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和顧雲崢之間的事情涉及她去中非那一段,怕本就已經因為父親的病情而焦頭爛額的母親生氣,蘇為安決定等到父親痊癒出院以後再向他們坦白,更何況父親現在還住在科里,她也怕他們之間的事會無端生出許多流言,影響到顧雲崢。
將父親夜間發病的事告知母親的時候母親果然又晃了一大晃,好在蘇為安及時扶住了她,而父親又已經轉危為安送入了ICU,母親才稍稍放心了些。
顧雲崢去會完診回到科里,第一件事就是來和蘇母談接下來的治療計劃:「患者動脈瘤的情況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嚴重,雖然還不能完全確認與試驗藥物有關,但以目前的情況看是必須要退出了,等到過兩日患者情況平穩後我們會立即送他去做CTA檢查,以免有其他高風險的動脈瘤存在。」
驚魂未定的蘇母連連點頭,又忍不住與蘇為安一樣責怪自己:「都怪我,好端端地為什麼要同意他去參加什麼臨床試驗?」
顧雲崢看著懊惱的蘇母安慰道:「這並不一定是試驗藥物的原因,也有可能是患者前期存在動脈瘤的危險因素,只是剛好趕在這個時候長出來罷了,更何況就算真的是藥物導致的,這不是你們能預料到的,這個藥物的前期結果都很好,業界普遍看好,若不是因為患者出現了這麼嚴重的不良反應,說不定能很好地控制住他的Huntington癥狀。」
蘇為安也道:「是啊,媽,你之前不也說過這個藥物對控制父親的癥狀起到了不錯的作用嗎?至於可能出現的不良反應是藥物的臨床試驗期不可避免的風險,怨不得您啊!」
蘇母沒有說話,可從她的表情來看,蘇為安知道母親的心情並沒有輕鬆多少,她陪著母親在監護室門口從上午10點足足等到下午3點監護室的探視時間,進去看了一眼父親,各項生命指征平穩,才鬆了一口氣。
之後父親的病情再次轉好,回到了普通病房,顧雲崢第一時間開出了血管影像檢查。檢查當天顧雲崢組裡有手術,一干人等全都上了手術台,蘇為安和母親守在病房裡,從早上8點到下午3點多,始終沒有等到接父親去影像科的師傅,蘇為安覺得不對,進醫生辦公室找到其他組的醫生詢問,對方找了一下單子,發現時間是今天上午,但到現在患者還沒被接走也有些意外,又打了個電話叫師傅過來。
沒過一會兒,就見一個大嗓門的老師傅急匆匆地趕了上來,對醫生嚷嚷道:「你們科上午做增強CT的那個病人不是上午就接走了嗎?」
蘇為安一怔:「不可能,我們等了一天,連來接的人影都沒見到。」
那師傅也有些詫異,說:「怎麼可能?我上午過來的時候有個女醫生把一個病人的檢查單子塞給了我,還給我指了病人,看著我把病人接走的。」他說著,視線在醫生辦公室里轉了一圈,指著窗戶旁邊的人,「就是她。」
蘇為安轉頭一看,只見站在窗邊悠然地喝著咖啡的那個女醫生,正是溫冉。
見大家都看著自己,溫冉一臉不明所以的樣子,說:「啊?怎麼了?早上的時候我開了一個患者的CTA,師傅來的時候我就以為是來接我的病人的,是不是鬧出了什麼誤會?真是不好意思啊!」
她說著,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一旁的梁佑震趕忙道:「沒事沒事,也不是多大的事,再送一次就好了。」
還真是和諧的科室氣氛!
蘇為安冷笑了一聲:「直到現在原本應該來接你病人的師傅也沒有出現,只怕你根本沒有聯繫接病人的師傅來,你這不是誤會,而是打劫。」冷眼掃過溫冉,她轉身向師傅道:「請幫忙將我父親送到CT室。」
她說話的時候面無表情,語調中連一絲波瀾也無,眼神中卻讓人感到了一股凜冽的寒意。
那師傅連連點頭:「好,好……」
她隨後轉身出了醫生辦公室,還沒走遠,又聽到身後傳來梁佑震熟悉的聲音:「這蘇為安,簡直了……」
萬幸的是蘇父並沒有查出其他的動脈瘤。
蘇為安與母親每日兩班倒,母親值白班,她值晚班,往返於醫院和家之間,中間的距離並不算近,線路還不是很順,在炎炎夏日裡,接連幾天下來蘇為安已經有些頂不住了,中午顧雲崢送她出醫院門的時候她被陽光曬得整個人一個恍惚,險些跌倒在地上。
顧雲崢將她扶進懷裡,蘇為安已經有了些許中暑的徵象,卻還是嘴硬道:「我沒事……」
話還沒說完,就聽顧雲崢長嘆了一口氣,帶著她就往其他方向走去。
嗯,他家。
為了上下班方便,他住得離醫院很近,讓蘇為安在這裡休息可以免去很多奔波的時間,他一直一個人住,也不存在方不方便的問題,只是因為兩個人剛確定關係不久,怕她多想所以他才一直沒提,可此刻蘇為安已經快要病倒,也來不及顧那些虛禮了。
將空調調到最舒適的溫度,顧雲崢將卧室和浴室的方向指給她看:「去洗個澡然後好好休息一下吧。」
蘇為安原本正仔細觀摩著顧雲崢的家,簡單大方的裝修、簡潔的色系搭配,還有工整的布局擺放,像極了他的風格,聽到他的話,她先是反應了一會兒,隨即有些警惕地看向他:「什麼?」
「你身上都快被汗水浸透了,這樣很容易生病的。」頓了一下,顧雲崢俯下身戳著她的腦門道,「你腦子裡每天都在想什麼?」
喂!這怎麼能怪她啊?是他一進門就說洗澡,嚇了她一跳好嗎?
