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會場的時候離大會正式開始還有十分鐘,會場里已經幾乎都坐滿了,顧雲崢和蘇為安本就不是神經內科的專科醫生,只是為了溫玉良的講座才來到這裡,也沒有必要去和其他人搶那些前面的位子,在靠近門的地方找到了位置就坐下了。
溫玉良是這次大會力捧的大教授之一,他的講座排得也相對靠前,大會開始一個小時之後,溫教授就上台了。
先前不知曾在多少大會上發過言,溫玉良對這種場合早已駕輕就熟,原本枯燥無味的研究背景和實驗設計竟能讓他講得風趣起來,尤其是最後那句:「想要讓病人同意入組,就要和他們講清我們這個藥物的原理還有是怎麼設計的這次試驗,Huntington在神經科里都算冷門,相信我之前說了那麼多,在這間會場里真正能聽懂的也是少數,更不要提毫無醫學背景的患者了,尤其是當你把可能存在的風險一一跟他們提到之後,他們就會變得非常的猶豫不決,那在這種時候,醫生作為這項研究的實施者應該怎麼和患者溝通?我組裡那些沒經驗的小醫生看見患者猶豫了,就會說『你們回去考慮清楚再來吧』,我們原來能達到四百例患者的研究,就這麼被考慮沒了。」
溫教授風趣地一攤手,會場里的醫生都笑了起來。
溫玉良又繼續道:「但我面對這樣猶豫不決的患者的時候,就會告訴他們,這是一個研究了一百多年的疾病,別說治癒的方法,連控制的方法都是寥寥,我們都知道這個疾病的發展會變成什麼樣,會失控、會變傻,甚至會死亡,最差不過是這樣了,如果這次的試驗藥物剛好對你的病情起了效,那你豈不是賺到了?每次我這樣和患者講清楚,他們很快就會同意入組並且簽好同意書。」
會場內掌聲響起。
在全場的讚歎聲中,顧雲崢卻只覺得心裡一緊,偏頭看向蘇為安,她的表情果然已經不太自然,溫玉良一句「連控制的方法都是寥寥」,又一句「會失控、會變傻,甚至會死亡」果然扎進了她心裡,顧雲崢有些擔憂地握住了蘇為安的手,安慰她。
而溫玉良的講話還在繼續:「那讓我們來看看,他們入組以後都發生了什麼。」
他將PowerPoint向後翻了一頁,屏幕上出現並列的兩段影像,裡面是同一個患者,一段是這一年的試驗治療前,一段是治療後,患者的舞蹈樣動作幅度和頻率都有所下降。
現場掌聲雷動。
為了保護患者的隱私和對患者的尊重,視頻中患者的面部都打了馬賽克做遮擋,然而顧雲崢還是覺察到裡面的這位患者有幾分眼熟,這是……
他心裡一緊,偏頭看向身旁的蘇為安,只見她盯著屏幕上的畫面目光發直,顧雲崢這才確認,這是她的父親。
他輕聲道:「為安……」
蘇為安不可遏制地抖了一下。
顧雲崢忽然有些後悔:「對不起,我不應該帶你來聽這些的。」
他說著,就要起身帶她離開,卻被蘇為安緊緊拉住。
「我……我沒事。」停頓了一下,她低頭用手揉了揉臉,「我……應該沒事吧……」
溫玉良這兩段視頻並不是假的,服藥對她父親癥狀的控制確實是肉眼可見的改善,對於這樣一個連控制的方法都是寥寥的疾病而言,這點改善足以讓全場的醫生髮出驚嘆,可對於患者而言……
對於患者而言……
依舊無法自己穿衣服、洗漱、吃飯喝水,毫無生活質量可言,每一天醒來都是如出一轍的絕望。
如果她還是兩年多以前的那個醫學生,坐在這裡,聽著大教授有理有據的講座,一定也會像在場的其他醫生一樣讚歎連連,可現在,她卻覺得,他們這些做醫生的,是不是對病人太殘忍了?
不過是看起來稍微好了一點,只不過是量表的評分有所改善,他們有必要得意得像是做出了什麼了不得的壯舉一樣嗎?
更不要提她的父親最終以兩次動脈瘤破裂作為了試驗治療的終點,為什麼他在這裡一句不提?
她一定要問問他!
接下來的講座在全場幾乎沒能停下的掌聲中結束了,終於進入了提問環節。
畢竟是面對全國最頂尖的教授,畢竟是全國最大的神經科大會,醫生們也有一些拘謹,不太敢第一個舉起手來提問,主持人環場四顧,不由得笑著對溫玉良道:「看來是您講得太清楚了,大家都沒什麼問題啊!」
下面的聽眾紛紛點頭,溫玉良笑道:「哪裡哪裡,大家不要客氣,有什麼問題請盡情提出來……」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見靠近後門的地方,有一個人舉著手,許是因為位置有點偏,他們之前並沒有注意到。
場務幫忙將話筒遞給了蘇為安。在眾人的注視之中,蘇為安站起身來,用異常冷靜的聲音道:「在新葯的臨床試驗中,大家最關心的兩部分一個是療效,還有一個就是副作用,剛才溫教授詳細地介紹了藥物的療效,那麼我想請問一下溫教授,在這次的試驗中,有沒有出現什麼不良反應?」
她的問題直白而犀利,引來在場之人紛紛側目,這個人到底是什麼來歷,敢在這樣的場合向全國頂尖的大教授質疑?
