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試驗完成以後,為了趕上會議發言,顧雲崢和她一起處理完了實驗數據,作為之前細胞試驗的印證,他們會將這部分結果一起於會議上公布。
蘇為安熬了幾天,終於獨立完成了PowerPoint的初稿,凌晨1點在卧室里發郵件給顧雲崢,沒想到五分鐘之後就收到了他的回復:「背景介紹太淺,實驗結果圖片和文字的比例失調,討論部分缺乏重點。」
簡單來說,就是從頭改到尾。
蘇為安自然知道這次會議發言的重要性,因此在交給顧雲崢之前,她自己已經修改了三遍,論文也是在又看過30篇以後才開始做的PowerPoint,卻沒有想到顧雲崢只用了五分鐘就否定了她的成果,一怒之下她從床上起身就衝出了卧室,站到顧雲崢的沙發前故意居高臨下地問他:「你說,我做的PowerPoint到底哪裡不好?」
可眼神卻分明是在說:你敢說一個字試試!
顧雲崢看著她氣鼓鼓的樣子,啞然失笑,拍了拍自己身前的位置,說:「過來。」
蘇為安遲疑了一下,還是過去了,這一坐下,氣焰就下去了一半。
顧雲崢指著屏幕上的圖片道:「雖然文字過多會顯得冗餘,但你每頁幾乎全是圖片也很容易讓人抓不到重點,聽得過程中稍一走神就不知道在講什麼了;還有討論部分也是,討論的內容太多但層次不夠分明,這樣很容易失去聽眾的。」
雖然他說得都有道理,但她辛辛苦苦加班加點做出來的東西被他這麼快否了,連句鼓勵的話都沒有,就好像她做得完全沒有可取之處,蘇為安還是覺得有些委屈,瞪著他,癟了癟嘴說:「你這樣也很容易失去我的!」
顧雲崢沒忍住,直接笑出了聲。
他伸手將她圈進懷裡,問她:「真的生氣了?」
蘇為安哼了一聲表示自己真的真的真的生氣了,還故意別開眼,做出一副「你別哄我,哄也哄不好」的樣子。
顧雲崢將她抱得更緊了一點,不緊不慢地解釋道:「我沒有說你做的哪裡好是因為我以為你都知道,我們之間也不需要這些客氣話。」
蘇為安睨他,故意問道:「我們很熟嗎?」
她分明就是挑釁!
顧雲崢倒也不惱,下頜枕著她的頸窩,在她耳邊輕咬耳朵道:「那要看你怎麼定義『很熟』了……」
蘇為安的耳朵唰一下子「熟」了,紅得像要滴出血一般。
「話裡有話!老流氓!」
顧雲崢的臉色一下子暗了下來,說:「你說什麼?」
「流氓!」
「前面那個字!」
蘇為安停頓了一下,這才意識到他在意的是前面的那個「老」字,在被他打擊了一輪之後,她忽然找回了幾分自信,莫名有些得意,她剛要挑釁地重複一遍,下一刻,人就已經被壓到了沙發上,這一次換成顧雲崢居高臨下,說:「你再說一遍試試!」
充滿英雄情懷的蘇為安怎麼能怕這樣的威逼利誘?
試試就試試!
「老……」
第二個字還沒說出來,就被以吻封唇。
原本帶著玩笑和懲罰意味的吻,可到了後面卻漸漸變了,為什麼開始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沒有人願意結束。
兩個人的氣息交錯,變得急促而混亂,後來稍稍分開的時候,蘇為安居然還不忘之前的話題,挑釁地飛快叫他:「老男人!」
顧雲崢雙眼微眯,蘇為安這丫頭最近是有些活得不耐煩了啊!
偏偏蘇為安毫無自覺,故意湊得很近,滿臉得意地看著他,說:「你要坐懷不亂啊!」
顧雲崢的眼中映著她的模樣,開口,嗓音竟比平日還低沉幾分,帶著些許喑啞:「我要是不呢?」
蘇為安挑眉:「那可不行,你走的可是禁慾系路線!」
禁慾系?