但所謂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這些話蘇為安也只敢在肚子里過一過,說出來是萬萬不敢的,之前出的那些汗這會兒已經漸漸幹了,裙子幾乎是要黏在她的身上,黏膩膩的確實不舒服得很,她因而也沒有故作矜持地推拒,只是說:「可我沒有換洗的衣物。」
這確實是一個問題,因為顧雲崢一向一個人住,家裡連一件女人的衣物都沒有,他想了想,說:「拿我的睡衣先湊合一下吧,洗衣機是帶烘乾的,一會兒就能換回來。」
他說著,走進卧室從衣櫃里拿出了一套疊得整齊的睡衣交給她,說:「沒有新的了,你先將就一下吧。」
蘇為安也沒介意,點頭接過以後就進了浴室。
洗完出來的時候,蘇為安已經聞到了飯香,她穿著手長腿長的睡衣,趿著拖鞋走到廚房門後倚著門看他。
顧雲崢將綠豆湯盛好放進冰箱,轉身的時候正好看到了她,他蹙了蹙眉,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替她挽起褲腿,還有袖口,一邊弄一邊說:「衣服不合身怎麼不知道挽一挽?」
蘇為安看著他狡黠一笑:「我知道,我就是想讓你替我挽。」
他抬頭的時候無意間蹭過了她的臉頰,他聞到她身上有他男士洗髮水和沐浴液的味道,明明是他熟悉的味道,可從她的身上聞到,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誘惑,讓他心裡痒痒的。
他的睡衣對她而言確實很大,領口處已經露出了半個肩膀和胸前白皙的皮膚,他一僵,有些慌亂地別開了眼。
蘇為安原本只是想開個玩笑、撒個嬌,此時卻也已察覺到氣氛不對,趕忙換了話題道:「那個……你們家的洗衣機怎麼用啊?」
嗯,洗衣機……
顧雲崢快步走到衛生間,將機器調好,對蘇為安道:「一會兒按一下開始的按鈕就可以了。」
有了剛剛的前車之鑒,她沒敢往顧雲崢身邊湊,只是乖巧地點了點頭。
顧雲崢揉了一下她的腦袋,又接著回去準備午飯了。
綠豆湯和義大利面,雖然菜式不難,但中午時間有限,顧大醫生親自下廚,能嘗到她就可以表示榮幸了,更何況還是有模有樣的飯菜,還有點好吃,她禁不住誇獎道:「顧雲崢,你簡直是個廚子啊!」
顧雲崢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伸手輕輕抹掉她嘴角的肉醬,蘇為安的心裡又是一盪,好在中間隔著桌子,她趕忙埋下頭,做出一副專心吃飯的樣子。
顧雲崢看著她有些緊張的模樣,只是笑了笑,沒有戳穿。
午飯過後,顧雲崢要回去上班,不忘囑咐蘇為安道:「下午好好休息一會兒,需要給叔叔阿姨準備晚餐的話廚房裡的東西可以隨便用,我可能會下班晚,你出門的時候將門帶上就可以了。」
蘇為安靠在牆邊看著他,調笑道:「細想起來我們接觸的時間好像也沒有多久,你就敢把我帶到你家,而且留我一個人在這兒,也不怕碰上什麼『仙人跳』騙得你血本無歸,或者把你家搬空了什麼的。」
聽她這麼說,顧雲崢只覺得有趣,存心逗她:「我倒是想知道你這覺得自己能做『仙人跳』的自信是從哪裡來的?」
蘇為安呆了半晌,終於爆發:「顧雲崢!」
他卻早料到她會有此反應,還未等她說完,直接將她拉進懷裡以吻封唇,再回過神來的時候是他兜里的手機在振,蘇為安趕忙鬆了手:「你下午還要上班!」
顧雲崢看著她臉頰上因為害羞而染上的緋紅,不由得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嗯,我下午還要上班。」他頓了一下,「那,為安,我先走了。」
蘇為安低頭悶悶地應了一聲:「嗯。」
周圍縈繞著他的氣息,這一覺在顧雲崢的床上蘇為安睡得格外踏實,半夢半醒間又想起在中非被傷之後他將她抱回醫院時的情景,好像有他在,她就會心安。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3點多鐘,免去了路途勞頓,又經過了一中午的休息,她的狀態比中午從醫院出來時好了不少,算算還有兩個多小時回去接母親的班,剛好還夠做個晚飯。
她走到廚房拉開顧雲崢的冰箱,驚訝地發現裡面各種食材一應俱全,裝在不同的盒子里,根據不同類型分置在不同層。
蘇為安將大袋的蝦、雞翅和幾樣青菜挑揀出來,一番折騰之後做了一道蒜蓉粉絲蝦、一道紅燒雞翅,還有上湯娃娃菜,又做了蛋花湯和綠豆粥,將顧雲崢的分量盛好盤放進了蒸鍋里,方便他回來的時候加熱,才將剩下的裝進飯盒帶去了醫院。
因為幾日來父親的情況明顯好轉,母親的心情也好了許多,接過蘇為安準備的飯菜,見裡面菜量不少,便招呼病房裡的其他家屬一起來嘗嘗蘇為安的手藝。
顧雲崢來查房的時候只聽屋裡一片歡聲笑語,見他進來,蘇母招呼著他過來一起嘗嘗,並將飯盒端到了他跟前,其他的患者家屬也起鬨道:「是啊,嘗嘗吧,小姑娘手藝真不錯!」
顧雲崢連忙擺了擺手解釋道:「手上臟,而且還沒下班,你們吃吧!」
蘇母卻是熱情地說:「沒事,為安,你拿筷子幫顧醫生夾一下。」
蘇為安看了一眼顧雲崢,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母親,有些尷尬地道:「媽,人家上班我們就彆強求了。」
被掃了興的蘇母瞪了蘇為安一眼:「上班才容易累、容易餓啊,你這孩子真不會來事!」
蘇為安只覺得自己這頓罵挨得有點冤,內心不由得咆哮:我也知道上班會餓,所以給他準備了一鍋的菜啊!