面對這樣刁鑽的提問,溫玉良倒也沒惱,反而風度翩翩地一笑:「這個問題問得很好,的確,對於新葯,大家最關心的就是有多大的好處,以及有沒有傷害,那對於我們這次的試驗,運氣比較好的是除了一些常見的消化道的不良反應,以及頭暈等不適以外,目前並沒有發現這個藥物有什麼大的不良反應。」
溫玉良的話讓台下的觀眾又情不自禁地想要鼓掌,然而手掌還沒合在一起,就聽先前提問的那個女人斬釘截鐵地開口道:「有!明明有動脈瘤的不良反應發生!」
聽到「動脈瘤」這三個字,溫玉良亦是一驚,除了他組裡的人,根本沒有幾個人知道動脈瘤的事,怎麼會突然有人提到這個問題?
他定睛看向問題的來源,會場比較大,他們之間的距離有些遠,他剛剛並沒有仔細去看這個人,然而此刻他卻意外地覺得這個年輕的女人有些眼熟,還有那個聲音……
這是……
他蹙起眉:「你是前幾天那個病人的家屬?」
溫玉良這一句話,讓現場幾乎炸開了,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向蘇為安看了過來,就連場務都有些坐不住了,隨時準備請人離場。
如果這個人真的是患者家屬,她是怎麼進來的?她來這裡做什麼?
面對全場質疑的目光,蘇為安一窒,接下來準備的問題也隨之梗在喉中。
她的確是患者家屬,可這個身份怎麼能在這種場合說起?一旦讓他們知道她是患者家屬,那麼她所有的問題都將得不到客觀公平的看待。
她在眾多不善的目光中抿緊了唇。
卻在這時,坐在她身旁的顧雲崢站起了身,從她的手裡拿過了話筒。
「溫教授,您好,我是華仁醫院神經外科的醫生顧雲崢,這位是我的學生,我們在前不久剛好收到了三位參與您藥物試驗的患者,他們先後發生了血管瘤,資料也都整理好發到了您的團隊,我想剛剛我學生的意思是想請問您這三例動脈瘤患者的情況有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是否與試驗藥物有關。」
顧雲崢沉著而又冷靜,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解釋得清清楚楚,眾人聞言,皆是瞭然地點頭,原來是這樣啊,接著又望向溫玉良,畢竟是三名患者,不像單純的巧合。
「神經外科的醫生專門來開內科的年會,挺有意思的。」溫玉良說著,笑了一下,就像只是單純覺得有趣,隨後四兩撥千斤地解釋道,「我們收到這三名發生動脈瘤的被試的資料後第一時間做了評估,大家都知道,一個疾病的發生是由多種因素導致的,並不是說因為他在實驗組裡,所以就是藥物導致的,因此我們針對各個患者綜合分析之後,判斷這個動脈瘤的發生與藥物無關,至於是怎麼判斷的,這個就很複雜了,畢竟時間有限,我要是再講下去,只怕後面的專家們都要上來把我趕下去了,所以今天就先到這裡,但這的確是一個好問題,謝謝這兩位年輕的醫生。」
他說完,鞠了一躬,隨即走下了台。
台下掌聲響起,為這位大教授的坦然和幽默。對於在場的絕大多數醫生而言,聽到溫教授說他們進行了分析確定與藥物無關就已經夠了,至於是怎麼分析的,他們畢竟不是做這個研究的,並不太要緊,總歸大教授不會騙人吧。
然而聽到溫玉良的話,蘇為安與顧雲崢對視了一眼,彼此心裡所想基本一致,這溫玉良說了這麼多,其實什麼都沒解釋。
但再在這裡糾纏下去是不行了,畢竟場面太大,而且有會程壓著,不可能給他們時間爭論這個,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讓溫玉良那麼大的教授難堪也是不行的,蘇為安原想等會議休息的時候再去找溫玉良問一問,然而從台上下來之後,溫玉良在會務的引領下直接出了會場,蘇為安中場的時候找到會務,才知道溫玉良已經去趕回程的飛機了。
顧雲崢看著有些著急的蘇為安,輕輕揉了揉她的頭道:「別急,我們也該回去了。」
周一的時候,蘇為安再次來到了章和醫院。
還未等溫玉良開口,他身後的楊醫生昨天也參加了大會,認出了蘇為安,已經充滿敵意地看著她,用帶著些許譏諷的語氣道:「你這三番兩次的,不會是想要賠償來的吧?」
蘇為安一怔,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當然不是,如果是為了賠償,我會這樣一個人站在你們一幫人的面前嗎?我只是想問一下你們到底有沒有將動脈瘤的情況上報給倫理審查委員會?」
「不需要。」溫玉良的回答斬釘截鐵,「這三個動脈瘤的患者包括你父親在內都有高血壓病史,發生動脈瘤是由於患者自身的問題,與試驗藥物無關,不需要上報。」
蘇為安愕然道:「我父親只是這兩年血壓才剛剛達到150/95左右,口服降壓藥控制在130/80左右,這種程度怎麼會長出那麼嚴重的動脈瘤?」
溫玉良有些不悅地道:「患者的個人體質不同,情況當然不同。」
他說完,一旁的醫生冷眼掃了一眼蘇為安,隨後對溫玉良恭敬地道:「主任,中午的科會還有5分鐘就要開始了。」
溫玉良點了下頭,繞過蘇為安就要離開。