顧雲崢睨她,問:「我是不是給了你什麼錯覺?」
他呼出的氣息拂過她的臉,痒痒的,蘇為安壓制住笑,眨著眼明知故問道:「什麼錯覺?」
下一刻,有一隻大手伸進了她的衣服里,她驚呼了一聲:「流氓!」
他應:「是我。」
她打趣他:「你是不是等這天很久了?」
他不說話,只是笑著吻過她的唇角。
蘇為安伸手勾住他的脖頸,回以深深的一吻。
……
這之後關於會議要用的PowerPoint,蘇為安先後向顧雲崢提交了「Conference發言修改版」「Conference發言再修改版」「Conference發言精修核對版」「Conference發言最後一版」「Conference發言怎麼又改版」「Conference發言再改就罷工版」「Conference發言臨終版」……
改到要吐的時候,她終於收到了顧雲崢發回來的「Conference發言」,是定了。
她一下子高興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把同實驗室的同事嚇了一跳,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又中了什麼會議發言,但在經歷了這麼短時間的折磨之後,蘇為安深切地意識到過會議發言比過顧雲崢容易多了好嗎?
蘇為安原本以為到此為止自己的任務圓滿完成,等著看顧雲崢去做報告就可以了,哪知道在顧雲崢看著等著看熱鬧的她,涼涼地開口道:「你講。」
蘇為安一怔。
顧雲崢面無表情地說:「你是做實驗的人,也是文章的第一作者,一個十分鐘的會議報告,你還想讓通訊作者親自上陣?」
他不是開玩笑的,從提交的時候他就把她勾成了報告人!
要準備發言,以她對顧雲崢的了解,絕對不可能讓她自己看著準備準備就算了的,果然,就在蘇為安這麼想的時候,就聽顧雲崢說:「今天回去準備一下,明天先給我講一遍中文聽,後天給全科用中文講,大後天用英文給我講一遍。」
蘇為安:「……」
顧雲崢說到做到,說要聽,就一定會聽,聽到哪裡有問題,隨時打斷追問,蘇為安講的時候壓力極大。
好在她是認真準備過的,面對這樣的高壓依舊順利地講完了,她心裡鬆了一口氣,正有些慶幸還好自己準備充分,卻見顧雲崢蹙緊了眉,問:「你用中文就講成這樣?」
蘇為安心裡一緊,沒敢回話。
「到時候在場的有很多是研究Huntington很久的專家,你覺得你講的內容對於他們來講有什麼讓他們記住的嗎?」
蘇為安原本是因為並不想過度解讀他們的結果,所以很多東西雖然講了,但都是淺嘗輒止,要說能深入到印象深刻的,那可能的確不多。
「你說了那麼多實驗結果是什麼、別人發現過什麼,那你呢?你的思考在哪裡?你是怎麼認為的?」
他的聲音不大,但語氣是格外嚴厲,話音落,引得實驗室的其他人紛紛側目,忙碌的實驗室里瞬間安靜了下來。
蘇為安躊躇道:「我……」
「回去重新準備!既然站上了發言的位置上,你就不再是一個學生的身份,而是一個學者在分享自己的研究見解,你現在的每一句話的背後似乎都在說『我是新手,我了解得不多』,那還不如不去丟這個人!」
顧雲崢雖然是讓她重新準備,但第二天為全科人彙報的日程是不會變的,也就是說蘇為安要在這一晚上要準備出來一套更加深入的講課內容,要說工作量不大,那是胡說八道。
直接結果就是蘇為安一直從下午看到了下班回家,又從下班回家看到了晚上睡覺,她抱著電腦靠在床頭上,抱著熬通宵的心態,將論文全部重新看了一遍。