可惜這話是不能跟母親說的,她只好趁母親不注意,偷偷瞪了顧雲崢一眼。
都是你,害我挨罵!
顧雲崢心情大好地笑了笑。
詢問了一下蘇父現在的狀態,又簡單地做了做查體,能看出蘇父的身體機能已經恢復了許多。
他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又去查看了另外兩個病人便離開了,走的時候蘇為安將他送到了病房門口,兩個人的手指悄悄勾到了一起,卻也只是短短片刻,很快就脫開了。
蘇為安將門合上,轉身走回母親身邊,就聽母親頗為不滿地道:「人家就出個門你還跟在人家後面等著關門,就像要轟人家走一樣,你怎麼這麼不會來事?」
蘇為安一臉迷茫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她那是要轟顧雲崢走嗎,她那分明是不舍啊!
許是她不捨得有些含蓄,蘇母是結結實實地一點也沒看出來。
蘇母一面收拾著小桌子上的東西一面說:「你別說,顧醫生人真的是挺好的,也不知道多大了,有沒有對象。」
蘇為安的內心:看這裡看這裡看這裡!
只聽話鋒一轉,蘇母又道:「不過那麼優秀的人要求應該會比較高吧?」說著,她轉過頭來恨鐵不成鋼地看了自己的女兒一眼,搖了搖頭,「唉……」
蘇為安:「……」
顧雲崢離開後就沒有再聯繫她。
起初蘇為安覺得他可能還在吃飯,等到了9點,終於忍不住發了一條消息問他:「飯的味道還合口味嗎?」
回復:「嗯。」
她又問:「在忙?」
回復:「嗯。」
沒了。
蘇為安覺得有點憋屈。
第二天是周五,每周一次的主任大查房,一大早上全科上上下下忙成一團,顧雲崢更是一大早就被主任叫走了,直到查房的時候一行人浩浩蕩蕩地來到了病房,她才在這一天第一次見到顧雲崢。
作為主治醫生,顧雲崢在眾人面前向王煥忠主任彙報了蘇父的病情,主任聽完又向顧雲崢核實了一些細節,隨後點了點頭道:「患者病情複雜,目前狀況不錯,但還是要注意嚴密觀察。」
顧雲崢應道:「是。」
主任轉頭掃視了一下自己身後的隊伍,作為離他最近的學生,杜雲成不幸被選中,主任看著他說道:「你,來說說Huntington的主要癥狀都有什麼啊?」
杜雲成對答如流:「舞蹈癥狀、精神異常和痴呆。」
「發病機制是什麼?」
「神經變性,基底節沉積致病蛋白、尾狀核萎縮,膽鹼和GABA缺失,影響了基底節環路。」
「致病基因是什麼?」
「4號染色體三核苷酸重複序列,是C……C……」
杜雲成意外地卡住了。
在場的醫生沒有人接話,畢竟Huntington本就少見,更何況是在外科,這種細枝末節的東西他們也記不清了,反正事不關己,總比說錯了丟人要好。
等了一會兒,沒等到答案,顧雲崢見主任已經皺起了眉,剛要救場,就聽病床邊的蘇為安道:「跳舞啊,啦啦啦……」
杜雲成很快反應過來,當即接道:「CAG。」
蘇為安不由得點了一下頭,Bingo!