蘇為安轉過身,再一次搶到溫玉良的前方,堅決地道:「無論如何,這樣嚴重的不良事件都應該上報給倫理審查委員會,到底是不是藥物引起的不是你一句話決定的,應該由他們去調查不是嗎?」
溫玉良被她磨得已經有些不耐煩了,教訓她道:「這個葯能緩解大部分患者30%~50%的癥狀,之前的基礎試驗也沒有發現過任何嚴重的不良反應,如果因為上報一些不確定與它有沒有關係的癥狀,試驗被終止,你知道這會讓多少人絕望嗎?」
面對溫玉良的指責,蘇為安毫不避讓道:「給他們虛假的希望才會讓他們絕望,無論是為了什麼,醫生都不能向患者隱瞞藥物可能出現的不良反應,療效和副作用之間的抉擇應該是患者的權利不是嗎?」
溫玉良凝眉,微眯起的眼中目光銳利地望向蘇為安:「你這是在教訓我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們的試驗有超過300人,在其中許多被試都有多年高血壓病史的危險因素之下,發生動脈瘤的概率還不到1%,這根本說明不了任何問題。」
蘇為安此前怎麼也想不到溫玉良的態度竟然是這樣的,不僅冷漠,而且堅決,她以為最差的情況不過是他們的團隊還沒來得及研究清楚患者動脈瘤的情況,但事實上他們似乎並沒有太當回事。
是啊,超過300名的被試,在Huntington這樣少見的疾病中能夠有這樣大樣本的臨床試驗,足以可見溫玉良的能力和地位,有多少雙眼睛在關注著他們,現在不過是3個出現了動脈瘤的患者,連1%都不到,似乎的確不影響大局,但無論如何,在臨床試驗中,安全原則所對的應該是100%的被試,而並非99%。
蘇為安死死地盯著他:「所以你一定要等到再有一個病人發生動脈瘤,發生率超過了1%,你才肯承認這個葯有發生動脈瘤的風險嗎?」
「根本就不會再有病人發生!不要再浪費我的時間了,要麼你拿出直接證據證明動脈瘤和試驗藥物之間的關係,要麼就請你別再來耽誤我時間!」
溫玉良說完,就那樣居高臨下地看著蘇為安,凌厲的目光好像是在嘲笑蘇為安根本不可能拿出證據,除了在這裡胡說八道什麼都不會。
他昨天問起自己在華仁醫院的女兒,神經外科這兩個年輕醫生是什麼情況,哪知溫冉一聽蘇為安的名字,就不屑地嗤笑了一聲:「她?兩年前就退學了,算什麼醫生?」
連醫生都不是,就敢來這裡教育他?
你這麼厲害,就拿出直接證據給大家看啊!
就在溫玉良覺得蘇為安已經啞口無言的時候,卻聽到她忽然開口道:「如果我真的找到證據了呢?」
他抬頭,只見蘇為安就那樣冷眼看著他,卻是異常的堅定。
他微怔,但很快回過神來,冷笑了一聲:「那我就立即終止試驗,併當眾道歉。」
「好,我們一言為定!」
溫玉良看了一眼蘇為安,只覺得她真是不自量力,就像一個笑話。他不欲答話,帶著身後的一隊人浩浩蕩蕩地離開了。
回到華仁醫院的時候,蘇為安直接去找了顧雲崢。
她開門見山:「之前你說想讓我做助理研究員來醫院幫你的話還算數嗎?」
顧雲崢先是因為她突然的態度轉變有些意外,點了點頭,又問:「怎麼了?」
「溫玉良讓我拿出證據證明動脈瘤和他們的試驗藥物之間的直接關係,我要回到實驗室,證明給他們看。」停頓了一下,蘇為安問道,「醫院招聘是在什麼時候?我是不是應該先把簡歷什麼的準備好?」
顧雲崢卻穩住她:「為安,你先別急,你想好了,你是要應聘一個職位,而不只是臨時在這裡待一待而已。」
蘇為安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她輕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道:「我知道。」
回來的這一路上,她想了很多。
她不只是與溫玉良賭氣,想證明他是錯的,才要回到實驗室,更是因為她自己。
她是喜歡實驗室、喜歡實驗、喜歡科研的。就算會被污染了的培養箱氣得想跳腳,就算會被怎麼統計怎麼錯的數據氣得想搬電腦砸牆,但再怎麼艱難,都抵不過看到好端端的數據圖擺在自己眼前、辛辛苦苦寫成的文章存成pdf並在標題中加上「最終版」的那一刻,那種成就感,無可比擬。
可那是她還不知道自己患病時的心情,每得到一個小成果、每向前走一小步,她都會覺得無比欣喜,然而當她變成了一個病人,面對Huntington這樣一個令人絕望的難題,每走一小步,都只是在提醒著她還有99999步沒走。
她不想讓自己厭惡甚至憎恨她曾經那麼喜歡的科研,所以寧可遠離,抱著虛無縹緲的希望,總比絕望好。
可是當她看到溫玉良的態度,這個主導國內Huntington研究的大教授,用這樣不可一世的態度面對承載著那麼多Huntington患者希望的研究,她連虛無縹緲的希望都沒了,她怎麼還能假裝自己什麼都不知道,讓這樣的人主導國內Huntington的臨床研究?
在這個時候,比起什麼都做不出的絕望,她會更恨自己什麼都沒做。
她想回來。
研究膠質瘤近十年,從未碰過Huntington研究的顧雲崢那麼果斷而又堅決地更換了自己的課題,什麼都沒有怕過,而她又在怕什麼?
