色一僵,隨後有些勉強地笑了笑:「我知道,謝謝您了。」
主任略一頷首,在他轉身離開的時候,蘇為安看到離他們不遠處,溫冉站在那裡用一種奇怪的表情看著她。
蘇為安心裡下意識地一緊,溫冉應該是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但轉念再想,聽到了又能如何?
她沒做理會,轉身回了病房。
顧雲崢這一台手術直接做到了晚上下班的時間,其他的醫生都去會議室交班了,蘇為安出來給父親打飯的時候,就見顧雲崢組裡的小醫生揉著膀子轉著脖子走回來,都是感嘆連連:「動靜脈畸形破裂可真是夠折磨人的,跟拆彈一樣,咱們都已經快撐不住了,想也知道主刀有多累,也真是虧了顧醫生能撐下來。」
另一人應聲道:「誰說不是,像這種費力不討好的手術,科里也沒幾個人願意接,鬧得現在急診一有這種病人就找顧醫生。」
「是啊,不過你說顧醫生老接這種難度高、風險大的手術,居然還能保持零手術台死亡率,也是夠厲害的。」
另一個人也是一番唏噓:「這人和人真是不能比啊。」
「反正我是不想和他比,我還是先想想還房貸的事吧。」
也不知怎麼,蘇為安忽然就想起他們在中非初見的那天,她指著他的鼻子指責他為了保持手術成功率拒絕難治患者的情景,想來真的是冤枉了他。
他們在中非那會兒啊,他是那個「不近人情」的顧雲崢。
細算下來已經過去了將近三個月的時間,現在想起,卻又清晰如昨。
為父親打完飯之後,蘇為安又去小超市買了些父親要用的生活用品,回到病房的時候就見母親正和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的顧雲崢說著什麼。在一天漫長的手術之後,蘇為安能看得出顧雲崢的神情之中透露著些許疲憊,卻還是很有涵養地耐心地和蘇母聊著。
見她回來,母親招呼她過去打招呼,她看了一眼顧雲崢,正撞上對方的視線,顧雲崢公事公辦地向蘇為安點頭打了個招呼,下一刻,顧雲崢就若無其事地向蘇母略一致意:「您多休息,我接著去查房了。」
蘇母突然反應過來,忙說:「耽誤了您這麼長時間,真是不好意思!」
顧雲崢禮貌地笑了一下,說:「沒事。」
他隨後離開了病房,目不斜視地從蘇為安身邊走過,她卻在他擦肩而過的時候心裡漏跳了一拍。
她在心裡戳著自己的腦袋警告自己:蘇為安,別多想了,人家也許根本就不想見到你,是你先說的你們沒有可能,是你先告訴自己要懸崖勒馬,又從中非不告而別,好不容易如你所願斷得乾乾淨淨,你卻平白生出這麼多亂七八糟的心思,丟不丟人?
可就算是這樣想,心裡的那點念想也沒能都消失,反倒是心底又多了幾分難過,摻在一起,難受得很。她卻還是若無其事地走到母親的身邊,喚了一聲:「媽。」
蘇母才將將從顧雲崢離開的方向收回了視線,輕嘆了一口氣,對蘇為安道:「你爸這次病得又急又重,多虧遇到了你顧老師,自入院以來這麼關照我們,真是應該好好謝謝人家。」
自然是應該感謝顧雲崢的,蘇為安心裡也很清楚,她點了點頭,卻在這時忽然意識到什麼……
她驚詫地道:「媽,你怎麼知道他當過我老師?」
說到這裡,蘇母的神色之中也有些尷尬,說:「早上那會兒我怕你在醫院惹過什麼禍不敢告訴我們,正好顧醫生過來,我就問了問他以前見沒見過你、知不知道什麼事,顧醫生說他以前確實教過你,還說你是他見過的最聰明、最認真的學生,沒有做錯任何事,讓我們放心。」
蘇為安沒想到之前那兩個醫生在病房外的話終是讓母親猜出了端倪,也沒有想到母親居然去問了顧雲崢,更不會想到顧雲崢是這樣回答的。