剛才想了半天都沒想起來的東西,在蘇為安莫名其妙的幾個字的提示下,杜雲成居然當即想了起來,這兩個人之間的默契……
顧雲崢不由得蹙起了眉。
主任看了看蘇為安,饒有興味地問杜雲成道:「她是?」
杜雲成謹慎地道:「我們以前的同學。」
「剛才她說的是什麼意思?」
「因為很多細節不好記,我們就編了點類似口訣的東西,比如這個是她編的,舞蹈病,要跳舞,但是沒有音樂,就是差歌,拼音簡化,CAG。」
主任聽完笑著點了點頭:「有意思,小姑娘想像力不錯啊。」又問蘇為安道:「除了這個你們還編過什麼口訣啊?」
許是因為好久不用,已經有些生疏了,蘇為安想了想,片刻之後,忽然想起了一個:「那個,『馬人帶隆乳』,就是邊緣系統有海馬、杏仁核、扣帶回、穹窿和乳頭體……啊!」
話還沒說完,蘇為安只覺得自己頭上一疼,是蘇母一掌呼了過來:「小姑娘家家的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胡說些什麼?」
蘇為安往旁邊挪了挪,揉著自己的腦袋委屈地道:「媽,這是學術問題!」
蘇母又是一掌:「學術問題你不能找個學術點的說法?這都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
蘇為安越發委屈,脫口而出道:「他們都比我『污』多了!」
一語出,四下寂靜,自知失言的蘇為安小心翼翼地抬起頭望向在場的眾人,只見大家礙於主任在場,都在努力地板著臉憋著笑,而主任帶著和藹的微笑,注視著她問道:「小姑娘,你叫什麼啊?」
主任話音剛落,短短瞬間,所有人的笑意都消失了,就連空氣好像都突然凝滯住了。
在眾人的注目中,蘇為安看了一眼顧雲崢,對方微微向她點了一下頭,她的視線又掃過面色不甚好的賀曉光,隨後才向主任報出了這三個字:「蘇為安。」
主任聽完先是自然地點了點頭,又意識到好像有哪裡不對:「這個名字怎麼這麼耳熟?」
等了許久沒有人應和,還是過了一會兒,一旁一名副主任小心地提醒道:「主任,這就是去年向雜誌社舉報了曉光的那個學生。」
主任恍然:「哦……」
一時之間,容納了這麼多人的病房裡安靜得驚人。
主任沒有再問話,而是轉身向病房外走去,蘇為安的心涼了半截,只覺得在這位大主任心裡,她大概就只是一個貪圖名利、恩將仇報的學生了吧?她突然有些後悔,早知道何必要接話,就好好地在這裡當一個患者家屬不好嗎?
卻在這時,已經走到門口的主任隔著層層人牆忽然開口:「小姑娘不錯。」
蘇為安一愣,猛然抬起頭來,而主任已經被身後眾人掩蓋得不見蹤影。
待到這一屋子的人離開,母親就向著剛關好門轉身回來的蘇為安蹙緊了眉,面帶擔憂地問:「什麼舉報?」
那位副主任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挑明了這件事,想搪塞是搪塞不過去了,蘇為安考慮了一下措辭,盡量簡單地對母親闡述道:「我臨退學那會兒,撞見了溫冉私下找到課題的負責老師賀曉光,以讓賀曉光加入她父親的課題合作為條件,想要頂替我成為我寫的論文的第一作者,賀曉光同意了,找我談話,但我沒答應。後來等我退了學,他們未經我允許,將論文發了而且把我的署名完全刪掉了,我就向雜誌社舉報了他們,作為代價……賀曉光的副教授頭銜被撤,溫冉被警告處分。」
說到最後,蘇為安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這就是她們送父親去急診的時候遭到刁難的原因,她為了一時意氣,將人得罪得乾淨,以至於繞了一圈差點害了父親,雖然當初的事她問心無愧,可確實做法太絕,母親說不定又會說她不會來事,不給自己留後路。
她微微低下了頭。
卻聽母親長嘆了一口氣,伸出手將她抱進了懷裡,輕拍著她的腦袋道:「做得好,做得真好,對那些不尊重你的人,就應該這樣保護自己。」說著,又是重重地一嘆氣,「我的女兒受委屈了……」
蘇為安的鼻翼忽然有點酸。
恍然間又想起大六在實驗室的那些夜晚,困了就在一圈鼠籠的包圍中睡了,醒了就抱著切片和試劑,固定標本的甲醛要自己按照濃度用固體配置,實驗室有些老舊,條件有限,通風不是很好,滿屋子彌散的都是刺鼻的味道,眼睛也被刺激得直流眼淚。
後來統計數據,又是日日對著電腦不眠不休,遇到數據不理想,她又要回去加做實驗,終於得到了幾條像樣的曲線的時候,她直接抱著電腦哭了。
再之後完成文章的時候還趕上執業醫師的考試,那段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她已經不想回想,那文章中的每一個字都是她的心血,她有多麼期待這篇文章能夠發表出去得到業界的認可,可是現在……
可是現在啊,一切都毀了。
副教授頭銜被撤,還有了這樣的污點,賀曉光對她可以說是恨之入骨,寧可把這篇文章扔了也不會讓蘇為安作為第一作者將這篇文章發表,沒有賀曉光的同意,她永遠也不可能再將這篇文章發出去。
她其實真的很委屈。
委屈到描述不出、委屈到無人能說,可總不能讓父母跟著替她擔心難過不是?只好裝作從來沒發生過,好像自己很洒脫,可原來她真的很委屈。
她趴在母親的肩頭,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中午的時候和顧雲崢一起離開醫院,蘇為安的眼睛還有點腫。
顧雲崢看出她哭過,不由得問:「怎麼了?是不是查房的時候那麼多人讓你不舒服了?」
蘇為安搖了搖頭,心裡還是有些發悶,原本什麼話都不想說,卻又怕顧雲崢擔心,仔細地解釋道:「沒,只是我家裡人先前不知道論文那件事,剛才向他們解釋的時候想起之前的事有些難過。」
顧雲崢輕嘆了一口氣,伸手將她攬到自己懷裡,心疼地揉了揉她的腦袋:「如果那個時候你在我組裡就好了。」
蘇為安靠在顧雲崢身上,在他胸口處蹭了蹭,搖頭:「如果那個時候我在你組裡,我只會恭恭敬敬地把你當作我的老師,你也只會把我當成一個普通的學生,我不敢喜歡你,你也不會注意我,雖然有點委屈,但還是現在這樣比較好。」
她的話讓顧雲崢心裡不由得一動,依然不忘逗她道:「恭恭敬敬?以你上課七次舉手追著我爭論的狀態看,你真的會對我恭恭敬敬?」
蘇為安臉微熱,還是嘴硬道:「萬一呢?」
顧雲崢沒有說話,只是又揉著她的腦袋笑了笑。
啊!她腦袋要被他揉成雞窩了好不好?