她反握住顧雲崢的手,看著他堅定地道:「我知道,我想回來,和你一起。」
顧雲崢看著她的神情,已然明白了什麼,他牽起了唇,點了點頭:「好。」
她說她想回來,和他一起。
就算這可能絕路,但最起碼她已經可以正視未來,最起碼她已經不再害怕,還有,最起碼,他們在一起。
真的很好。
但現在想要入職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顧雲崢仔細地向她解釋道:「醫院畢業季的招聘在兩個月以前就已經結束了,每個科室的名額也都已經定了,在這個時候想要再招人進來必須經過科室主任王煥忠王主任的同意,並且經主管人事的院長審批,所以在你準備好材料以後,我會先帶你去見王主任。」
蘇為安想也沒想就一口答應:「好。」
面對自己的得意弟子提出的請求,王煥忠格外照顧了一下,特意為面試蘇為安騰出了時間。
接過蘇為安遞過來的簡歷,王煥忠對於上面所寫到的蘇為安在上學時獲得的獎項只是快速掃過,聽著蘇為安的自我介紹,他開口卻是簡單直接:「既然你當時那麼優秀,為什麼退學?」
蘇為安看了站在王煥忠身旁的顧雲崢一眼,避重就輕地道:「我父親得了Huntington,癥狀越來越惡化,我陪他去專家門診看病的時候卻發現不管是多有名的教授,除了告訴我們這個病無法治癒以外都幾乎沒什麼可做的,突然對醫生這個職業有些失望。」
「那你現在又為什麼要回來?」
「我父親和另外兩名病友參加了Huntington的藥物臨床試驗,都發生了動脈瘤,然而實驗團隊卻不肯承認這是由藥物導致的不良事件,我要找出直接的證據給他們看,避免剩下的參與試驗的患者在接下來的一年中發生類似的危險事件。」
王煥忠將她的簡歷放回到茶几上,推了推眼鏡:「你說的是章和醫院溫教授的試驗吧?」他說著,像是想起了什麼,轉頭向一旁的顧雲崢道:「我聽說前兩天在神經內科大會上,你向溫教授提了個問題,讓他有些下不來台?Huntington的課題還沒申請完,你就已經把國內做Huntington最權威的專家給得罪了。」
這件事竟然已經傳到了王主任的耳朵里?
蘇為安有些擔憂地看向顧雲崢,卻見他依舊淡然,平靜地解釋道:「只是覺得溫教授在不良事件的事情上有些語焉不詳,因而多問了兩句,畢竟學術大會就是讓大家交流探討的,相信溫教授不會見怪。」
王煥忠聞言,不予置評,只是又掃了一眼蘇為安的簡歷,向蘇為安發難:「所以你就是拿我們科當跳板,想給你父親討回個公道?」
蘇為安趕忙搖頭:「不是的,我們當初簽了試驗的知情同意書,就要承擔出現不良事件的風險,所以並不涉及公不公道,只是這件事涉及科研中最看重的真實和安全問題,我想證明給他們看,研究要有研究的樣子,我想做出好的研究,即使我心裡想要研究出Huntington的治療方法的願望比他們迫切一百倍,我也不會通過犧牲真實性和安全性來完成。」
「好研究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做出來的!」
「我知道,雖然努力了也不一定能研究出什麼,但不努力一定什麼也研究不出來,所以……」蘇為安深吸了一口氣,堅定地道,「我想試試,萬一呢。」
王煥忠點了點頭,似是對她的話有所認可,然而再開口,語氣卻並沒有因此緩和:「我聽說你之前舉報了賀醫生,你為什麼認為在你讓我們科丟了這麼大的人以後,我還會同意你進我們科工作?」
「因為顧醫生說您是講理的人,既然您講理,一定明白讓科里丟人的不是我,而是搶奪了我的勞動成果去討好別的醫院大教授的女兒的賀醫生。」
王煥忠看了一眼顧雲崢,似有責怪之意卻又不忍心:「你這小子!」
他說著,站起了身,就在蘇為安緊張地等待著結果的時候,他說:「下次去找別的醫院大教授的時候記著帶著你們找出來的直接證據。」
蘇為安一怔,隨後意識到王煥忠是同意了的意思,高興地鞠了一躬:「謝謝您了!」
過了主任的第一關,蘇為安長舒了一口氣,對顧雲崢道:「接下來就要看院里能不能同意給科里這個名額了。」
顧雲崢沉思了片刻,隨後道:「明天我帶你去找院長。」
蘇為安有些遲疑,問:「我們直接去找院長是不是不太好?」
顧雲崢微抿唇:「沒事。」他稍稍停頓了一下,「反正不管怎麼去找他,都不會好……」