她一怔,問:「顧雲崢……顧醫生他真的是這樣說的?」
「嗯,為安,你真的是遇到了一個好老師。」
嗯,好老師。
蘇為安輕合眼,心裡像是被誰擰了一下,疼得說不出話來。
晚上的時候,蘇為安怕母親的身體撐不住,自己留下來值晚班陪護父親,因為父親的病情已經見好,已經沒有了起初那麼兇險,蘇為安只需照看至父親入睡,自己也可以在一旁休息。
深夜的時候,蘇為安去了一趟衛生間,回來的時候輕輕地替父親掖了掖被角,卻隱約覺得父親好像有哪裡不太對勁,她趕忙拍著父親的雙肩喚道:「爸!爸,你醒著嗎?」
躺在床上的父親沒有任何回應,她掀開被子又試了試父親手臂的肌張力,是硬的,只覺得心裡咯噔一下,她趕忙按下了床頭上的呼救鈴。
值班醫生宋喬生很快趕了過來,在對蘇父進行了初步的查體後,發現左側瞳孔對光反射消失,宋喬生當即對值班的一線醫生道:「立刻帶患者去做CT,然後直接送進手術室!」
眼見著一群人手忙腳亂地將父親推走,蘇為安整個人都在抑制不住地顫抖,父親幾天前剛剛發生了動脈瘤破裂出血,經歷了一場大的開顱手術,還沒從上一次的損傷中恢復過來,現在又出現了這麼嚴重的新病灶……
她不敢再想下去!
拿出手機按下顧雲崢電話的時候她其實並沒敢有什麼期待,她並不知道他國內的電話,只有他在中非時的那個國際長途,想來他回來這麼久大概早就不用了,可此刻除了顧雲崢,她想不到能夠讓她更加信任的人,就算已經是空號,她也必須要試一試。
出人意料地,電話嘟嘟地響了兩聲,竟然被接通了,是顧雲崢略顯低沉的聲音:「喂?」
蘇為安一怔,驚恐交加的內心淌過一份暖意,讓她的鼻翼不由得有些發酸,她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說:「是我。」
「嗯。」
「我爸他……他出現新的出血灶了……」
……
顧雲崢匆匆趕到醫院的時候就見蘇為安一個人蹲在手術室門口的牆邊,雙手抱膝,將自己蜷成了一團,許是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見來的是顧雲崢,她急忙想要站起來,然而因為蹲得太久,腿已經麻木,整個人晃了一個趔趄。
顧雲崢伸手扶住她問:「你還好嗎?」
蘇為安本能地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可腿上襲來的強烈的酸麻感卻讓她動彈不得,只能靠扶著顧雲崢的手臂勉強站立。
「對不起,這麼晚還打擾你……」
「沒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12點多的時候我發覺父親的樣子不太對,試了一下雙側肌張力都是高的,就呼叫了值班醫生,宋醫生檢查後發現左側瞳孔對光反射消失,CT顯示另一側基底節出血,現在人剛進手術室沒一會兒,我不敢告訴母親這件事,我怕她現在一個人出什麼意外,只能自己先在這裡等著……父親他剛熬過去一場大手術,又出現這樣的情況,我真的特別害怕……害怕他……」
蘇為安說不下去了,卻又忽然醒悟過來,伸手抹了一把臉,自嘲地笑道:「我在跟你啰唆些什麼……」
顧雲崢看得出她此刻極度的焦慮,安慰她道:「你先別著急,雖然你父親連著兩次進行開顱手術創傷確實會很大,但好在他的年齡還不算大,基礎情況還算不錯,應該能撐下來的,宋醫生的動脈瘤手術非常嫻熟,我馬上也會進去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幫忙的,你聽話,在這裡等著,不要胡思亂想自己嚇自己知道了嗎?」