回顧雲崢家午休的路上,蘇為安才從顧雲崢口中得知原來上午的大主任王煥忠就是他的博士導師,因為清楚導師的為人,並不會因為幾句流言就對蘇為安心懷偏見,所以他才會在主任問及她姓名的時候讓她放心。
怪不得,主任臨走時會說那一句「小姑娘挺不錯的」,原來不是敷衍。
還能在這個科里得到認可,她忽然覺得感激。
蘇為安上學的時候聽說過這位神經外科的大主任王煥忠,學識淵博不用多說,難、偏、怪、長的手術都能駕馭,在膠質瘤領域更是有獨到建樹,因為自身成就卓然,對手下的人要求也是嚴格,尤其是自己的學生,達不到他要求的統統都要延期畢業,而他的要求簡直就是……不可描述,想來大概也只有顧雲崢這種不可描述的人能達到他的要求。
想到這裡,蘇為安不由得偷笑了一聲,卻被顧雲崢抓了個正著。
顧雲崢睨著她:「笑什麼?」
「聽說王主任是一位非常嚴厲的老師,我在想像你挨罵的樣子。」
得到的是顧雲崢不以為意的回答:「我沒怎麼挨過罵。」
蘇為安震驚了:「怎麼可能?像什麼熬夜趕出的開題報告老闆不滿意、手術的時候第一次做的操作出現意外這難道不是每個學生都會經歷的嗎?」
「我不會熬夜趕開題報告,我一般都會提前一個月完成,改3遍以上再給老師看,手術時出現意外確實是所有醫生都會經歷的事,但我會提前準備好補救方案,自己將問題解決,而這也正是老師試圖教給我們的,手術台上一切情況都有可能發生,我們不可能提前預知,但我們一定要學會善後。」
雖然顧雲崢的話透著濃濃的優越感,簡直像是工作彙報,但蘇為安不得不承認他說的一點沒錯。
「不管在手術台上發生什麼都要努力解決,大概也只有有著這樣過硬的技術和心理素質,才有可能像你這樣維持零手術台死亡率吧。」
蘇為安是難得地這麼當面誇他,然而出人意料地,顧雲崢只是淡淡地接了一句:「或許吧。」
他的這一反應倒是讓蘇為安有些意外,不由得挑眉,有些戲謔地道:「你好像對這句話不太滿意,是我誇得不夠到位嗎?」
她倒是會拿他開涮!
顧雲崢一笑,又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想了想,認真地道:「雖然我很幸運目前還是零手術台死亡率,但我並沒有想過要如何去維持這個數字,0%和100%大概是這世上最不長久的東西了,早晚有一天我也會有在手術台上無能為力的時候。」
這並非是他的謙辭,而是事實,早晚會有複雜到他無法應對的情況出現。
頓了一下,他又道:「比起0%這個數字,我更看重自己是否對每一個可能有良好預後的患者,不管多難都用盡了所有可能的方法去救治,就算有一天真的出現無能為力的情況,我也可以問心無愧。」
所以不管是生命禁區腦幹上的膠質瘤,還是腦子裡像炸彈一樣的動靜脈畸形,他從不會拒絕,因為他知道雖然手術的難度極高,但只要做好,就有可能為患者贏得一段有質量的生活,他唯一會拒絕的手術大概就是像他們在中非相遇的第一天那位出了車禍的受害者那樣,即使他救活了這個人,最好的預後也不過是植物人。
他說完,轉身看向身旁的蘇為安,只見她像是第一次認識一樣望著他,眼中有星星點點的光芒,他輕笑:「怎麼這麼看著我?」
蘇為安收回視線,挽過他的手臂,揚唇道:「沒事,就是覺得自己眼光真不錯。」
這丫頭今天嘴怎麼這麼甜?
顧雲崢微揚唇,牽過她的手,變成了十指相扣的姿勢。
他們手牽手走在街上,悶熱的夏季、磨人的正午,在這一瞬間似乎都消失不見了,天正藍、雲正清、陽光明媚、繁花盛開,這一切都剛剛好,因為身邊的人剛剛好,就好像這世間所有的美好都在自己的身邊。
而就在他們身後三米多遠的地方,溫冉卻是難以置信地看著不遠處那兩個熟悉的身影,愣住了。
那是……
顧雲崢和……蘇為安?
他們兩個為什麼會走在一起?為什麼會……牽著手?
臨近下班,從溫冉口中得知蘇為安和顧雲崢在一起了的時候杜雲成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否認道:「不可能。」
除了當初他們班一起上過顧雲崢的一節課以外,杜雲成實在想不出這兩個人之間還有什麼交集,那日蘇為安的父親病倒入院,整個過程他都一直在旁邊看著,顧雲崢連半句話都沒有和蘇為安直接說過,根本不像認識的樣子,更何況在一起?