原本以為只是因為自己已經錯過了應聘季,給人家憑空增加了許多麻煩,所以院長大概不會高興,可直到站到院長辦公室,蘇為安才真正明白顧雲崢話里的意思,主管人事的院長不是別人,就是顧雲崢的父親,杜院長。
從一進門,蘇為安就只覺得周遭的氣氛似被冰封一般,杜院長板著臉,眉頭緊蹙,而顧雲崢則是面無表情站在距他辦公桌一米的地方,連多走近一步都不願,這是顧雲崢第一次來找杜院長幫忙,如果不是為了蘇為安,他大概永遠也不會像這樣站在這裡。
蘇為安將文件袋遞到杜院長的桌子上,禮貌而客氣地自我介紹道:「杜院長,您好,我是華醫大臨床醫學系2015級的畢業生蘇為安,想要競聘神經外科助理研究員的職位,這是我的簡歷和相關材料,請您過目。」
杜院長瞟了一眼文件袋,沒有動,冷聲問道:「什麼學歷?」
蘇為安又怎麼會不明白他的意思?頓了一下,道:「本科。」
杜院長簽完最後一份文件,合上筆,抬頭看向她:「老王給我打過電話,提到過你的事,今年神經外科的確還有一個招人的名額,但除了你之外,還有一位今年要畢業的博士想要留院。」
蘇為安想要再爭取一下:「杜院長……」
杜院長抬起手制止她:「你也不用多說了,明天下午2點,我會把你們雙方叫到這裡一起面試,誰進誰退到時候自有分曉。」
能夠有面試的機會就是靠實力說話,雖然蘇為安知道杜院長的原意是想讓她知難而退,但她反倒是感激能有這樣的機會,既然是一起面試,就算不能證明自己,至少也能心服口服。
但當看到坐在院長辦公室沙發上的杜雲成和溫冉時,蘇為安只覺得是意料之外,可仔細想一想,卻又是意料之中,原來杜院長口中的那個想要留院的博士就是溫冉。上一輪面試的時候溫冉因為被舉報的那件事沒能順利入選,但本院博士、神經外科二把手的學生、章和大教授的女兒的身份,以及在讀期間有論文發表的經歷,加上院長兒子杜雲成的幫忙,給她贏得了這第二次機會。
杜院長坐在中間,左右兩邊分別是杜雲成和溫冉、顧雲崢和蘇為安,杜雲成看到蘇為安的時候也是驚訝的,可轉眼看到她身旁的顧雲崢,他很快平靜了下來,開口:「我……」
可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被杜院長制止了:「今天是對這兩位女學生的面試,讓你們到場只是讓你們在一旁看著,免得結果出來有什麼怨言。」
這話雖然是對著杜雲成說的,卻是說給顧雲崢聽的,畢竟從各方面的條件來看,弱勢的似乎都是蘇為安。
顧雲崢依舊面無表情,對於剛才杜院長的言論不置一詞、不為所動,但杜院長知道他聽到了。
杜院長隨後開始了面試,向溫冉道:「自我介紹吧。」
溫冉嫣然一笑,說:「好的,院長,我是華醫大本博連讀的學生,今年即將博士畢業,導師是神經外科的張副主任,課題方向是膠質瘤,目前已經發表3篇SCI文章,累積影響因子破十,參加過『科學杯』大學生課外科技作品競賽,獲得了一等獎,還在多項英語競賽中獲獎,但我知道作為醫生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我會努力提高自己,成為一名醫術精湛的外科醫生。」
蘇為安沒想到在這個時候溫冉還能當著她的面那麼坦然地提起那個「科學杯」一等獎的獲獎作品,畢竟那是她從蘇為安這裡搶走的東西,當年蘇為安只將她舉報給了雜誌社,競賽那邊沒有去管也懶得去管了,原本以為溫冉多少會知道收斂,沒想到,她還真是低估了溫冉。
杜院長聽完點了點頭,很是滿意的樣子:「你們從本科到博士也不過8年,你能發表3篇SCI已經很不錯了,還參加了競賽,成績也很好,最重要的是覺悟很高,很清楚自己是一名醫生,醫生的本職是治病救人,年輕人,未來可期。」
溫冉似是有些害羞般笑了一下,道:「謝謝院長的鼓勵,我會好好努力的!」
杜院長隨即斂了表情看向蘇為安:「你也自我介紹一下吧。」
蘇為安簡要地道:「蘇為安,女,26歲,華醫大本博連讀的學生,但在本科結束時申請了提前結業,在校期間代表學校參與過市級、國家級的醫學競賽,獲得了一等獎,連續三年國家獎學金、兩年一等獎學金、五年三好學生,大六加入神經外科的課題組,進行了動物試驗並完成了一篇文章。」
蘇為安也完成了文章?