蘇為安喉頭髮酸,哽在那裡說不出話來,只能點了點頭。
顧雲崢隨後就換了衣服進了手術間。
再出來的時候已經是3個小時以後,蘇父果然被成功地帶下了手術台,見到父親平靜地躺在輪床上,蘇為安終於長舒了一口氣。
父親隨後被重新送到了ICU,上一次和母親在一起時為了照顧母親,她時刻提醒自己堅強,然而這回只剩下了自己,見手術成功,支撐她到現在的那股力氣已經去了一半。
宋喬生在手術結束以後就回科里值班了,留下顧雲崢向她做術後交代。
「我們在術中看到這次出血很可能是這支血管上形成的一個動脈瘤破裂,目前已經夾閉,過兩日等患者病情平穩會複查CTA,以篩查有沒有其他的動脈瘤。」
「又是動脈瘤?」蘇為安只覺得不可思議,「一年前參加試驗的時候血管還是好端端的,怎麼這麼短的時間內就會出現這麼多的動脈瘤?」
雖然是問句,但顧雲崢很清楚蘇為安並沒有想要他的回答。
果然,只見蘇為安伸手扶住了自己的臉,後背靠著牆緩緩地蹲了下去:「我應該阻止他們的,他們說要參加那個藥物試驗的時候我就應該阻止他們的。」蘇為安的聲音中已經帶著哭腔,「可那個時候我剛查出Huntington不久,天天光顧著怨天尤人,如果那個時候我像你一樣想到去查一查這個藥物之前的動物試驗,看到有出現過動脈瘤的情況,說不定就會阻止他們參加試驗了!」
顧雲崢在她面前蹲下身來,看著雙肩起伏不止的蘇為安,安慰道:「現在還不能說這些動脈瘤都是試驗藥物導致的,而且就算你當時看到了那一例動脈瘤的動物試驗也不可能預料到會有這樣的後果的,畢竟這個藥物前期的臨床試驗記錄良好,你沒有阻止他們,也只是不想讓你父親錯過這一次可能使病情好轉的機會罷了。」
蘇為安抬起頭的時候已是滿面淚光,她說:「不是的,我是為了自己,我那個時候想,如果父親參加這個試驗藥物有效,那是不是就意味著我也有葯可治了……」她說著,在已經哭花了臉的情況下竟還能擠出一個自嘲的笑,「你看我有多卑鄙,竟然為了自己,讓父親去做試驗品。」
顧雲崢看著她狼狽的樣子有些心疼。明明她也是受害者,明明她也是無辜的,卻偏偏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這樣苛責自己。查出Huntington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情,他光是想想就已經覺得恐怖,更何況她作為當事人該是怎樣的心情。可面對此時父親出現的不可能預料的情況,她的第一反應卻是責怪自己,責怪當初那個已經足夠痛苦,不可能完全理智的自己。
他開口,語氣很重:「嗯,你特別卑鄙,明明早就預料到父親參加藥物試驗一定會出現嚴重的動脈瘤破裂,卻為了自己能被治癒逼著父親去參加藥物試驗。」
蘇為安沉默了。
顧雲崢目光緊緊地盯著她問:「蘇為安,告訴我,你是這麼做的嗎?」
既然不是,你究竟做錯了什麼,要這麼折磨自己?
蘇為安說不出話來,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掉。她只是想不明白,如果她沒有錯,如果誰都沒有錯,為什麼這麼多無法預料的災難都發生在他們的身上?為什麼他們總是那十萬分之一,甚至百萬分之一?為什麼這種雷劈一般的概率總是落到他們頭上?