溫冉似乎早就料到他不會輕易相信,拿出手機擺在了他的面前,杜雲成看著屏幕上手牽著手相識而笑的兩個人,震驚得瞪大了眼。
溫冉化著精緻的妝容,伸手撩了一下自己大波浪卷的頭髮,說話的語氣卻是刻薄,嘖嘖嘆道:「早就知道蘇為安不是善茬,想搶我們論文的署名也就算了,居然連父親生了重病住院都不閑著,這才幾天啊,居然把顧老師騙到了手,以前真是小瞧她了!」
杜雲成直接衝出了休息室。
彼時蘇為安剛剛從顧雲崢家裡準備好晚飯回來接母親的班,在醫生辦公室外碰到顧雲崢,順便告訴他一句下午有人去他家查過水表。
而杜雲成看到的就是他們有說有笑的這一幕。
他想也沒想地走到顧雲崢和蘇為安中間,指著顧雲崢道:「你,跟我過來。」
顧雲崢察覺到他的樣子不太對,問道:「什麼事?」
「跟我過來!」
杜雲成將顧雲崢帶到了樓梯間,蘇為安看杜雲成的表情不太好,有些不放心,也跟了過去,而她的預感一點沒錯。
杜雲成起初是背對著門口的方向,但當顧雲崢進入、門關上的那一刻,伴隨著門撞上時咚的那一聲,杜雲成轉身就向顧雲崢揮出一拳。
「別動蘇為安!」杜雲成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的這句話。
蘇為安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趕忙過去扶住顧雲崢,擔心地詢問他的情況,還沒等她惱火地質問杜雲成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就從杜雲成口中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愕然:「我?」
杜雲成死死地瞪著顧雲崢道:「溫冉給我看了你們牽手走在一起的照片,顧雲崢,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母親拆散了你的家庭,我也知道這麼多年你在心裡從沒有接受過我這個弟弟,可就算你再怎麼恨我們,也不應該拿為安當報復我的籌碼!」
這麼多年,因為母親插足了顧雲崢父母的婚姻,父親在第一段婚姻中婚內出軌,好像所有的人都不肯接受他。
思想老派的爺爺在杜家從前也並不承認他們母子,哪怕顧雲崢已經改隨母姓為顧,在爺爺的眼裡也只有那一個嫡長孫,那個優秀的、無人能及的顧雲崢。
在杜雲成十五歲之前,他從沒有去過杜家的老宅——那個杜家人才能進的地方。直到中考那年他以全市第一的身份考進了爺爺的母校,而後奶奶生病時母親盡心照顧,打動了兩位老人,那年爺爺的壽宴,他和母親才第一次有幸坐在杜家老宅的沉香木桌旁。
那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之一,他終於得到了爺爺的認可,他有些緊張局促地坐在那裡,期待著這意義非凡的一餐,直到顧雲崢的出現。
那個時候顧雲崢已經完成了第五年的醫學學業,是同屆學生中的佼佼者,全國大賽獎項、國際會議彙報一樣都沒落下,是杜老爺子心中的驕傲,與顧雲崢相比,杜雲成只覺得自己這個全市中考狀元真是幼稚得可笑。
而他也從顧雲崢那裡得到了驗證。
當爺爺向顧雲崢解釋為什麼今年會有他們這些「不速之客」坐在這裡的時候,爺爺說:「雲崢啊,已經這麼多年了,你們也該和解了,來見見你弟弟,他也挺不錯的,今年中考的時候還拿了市裡的狀元。」
杜雲成抬頭,正撞進顧雲崢清冷的目光中,已經成年的顧雲崢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在那清冷的眼神中,杜雲成只覺得自己像一個笑話。
母親見氣氛有些冷,迎了上來,對顧雲崢笑道:「雲崢來了啊,我們等你好久了,今天難得我們一家團圓,快來嘗嘗阿姨的手藝。」
顧雲崢理也不理,轉身就要離開。
母親有些尷尬,杜雲成從沒見過母親那麼低聲下氣地對誰說過話,她說:「雲崢啊,今天是爺爺的生日,你就給阿姨個面子,別走好不好?」
可是她得到的是顧雲崢的一聲冷笑。因為是爺爺的生日,所以他才什麼都沒說,可她的話都說到這分兒上了,他再沉默倒顯得他不懂禮數了。
他開口,聲音涼涼的:「您的手藝我早就嘗過了,在您到杜家的第一天,您做了一份炒飯,特意端到了我屋子裡,然後撒在了我被子上,說是我鬧脾氣弄翻的,您忘了嗎?」
那些狗血的家庭劇戲碼,至今回想起來,他都覺得幼稚得想笑。
顧雲崢的語氣讓杜雲成很是不爽,他走到自己母親身旁,與顧雲崢對峙:「你瞎說什麼,我母親為什麼要這樣做?」
顧雲崢沒有回應,只是冷眼看著杜雲成的母親,杜雲成回頭,只見自己的母親雖然面色蒼白,卻還竭力撐著笑,說:「雲崢,你誤會了,阿姨……阿姨沒有……」
卻在顧雲崢炯然的目光中無法再繼續說下去。
從她嫁入杜家的第一天,她的目標就很明確,她要把這裡變成自己的家,真真正正的自己的家,她不會和那些庸俗的女人一樣,想方設法地去討好別人的孩子,來證明自己是一個多麼與眾不同、善良賢淑的後媽,她選擇直接將顧雲崢趕出去,她要讓顧雲崢和他的父親都覺得,這個孩子再在這裡住下去不合適了。
而她成功了。
對付顧雲崢,她甚至只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那個一向驕傲的少年就已經自己收拾好了行李離開。
在他離開的第二周,她就把這個家裡所有的東西都換了一遍。
而她現在想要的,是杜家老人的認可,是她和她兒子在杜家的地位,她這個人一向是這樣,想要什麼就要不遺餘力地去得到。
所以她低頭,用滿是隱忍、帶著顫抖的聲音道:「雲崢,我們不爭了好不好,千錯萬錯都是阿姨的錯,今天是爺爺的生日,我們開開心心地給爺爺過完這個生日,好不好?」
杜雲成震驚地道:「媽,我們怎麼能聽著他這麼侮辱你?」
他向前兩步,來到與顧雲崢只有半步之隔的地方,咬牙對顧雲崢道:「你算什麼,憑什麼用這種自以為是的語氣對我媽說話?我知道你討厭我們,討厭我媽、討厭我,你覺得是我們搶走了你的家庭,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每個人都是有苦衷的?每個人過得都不是像你想的那麼容易的!」
那是他憋在心底很久了的話。每當他看到顧雲崢,看到顧雲崢不咸不淡的態度,他總會想起自己那並不光彩的身世。外人都以為他出身於醫學世家,父親是華仁醫院最年輕的副院長,光鮮無限,可眼前的這個人總是能夠輕而易舉地喚起他心中那點可憐的……自卑。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他有多希望那個高高在上的顧雲崢能夠明白!