杜院長蹙眉,問道:「這文章發了嗎?」
原本他是想提醒她完成文章和真正發表之間的差距,她僅僅寫完一篇文章自然無法和發了3篇文章的溫冉相比,卻沒想到聽到他的問題,蘇為安微牽唇,看向了對面的溫冉,說:「有人替我發了,還是個影響因子大於5的雜誌,看來我工作的質量不錯。」
溫冉的臉色有些難看,委委屈屈地說道:「為安,當初那件事你誤會我了,是賀老師……」
蘇為安卻打斷了她:「當初的事我們心知肚明,我也懶得舊事重提,但看你後發的文章中有一篇也是熒光染色的試驗方法,我倒有些問題想要請教你。」
溫冉臉色一僵,明白蘇為安來意不善,想要拒絕,可看了看身旁的杜雲成還有中間的杜院長,沒有說話。
「請問你用的一抗是哪個公司的?」
溫冉的目光有些躲閃:「試劑那麼多,記不清了……」
「記不清了?好吧,按照你的文章來看,寫的是Meica公司的。」
溫冉無心戀戰,敷衍道:「那就是吧。」
「在免疫熒光染色的時候你都用了什麼方法降低假陽性率?」
這個問題,不久前蘇為安還在中非的時候,溫冉通過視頻問過她,如今被反問回來,溫冉的目光有些躲閃,支吾道:「延……延長封閉時間到一個小時。」
「還有嗎?」
溫冉敷衍道:「具體的方法我在試驗方法部分都有寫,沒有什麼特殊的。」
蘇為安目光銳利地直視著她,早已將她看穿,說:「賀曉光醫生實驗室所購買的受體蛋白一抗是2014年3月從美國郵寄到實驗室的,這一批抗體公司的說明書上有特殊標註,要增加封閉時間、減少一抗孵育時間,並加用試劑沖洗才可以儘可能地避免假陽性的情況,這批試劑後來做過改進,所以你文章的審稿人並沒有注意到按照你的試驗方法,這個實驗結果是完全不可重複的,既然現在說起,我倒是想問問,這篇文章是你自己撤還是我幫你撤?」
蘇為安說得輕描淡寫還帶著些許玩味,溫冉的面色早已是青紫,別說知道這些試劑是什麼時候買來的,她連說明書長什麼樣都不知道,當然更不知道上面寫了些什麼,此時蘇為安提起,她的心裡慌得厲害,一偏頭就看到杜雲成皺緊眉頭震驚地看著她的樣子,她趕忙擺了擺手,試圖解釋:「為安,你可能記錯了,試劑……試劑不是2014年買的……」
蘇為安卻連一絲遲疑都沒有,說:「購買試劑在課題經費上都有明確的記錄,既然你覺得我記錯了,我們去查查就是。」
溫冉的臉青中透著紫,紫中又帶著黑,想要生氣可當著院長的面又不敢放肆,她竭力想為自己圓場:「可能……可能用的是科里其他老師的試劑吧……」
蘇為安冷眼看著她胡說八道,也懶得去戳穿她科室里做這個受體的人只有賀曉光和張副主任,而這樣的情況下這兩位的抗體從來都不分彼此,輪流購買共同使用,原本就沒什麼其他老師的試劑可言,蘇為安開口,言簡意賅,似一支利箭直奔中心:「連自己用的是誰的試劑、什麼試劑都不知道,你就是這麼做科研的嗎?」
在場的都是聰明人,更何況是院長親自坐鎮,此刻杜院長的面色也不十分好了,話說到這個程度,再說下去已沒什麼意思,身為整個醫院的院長,不管其他的條件如何,學術上的事他絕不容許任何含糊,先前賀曉光與溫冉論文被撤的事情他自然知情,但那時二人給出的解釋都是蘇為安貪功,賀曉光考慮不夠周全才一氣之下給她除了名,但研究的結果都是真實可靠的,只是因為作者署名的問題有所爭議。正是因為考慮到這點,他才會給溫冉第二次機會,可在剛剛短短的幾分鐘里,溫冉的搪塞在蘇為安的追問之下不堪一擊,這絕不該是一個從事科研幾年的醫學生應有的狀態!
溫冉心知不妙,臉已經漲得微紅,拚命地想著託詞:「我……」
可杜院長已經沒有耐心再聽她解釋下去,他從沙發上站起了身,是已經下了最後決定:「我會和煥忠說,讓他嚴查科室論文質量,但凡有問題的文章,統統會對作者追責,絕不寬恕!」
沒有指名道姓,可話中所指再清楚不過。
溫冉心裡一沉,不禁用求助的目光看向杜雲成,然而杜雲成的神情中對她的失望不加掩飾。
早在得知要和蘇為安對壘的時候,溫冉就猜到會牽扯到她之前那篇被撤的論文的誠信問題,但總歸那件事里他們雙方各執一詞,而她又有賀曉光作為佐證,雙方扯來扯去也不會有什麼最終定論,可她怎麼也不會想到竟會被蘇為安抓住她後面的文章的問題。
溫冉的心裡忽然有些恨,之前她在視頻通話中問蘇為安怎麼減少染色的假陽性,蘇為安明明知道抗體有問題,卻只是避重就輕地和她說增加封閉時間,原來從那個時候開始,蘇為安就在算計她了!
她的臉色乍青乍白,強忍著不能在院長面前爆發出來,可看向蘇為安的眼神中已然恨意深種,卻見蘇為安頂著她的怨恨,神色漠然。
面試結束了,杜院長坐回辦公桌後,這是可以離開的信號,這一場面試里溫冉可以說是自取其辱,就連帶她來的杜雲成都覺得臉上無光,尤其是在顧雲崢和蘇為安的面前簡直是丟人至極,此刻他片刻也不願多停留,只想趕緊離開。
然而就在杜雲成要向門口走去的時候,只聽身後傳來顧雲崢一向清冷的聲音,但他還是能聽出其中罕見的謹慎,顧雲崢問:「所以這次面試的結果是什麼?」
若是二選一,結果至此已不必多說,可顧雲崢更清楚自己這位院長父親絕非可用常理推測之人,因此才會有此追問。
坐在辦公桌前的杜院長聞言抬起頭,沉默地看了顧雲崢一眼,就這一眼足以讓顧雲崢意識到其中的不同尋常,他沒有絲毫退讓,直視著杜院長等著他的回答,讓他不得不回答。
就在這時,只聽溫冉柔柔弱弱的聲音響起,似是有些怯、有些懼,可猶疑著還是說了出口:「畢竟……畢竟是三甲醫院重點科室的職位,本科的學歷終究是……聽起來有些難以服眾吧……」
事已至此,既然溫冉自己已經沒什麼希望再留下,那也不能讓這個位子就那麼輕易地被蘇為安佔了不是?