顧雲崢洗完澡出來的時候,就看到蘇為安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腦,簡直像是要鑽進電腦里,他走到她的身邊,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去洗澡吧。」
她頭也沒抬,聲音悶悶的:「不去了。」
顧雲崢攬過她:「怎麼了?」
蘇為安揉了揉長時間看屏幕已經發酸的眼睛,悶聲道:「某些人隔三岔五就要當眾數落我,我得趕緊發憤圖強。」
顧雲崢自然聽得出她的話里多少有些怨,不禁解釋道:「我對你要求嚴格是想讓他們知道你的成績都是靠你自己努力來的,我也從沒有因為我們的關係對你放鬆半分要求。」
她當然能體會到他的這層意思,可是……
「你總是在說我,這樣也會讓別人覺得我很廢物的!」
顧雲崢微牽唇,道:「不會的,我們科的人都知道但凡我會提出問題的都是我覺得達到及格線的,否則我一句話都不會說,直接退回。」
蘇為安瞪著他:「所以我就一直徘徊在及格線?」
顧雲崢俯身輕吻她的唇,帶著笑意道:「嗯,你的及格線比別人要高一點……」
所以挨訓也比別人多一點……
他說著,又將她往懷裡帶了帶。
剛洗完澡,他的身上帶著沐浴露清清爽爽的味道,浴袍系得半嚴不嚴,剛好露出他結實的胸膛,他呼出的氣息拂過她的臉頰,蘇為安轉頭在他的嘴唇上親了一下,下一刻,就感覺到他的舌尖舔過她的耳垂,她一個激靈,面上緋紅一片,卻又忍不住環住他的脖頸,在他耳畔調戲:「顧雲崢,你禁慾系的人設要崩塌了你知不知道?」
他伸手解開她束髮的髮帶,輕笑道:「這種人設的存在本身就是你對我的誤解,我有義務糾正這種誤解。」
眼見著顧雲崢就要將她放倒在床上,蘇為安趕忙伸手擋在他們中間,一本正經地道:「你今天還是去睡沙發吧,畢竟我們科里有人隔三岔五就要數落我,我得趕緊發憤圖強。」
她說著,往另一邊挪了挪,故意躲開他,又搬過了電腦,專心致志地盯著屏幕,就好像顧雲崢不存在一樣。
顧雲崢忽然意識到自己是被她算計了!
但蘇為安認真工作的態度並不是用來騙他的,顧雲崢只怕這樣下去她真的會這樣盯著電腦看一晚上,過度疲勞對於她絕對不是一件好事,因而他伸手合上了她的電腦,在她吃驚又有些不悅的神情中開口道:「用一句話概括你這次發言的主題。」
蘇為安思索了一下,答道:「我們在細胞試驗和動物試驗中發現HDQ199會對血管內皮產生影響,增加高血壓患者發生動脈瘤的風險。」
「接下來用十句話告訴我為什麼要做這件事、你是怎麼做的、結果如何、有什麼意義。」
這就是研究最重要的四大部分,顧雲崢是要提醒她,PowerPoint上面的內容再豐富都是補充,她不能因此丟掉了主幹,將主幹變得清晰而深入才是她現在最需要做的事,盲目地看更多的文章只會讓她暈頭轉向。
顧雲崢帶她準備了半個小時的時間,之後蘇為安熟練了幾遍,原本要通宵的人竟然在12點之前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神清氣爽地坐在科里,就等著定在早會之後的10分鐘講課時間。
原以為只是一個和科里主要研究方向不太相關的小發言,大家未必會多在意,卻沒想到早會過後忙碌的王煥忠大主任竟然也沒有離場,是要一起聽一聽她的發言內容。
因為主任的存在,這一次的演練一下子變得正式了許多,就連在場聽課的醫生都變得緊張起來,誰都知道主任習慣點人提問,而蘇為安要講的又是他們完全不熟悉的東西,真被點到連猜都不知道怎麼猜!