得到的卻是不以為意的一聲笑,從顧雲崢清冷的目光中,杜雲成能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何其幼稚。
他聽到顧雲崢說:「為了成全別人所忍受的叫作苦衷,為了成全自己所不得不承受的,叫作自作自受。」
杜雲成永遠也忘不了這句話,出自他「大哥」之口的「醒世名言」,當著那麼多人的面,猶如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臉上。
他想也沒想,一拳砸了過去。
他們的關係也只是在杜雲成來到神經外科以後才有所緩和的,畢竟他們都已成年許久,既然不得不朝夕相處,就要用更成熟的方式去面對當初的恩怨,他還以為自己能釋懷,可原來不說並不代表不記得。
過了十年,他們又回到了當初對峙的姿態。
面前,蘇為安已經驚呆了。
這句話的信息量太大,什麼叫拆散了顧雲崢的家庭?什麼叫沒有接受過他這個弟弟?什麼叫拿她報復杜雲成?誰能告訴她她該從哪兒問起?
顧雲崢向她低聲道:「你還記得我和你說過我父母離婚了嗎?」
蘇為安小心翼翼地點了下頭。
「後來我父親再婚了,又有了一個孩子。」他說著,抬起頭望向了站在對面的杜雲成。
蘇為安驚呆了:「你們是……兄弟?」
顧雲崢、杜雲成,兩個人的名字里都有一個「雲」字,原來不是巧合!
如果這樣說的話,那顧雲崢那個自私薄情的渾蛋父親就是……杜院長?
顧雲崢在華仁醫院這麼久,全醫院上上下下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他也是杜院長的兒子,足以可見這父子之間的關係有多僵,因為完全沒有往來,所以沒有人能察覺。她和杜雲成同學這麼久,從來沒聽說過他有一個哥哥,如果是杜雲成的母親拆散了顧雲崢的家庭,只怕兩人的關係已不是「兄弟不睦」這幾個字就可以輕描淡寫一筆帶過的,可是既然已經瞞了這麼久,為什麼現在要提起這件事,甚至大打出手?
她試圖控制住局面,向杜雲成道:「這裡面一定有什麼誤會,杜雲成,你先冷靜一點,咱們慢慢說。」
杜雲成看著站在顧雲崢身前護著他的蘇為安有些著急:「這不是誤會!為安,從伯父入院那天到現在不過才一周多的時間,你們才認識一周多的時間,我不知道顧雲崢是怎麼和你說的,一見鍾情還是什麼他自己都不相信的鬼話,但他一定是在騙你的,他只是想利用你來報復我,他只是想讓我難受罷了!」
蘇為安並不是十分明白:「讓你難受?」
杜雲成別開眼:「因為伯父急診手術的時候我為了請他多照顧一點伯父,向他說過……說過我……」
他蹙緊了眉,雙手緊攥成拳,卻半晌沒能說出那幾個字。
卻在這時,顧雲崢開口替他道:「他喜歡你。」
杜雲成猛然轉過頭,咬著牙一字一頓地糾正道:「喜歡過。」
他有女朋友了。
「你還記得,這很好。」
這是顧雲崢對杜雲成的警告,離蘇為安遠一點。
杜雲成聽懂了。
他忽而自嘲地一笑,真不愧是顧雲崢,每一次都可以在三言兩語之間,把他的心思變得這麼可笑。
他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認真地注視著蘇為安道:「無論如何,為安,不要和他在一起。」
蘇為安所有的話都因為杜雲成的「喜歡」二字梗在了喉頭,從此刻兩人劍拔弩張的狀態,她能夠想像出杜雲成和顧雲崢之間的關係有多僵,可為了她父親,杜雲成竟然向顧雲崢開口求情,而這件事在此之前他甚至從沒有跟她提過,除了感激她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或許,除了感激,她也什麼都不能說。
還未等她想好應該如何向杜雲成解釋,身旁的顧雲崢已經冷聲道:「她不會離開我的。」
挑釁意味十足。
兩人四目相對,霎時之間火星四濺。
眼見著情形不好,蘇為安趕忙上前攔在兩人中間,焦急地向杜雲成解釋道:「這真的是一個誤會,杜雲成,我們不是這一周多才認識的,我們是在中非遇到的,我曾經給他做過法語翻譯。」
蘇為安的話完全超出了杜雲成的預期,他忽然僵住了:「你說……什麼?你們在中非就認識了?」
蘇為安看著他,點了點頭:「在中非發生了很多事……總之我們並不是什麼一見鍾情,顧雲崢他沒有騙過我,除了他和你是兄弟這一件事他沒提過以外,我們是經過了慎重的考慮之後,才決定在一起的,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謝這段時間來你對我的幫助,這對我而言非常重要,我也非常感謝過了這麼多年你還能念著我們的友誼,但在這件事上,你真的誤會了。」