她一語道出的正是杜院長心中所想,有人替院長開口提出質疑,院長自然可以借勢提出這個問題,溫冉很明白杜院長此刻的沉默意味著什麼。
果然,面對著顧雲崢不等到最後答案誓不罷休的架勢,杜院長向後靠在寬大的座椅靠背上,回望向顧雲崢:「雖然在讀時成績不錯、獲獎獎項也不少,但蘇同學的本科學歷的確是硬傷,我還需要再考慮一下。」
顧雲崢有條不紊地道:「學歷並不代表著能力,更何況對外招聘的公告上對於助理研究員的職位也並沒有研究生學歷的要求,既然是為科室招人,難道不應該參考科室人員的意見嗎?」
總歸他們才是以後在一起工作的人,比起簡單地靠學歷讓院長一個人一刀切,難道不應該參考一下他的意見嗎?
顧雲崢的話說得有禮有節,杜院長眉心緊蹙,有些不悅地說:「我會去找你們王主任具體商議,今天就到這裡吧。」
話說到這裡,已經是無話可說。
顧雲崢回頭望向蘇為安,目光中有些不甘,蘇為安向他輕搖了搖頭,沒事,他們都已經儘力了,如果最終院長和主任因為學歷問題覺得她配不上這個崗位,那她也無話可說。
顧雲崢蹙眉,雖然不是最好的結果,但能夠爭取王主任的意見總好過被以學歷為由直接拒絕,應聘自有應聘的規則,就算他再不甘心,也要尊重。
他終究沒有再爭辯,如杜院長所願,帶著蘇為安轉身安靜地離開了這間辦公室。
出了辦公室,杜雲成的臉色已經難看得可以,溫冉緊走兩步想要上前挽住他的手臂,卻被他避開了,原本是因為對自己女朋友的信任與支持,他才會幫溫冉準備所有材料、同自己父親預約面試的時間,可沒想到竟會在這樣的時候被蘇為安提出溫冉的科研誠信問題,但凡做研究的人,都會明白這個問題的分量有多重!
和杜雲成在一起那麼長時間,溫冉自然知道杜雲成此刻的神情意味著他真的生氣了,已經被院長警告要徹查之前發表的學術文章,若是因此連杜雲成都失去了,那是何其可怕的事情?
溫冉再次伸手挽向杜雲成,解釋的語氣里透著些無措:「雲成,我沒有,我沒有去造假,也沒有騙你,蘇為安所說的那些什麼說明書、什麼廠家我真的都不知道,我只是按賀老師給的方案做的實驗……」
這樣說著,她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轉過頭來,一雙眼死死地盯著蘇為安,說:「一定是她,一定是她為了報復賀老師和我,在實驗方法里做了什麼手腳!」溫冉說著說著,突然覺得這個說法越發合理,「對,雲成你還記得嗎,前幾個月的時候我在視頻里問她染色後假陽性太重怎麼辦,她都沒有說抗體的事,她是故意害我的!」
走廊上雖然只有他們四個,可這行政樓里卻隔牆有耳,溫冉這樣栽贓蘇為安,顧雲崢蹙眉,不悅之情顯而易見,他正要將蘇為安拉到自己身後護住,警告溫冉小心說話,可剛剛拉住蘇為安,卻被她反握住了手。
就聽蘇為安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地道:「溫冉,你這話里有多少邏輯漏洞我懶得理會,但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從前你問我什麼我說什麼,你求我什麼我幫什麼,那是因為我拿你當朋友,但從你去找賀曉光要搶我的實驗成果的時候,你就已經不再是我朋友,我幫你是我人好,但我不幫你,是你活該!」
剛上大學的時候多少人在背後非議溫冉,蘇為安但凡遇到從來都是第一個去制止;
後來學生會競選,梁亞怡說她賄選,蘇為安堵在梁亞怡班門口維護溫冉;
再後來加入課題組,即使溫冉連試劑瓶都認不清,蘇為安依舊認為她是重要的合作成員,每次彙報都會將她放在重要的位置。
可所謂朋友情誼,對溫冉而言當真什麼都不是。
為了成績,溫冉搶她的東西;
為了報復,溫冉險些貽誤了她父親的治療時機;
為了澄清自己,溫冉把所有的罪過都推給她。
蘇為安最後兩個字說得很重,溫冉眼睛裡當著杜雲成已經閃起了委屈的淚光,杜雲成心裡煩亂,開口想要為溫冉說話:「當年的事可能另有誤會……」
連Huntington都得了,蘇為安原本覺得這世上也沒什麼是自己看不開的了,有些話說多了無趣,可時隔兩年再次回到這裡,面對依舊囂張毫無歉意的溫冉和她身邊從來被她蒙在鼓裡的杜雲成,她忽然覺得那些無趣的話說一說,似乎也行。
蘇為安看向杜雲成,開口,輕描淡寫卻又認真,她說:「你和溫冉現在在交往,原本也輪不到我多說什麼,可時隔兩年物是人非,我回到這裡你卻依然屢次幫我,我很感激這樣的情誼,也不希望我們六年同窗以這樣不明不白的怨恨收尾。」
蘇為安說著,停頓了一下,迎著杜雲成有些不解的目光繼續道:「當年溫冉向賀曉光提議她要做第一作者的時候是我親耳聽到的,沒有謠傳也沒有誤會,至於這個實驗是不是我做的、文章是不是我寫的,你經常在圖書館碰到我,應該比誰都清楚。
「那段時間我滿心所想都莫過於那個課題,那時你在眾目睽睽之下向我提議交往,我毫無預料措手不及,才會直接離開以至於讓你當眾難堪,但那時我曾和你身邊的這個人說過,如果再有一次機會,我可能真的會答應。現在想想,那個時候對你大概是很接近於喜歡的一種感覺,可緣分所至,時過境遷,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沒什麼可埋怨的。
「沒有提前告知你我與顧雲崢交往的事情是因為我有諸多難言之隱,這些難言之隱之前不能說,現在也不能說,但無論如何,沒能顧及你的感受是我的過錯,我很抱歉,但我真心感念你的照顧,不希望六年同窗由此變成你怨恨的人,更不希望你因此去相信溫冉的謊言。」
話音落,蘇為安抬頭,正對上杜雲成震驚的目光,這一段話里足夠讓他愕然的內容太多,尤其是當蘇為安說起當初他向她表白的時候她差一點就答應了,可那時他特意去找溫冉詢問過蘇為安的心意,他還清楚地記得溫冉告訴他:「為安說她並不喜歡你,而你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向她表白就像是給她壓力想要逼她答應,她有點厭煩。」
他從沒有想過要逼蘇為安如何,更沒有想到蘇為安會厭煩他,這一番話於他的心裡無異於被雷劈過,就是因為聽到溫冉這麼說,在那之後直到蘇為安退學,他一直都在躲避著蘇為安,而他每日鬱鬱寡歡,日子過得也十分消沉,而那時溫冉總是來安慰他、陪伴他,他以為她懂他,因此才會和溫冉走到一起。
可原來,這些都不是真的!