她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顧雲崢拉開她的手,只見一圈牙印上各個都出了血點子,他心疼地將她攬進懷裡。
這個夜晚,靠在他的身上,蘇為安哭到近乎脫力。
後來等她再也哭不動的時候,顧雲崢將她打橫抱起,帶回她父親原來的病房好讓她休息一會兒,回去的路上,她靠在顧雲崢的身前問:「你為什麼還留著中非的手機號啊?」
顧雲崢輕描淡寫地道:「怕中非那邊的醫生需要遠程援助。」
「真的就只是因為這個?」
顧雲崢沉默了幾秒,才說:「怕你遇到什麼事,找不到人幫忙。」
蘇為安忽然就開心地笑了,她將臉埋進他的胸口,半晌,聲音悶悶地道:「好睏,我要睡了,等我醒過來,你說的話我都會忘了的。」
顧雲崢平靜地應:「嗯,那就忘了吧。」
蘇為安沒有再說話,只是沒過多久,顧雲崢覺得自己胸口處溫溫熱熱的,又有點濕,她大概是又哭了。
因為太過疲憊,蘇為安隨後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時間已經不早,她環顧了一下四周,想起昨晚父親突然發病的事,她還沒來得及告訴母親,再過不久母親就要到醫院來了,想到這裡,她趕緊去洗漱,一面洗一面在想要怎麼讓母親儘可能平靜地接受這個事實。
梳洗完回來的時候,蘇為安才注意到床頭柜上多了一個袋子,她打開一看,裡面是幾個飯盒,西瓜、荔枝、蟹粉小籠包、蒸排骨和雞腿一樣不差,都是她在中非時跟顧雲崢喊過要吃的東西。這麼一大早,鬼知道他究竟是去哪兒湊齊的這些東西?飯盒下面還有一張紙條,上面是四個遒勁有力的大字:「生日快樂。」
蘇為安掏出手機,日期上端端正正地顯示著這幾個數字:2017/07/07。是她的生日。
因為父親突然生病,就連她自己都已經忘了的生日,她只是在給他銀行卡的時候順嘴提了那麼一句,他卻替她記得清清楚楚。
她幾乎是想也沒想,轉身就沖了出去,醫生辦公室里的人說他剛剛出去會診,她追到了樓梯間,終於叫住了他:「顧雲崢!」
已經下了半層樓梯的人停住了腳步。
她往下走了一個樓梯,小心翼翼地問:「你還缺女朋友嗎?有病的那種!」
話音落,四下寂靜,蘇為安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在蘇為安緊張的注視下,顧雲崢轉過身,向她張開了雙手。
蘇為安跑下樓梯,幾乎是撲進了他的懷裡。
就算她沒有以後,可此刻她那麼喜歡他,怎麼捨得再放開他?她這輩子也不可能再遇到第二個顧雲崢,她離開過一次,上天給了她第二次機會,她要知道珍惜,就算以後會很痛很痛,她也想先把這一刻過好。
她說:「顧雲崢,我們就隨意交往一段時間吧,不想以後。」
顧雲崢卻突然放開了她。
「我從不幹不想以後的事。」
蘇為安愣住了。
她好不容易才決定放下那些於她像噩夢一般的事實,為什麼他一定不肯放過?
她看著他,幾乎要哭出來:「你明知道我沒有未來可言……」
可自從決定在一起的那刻起,他就將她放進了他對未來所有的計劃里。
他義正詞嚴地對她說:「蘇為安,你不需要未來,因為我就是你的未來。」
他要的不是得過且過的歡喜,而是能夠風雨共擔的相守。
雖然那是她不敢去想的東西,可是有這樣一個人這樣堅定地願意為她一力承擔,她忽然覺得慶幸。
顧雲崢直視著她的眼睛認真地道:「如果你再敢像上次那樣不告而別,我絕不會原諒你第二次!」
一句話不說就敢從中非離開,電話從關機到空號,氣得他都快炸了,卻還是擔心她一個人會出什麼事,怕她沒人幫忙,所以他留著一個國際長途的號碼,不敢關機,每每想起,自己都覺得自己真是中了邪。
後來在醫院再見到她,時隔一個月想起當初的事,他心底的氣竟然絲毫未消,原本一句話都不想跟她說,可是看到她哭,卻又忍不住想抱著她。
他一向自認行事果斷,最討厭優柔寡斷,可偏偏遇上蘇為安,讓他想放放不下、想忍忍不了,連生個氣都要小心翼翼,生怕傷到她。
提起在中非不告而別的事,蘇為安自然能想像到他當時該有多生氣,可是……
絕對不會原諒她第二次……
蘇為安禁不住撇了撇嘴,好凶啊!
被他開除那會兒他都沒有這麼凶啊!
她瞄了他一眼,假裝被他嚇到,轉身道:「那我走了。」
剛轉了六十度,她就被人用力抓住手臂拉回了懷裡,顧雲崢用手抵住她的後腦,直接吻了下來。
良久,他才放過幾乎軟在他懷裡的她,他的聲音在她的耳畔響起,雖輕卻是異常堅定,他說:「為安,不許再離開。」
蘇為安抬頭,正望進他墨黑的眼眸中,裡面有星星點點的光芒,映出了她的模樣,她的心裡莫名一動。
她輕踮起腳,與他唇齒相貼,又是綿長的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