杜雲成此刻的驚訝不亞於得知他們是兄弟時的蘇為安,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不知該做何表情的他卻是不斷地重複著她的第一句話,「發生了很多事」,忽而他失望地冷笑了一聲:「無論是顧雲崢在手術台上聽我提到你時,還是你在手術結束後聽我提到顧雲崢時都隻字未提的事,我們這麼多年的……友誼可真好!」
蘇為安的心裡咯噔一聲,從杜雲成的表情中,她明白自己把這件事搞砸了。
她試圖解釋:「我很抱歉,我們那會兒……」
在冷戰……
杜雲成卻沒有聽她說下去的意思,自嘲地笑道:「好,這樣真好,你們是心意相通的靈魂伴侶,只有我一個人是傻子,是惡人,想要拆散你們!」
他忽然大笑起來,那笑聲卻似一把刀扎在蘇為安心底,她不知道該怎麼樣才能讓杜雲成冷靜下來聽她解釋,可她患病的事是不能說出去的,她不能告訴杜雲成為什麼她在中非會不告而別,為什麼顧雲崢和她再次見面的時候一句話都沒說,這樣想來,就算杜雲成願意聽,她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她確實隱瞞了他太多事,對這個曾經喜歡過她、舊日同學裡唯一一個肯這樣幫她的人,她隱瞞了他太多。
可她只是不能說。
對不起。
杜雲成笑了很久,笑得快要出了眼淚才停了下來,他看著蘇為安,眼裡的失望不加掩飾:「好,是我錯了,是我自作多情、多管閑事了,我是多餘的,我走。」
說完,他越過蘇為安,走向樓梯間的門口。
和顧雲崢對峙,他永遠是那個輸的,顧雲崢總是能那麼輕易地得到他求而未得的一切。
十年前在爺爺的老宅,明明顧雲崢毫不猶豫地向他還了手,可爺爺卻依然將先出拳的他「請」出了杜家老宅,而十年後,十年後啊……
他想到蘇為安,想到那個笑起來像陽光一樣明媚的女生,就算她和顧雲崢是在中非認識的又能如何?兩個月、三個月?她和顧雲崢最多也不過只是相識了百天,而他們曾經是六年同窗啊!
六年,兩千多天的時間,因為喜歡,所以格外珍惜,小心翼翼,生怕有哪裡唐突會嚇到了她,他準備了兩年的表白,那一天,她卻像不認識他一樣,一個字也沒說,轉身就走了。
他因為這件事懊惱了很多天,那時尚是蘇為安最好的朋友的溫冉告訴他,原來她覺得他當眾向她表白是為了給她壓力,原來她只是拿他當成普通同學,原來他們之間的熟絡不過是因為蘇為安和誰都是這樣的,是他多想了。
又或許,其實在蘇為安的心裡,他連一個真正的朋友也算不上。
他拉開門,只見溫冉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已經站在了門口。
在外面聽牆角被抓了個正著,有些難堪的溫冉正艱難地想著該如何為自己解釋,卻聽杜雲成用他前所未有的溫柔的聲音向她道:「阿冉,我們走吧。」
只聽砰的一聲,樓梯間的門在蘇為安的面前關上了,她只覺得自己的心情糟透了。
顧雲崢伸手攬過她,她有些難過地靠在他的肩上,聲音悶悶的:「我之所以會知道溫冉和賀曉光要刪了我的署名發表論文是因為杜雲成提前來問我的,我父親入院以後,他也是除了你以外,唯一一個事無巨細都會來關照我們的人,他曾經是我很好的朋友。」
顧雲崢輕拍著她的後背:「我知道。」
得知她父親急診入院正好趕上他的女朋友和賀曉光值班時,杜雲成擔憂得幾乎是從值班室的椅子上跳起來的,從那一刻,顧雲崢就已經察覺到了杜雲成對蘇為安的心思是不同的,後來杜雲成在手術台前的那一番話,只是剛剛好為他做了印證。
查房時那麼多人前,可能連杜雲成自己都未曾察覺,他看向蘇為安時的目光里夾雜了多少說不清的情緒。
他喜歡蘇為安。
不管杜雲成如何自欺欺人地說「喜歡過」,卻是讓人一眼就能看穿。
今天將他叫到這裡來的不僅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更是蘇為安曾經很好的朋友,所以對於杜雲成剛剛的那一拳,他沒有還手,但他對杜雲成的忍讓也只能到這裡了,他決不允許杜雲成離蘇為安再近一步。
好在蘇為安的心思比杜雲成還要簡單,她只是很難過,作為曾經很好的朋友:「可是我什麼都不能對他說。」
顧雲崢抱著她,輕聲安慰道:「那就不要說。」
因為杜雲成真正想聽的其實從來也不是她以為的那些,他從來都不只當她是朋友,明明是喜歡的人,怎麼能當朋友呢?
還好蘇為安在這個時候笨一點、心思簡單一點,又或者是本能地想要迴避,對於顧雲崢而言,那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