原來是溫冉騙了他!
包括科研的事,他並非完全沒有察覺到溫冉可能在撒謊,可他只是以為無論別人怎麼想,他作為朋友、作為男朋友,都應該信任她、支持她,可這份信任看在溫冉眼裡卻是傻,可以供她利用、供她戲弄。
蘇為安說,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沒什麼可埋怨的,可為什麼他此刻的心情卻如漂浮於大海中狂風暴雨而過,暗無天日卻又絕望地想要去尋求一絲生機?
原本念及兩個人如今尷尬的關係,有些事蘇為安想爛在肚子里,可如今說出來反倒鬆了一口氣,大概是釋然,杜雲成是真心幫過她的人,她自當也以真誠相待,就算以後不當朋友,也不該心有嫌隙。
她甚至想要伸出手去與他握手告別,可掙了掙,才發現顧雲崢握著她的力氣又大了幾分,她回頭,只見顧雲崢面無表情,可眼神中卻透著不悅。
蘇為安的心裡一涼,顧副教授怎麼……生氣了?
眼見著杜雲成的神情由震驚變為錯愕,錯愕變成懊惱,懊惱變成悔意,悔意中又透著一點希望,顧雲崢當機立斷地將蘇為安拉到了自己的身後,他開口,聲音微沉、微冷,清晰地拉開了兩方的距離:「舊就敘到這裡,我們還有事,先走了。」
他說完,拉著蘇為安,頭也不回地離開。
他的步子很快,蘇為安跟得費力,但看出顧雲崢心情不甚好,她一路小跑著乖乖地跟著,也沒敢叫住他讓他慢點。
出了樓,拐過彎,許是察覺到蘇為安已經氣喘吁吁,顧雲崢終於停了下來,他轉過身,也不說話,只是睨著他,蘇為安被他盯得有些發毛,連大氣都不敢多喘一下,憋了一會兒終於憋不住了,撇了撇嘴問:「你生什麼氣啊……」
顧雲崢瞪她,說:「我女朋友當著我的面說喜歡別人,我難道應該高興?」
顧副教授這是……吃醋了?
蘇為安頂著顧雲崢的目光,小聲地爭辯道:「我沒有說喜歡別人,就是說當初可能有那麼一點……」
眼見著顧雲崢的臉色要變,蘇為安趕忙堅定地搖頭道:「沒有沒有,一點都沒有!」
說完,她抱著顧雲崢的手臂討好地笑。
下一刻,只見顧雲崢忽然將她抵在牆邊,俯身吻住了她,他來勢洶洶、攻城略地,她毫無抵擋就繳了械,原本帶些討好的意味想讓他消氣,但她實在是低估了顧雲崢,以至於險些窒息在他的懷裡。
終於討得一絲生機的蘇為安有些委屈地在他的腰上狠狠地掐了一把,指控他:「你欺負人!」
顧雲崢把她攬在懷裡,嘴唇貼著她的額頭道:「下次再敢說你喜歡別人試試!」
蘇為安白眼,說:「小心眼!」
難得這種時候,顧雲崢竟然還能用一本正經的嚴肅語氣道:「我就小心眼,所以你敢喜歡別人試試!」
顧雲崢的語氣算不得溫柔、算不得感人,甚至還有點兇巴巴的嚴肅,可蘇為安第一次聽到他說出這樣的話,整個人都軟了軟,她的心裡暖暖的、痒痒的,她抬起頭在他的唇上輕啄了兩下,說:「我現在就只喜歡你啊。」
顧雲崢又睨她,問:「只是現在?」
蘇為安靠在他胸前,說:「每一個現在都喜歡你,還不夠嗎?」
她不輕許以後,只怕這諾言在他心裡太輕。
顧雲崢知道於她而言未來始終是個心結,也沒有強求,回抱住她算她僥倖過關,沉默了片刻,他又說:「面試的結果我會追蹤的,無論成與不成,都不能讓這件事成為院長的『一言堂』。」
蘇為安看似輕鬆地笑了笑,說:「面試的結果無論成與不成,我既然決定重新開始做研究,就不會就此放棄。」
顧雲崢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欣慰地道:「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