十分鐘的時間,蘇為安按照昨晚顧雲崢帶她整理好的思路,將他們的研究內容娓娓道來。從顧雲崢的表情中,蘇為安可以看得出,自己這一次的發言他應該是滿意了,但其餘的人大多是一臉迷茫。
王煥忠王主任隨手點了周啟南談一談自己聽完之後的體會,就聽周啟南輕咳了一聲,帶著肉眼可見的尷尬道:「那個,小蘇講得非常不錯,很全面而且深入,要說哪裡還可以改進的話可能就是有些太深了,對我們這些聽眾有點不太好理解。」
話剛說完,還沒等蘇為安回應,王煥忠就已經先行開口道:「小蘇他們是要去美國舞蹈病年會做專題報告,參會的都是舞蹈病專業領域的學者,必須要有深入的內容,不能太過淺顯。」
周啟南的神情越發尷尬了幾分,好在主任也沒有與他計較,停頓了一下又問:「有人對內容方面有什麼意見嗎,我們來探討一下。」
安靜。
沉默。
對於從來沒接觸過Huntington研究的醫生們而言,能勉強跟上蘇為安在說什麼已經不容易了,就別說討論其中的內容了,是以主任的話一出,許久沒有人接話。
見王主任的眉越蹙越緊,大家都知道這是主任不高興的前兆,紛紛低下了頭,生怕自己無意間被主任盯上。就在這時,只聽從後面兩排傳來一個聲音:「我有一個問題。」
是杜雲成。
聽到他這麼說,眾人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隨後才想起去聽他到底說了什麼。
「我想請問一下,在你們的動物試驗中是先給Huntington的模型鼠服用了HDQ199,之後在服用藥物的同時增加了會導致高血壓的藥物,這種情況下怎麼能夠證明動脈瘤是HDQ199所致還是高血壓所致?」
非常犀利的問題。
按照常規的實驗設計,應該是先在Huntington模型鼠上做出高血壓模型,再分為服用HDQ199和不服用HDQ199兩組,但因為他們是中途更改的實驗設計,當時所有的模型鼠都已經餵過HDQ199了,但因為當時的經費問題,只能在此基礎上想辦法進行改進,並不能全部重來,也因此才會出現這種模糊的情況。
但這同樣是蘇為安早有準備的問題,作為這個實驗的設計和執行人,她自然最清楚實驗中哪些部分需要進一步商榷。
她一字一句地道:「我們查閱了之前的相關論文,確認在單純高血壓的實驗鼠中動脈瘤的發生率為3%~5%,可見我們實驗中10%的動脈瘤發生率已經顯著高於僅僅由於高血壓所致的動脈瘤比例了,可以推斷為HDQ199所致,當然,我們也正在補充在高血壓的Huntington模型鼠中服用與不服用HDQ199的對照試驗。」
蘇為安說完,可以看到在座的醫生大多瞭然地點了點頭,是認可了她所說的。
王煥忠的神色較之前緩和了許多,說:「小蘇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這麼周全地回答出這個問題並且能夠報上具體的數值,可見看過不少前沿的論文,這種對待研究認真的態度是大家應該學習的,」停頓了一下,他又說,「當然,能夠提出這樣有質量的問題,說明小杜的研究素養也是很高的,小杜之前膠質瘤課題的論文也發表了,是我們科里年輕醫生的傑出代表,在此,我也要宣布一個重要的決定,在和顧雲崢商量之後,我們決定將顧雲崢之前膠質瘤領域相關的研究交給小杜繼續做下去。」
主任的話音落,原本安靜的會議室里頓時響起陣陣倒吸氣的聲音,在場的醫生莫不吃了一驚,先前猜來猜去誰會運氣那麼好「撿」到顧雲崢的課題方向,沒想到最後竟然給了剛剛博士畢業留院的杜雲成。這簡直是飛來橫財,就算他的表現確實不錯又能如何?在場的哪個醫生沒發過幾篇文章?說到底,院長的兒子果然是有優勢。
大家心裡的猜忌難免,多少帶著酸意,卻在這時,只聽杜雲成開口,聲音雖輕,卻很堅定:「主任,我想嘗試進行Huntington相關的研究。」
辦公室內一時間都是震驚的感嘆聲,杜雲成說什麼?
Huntington?
放著好好的膠質瘤不做,顧雲崢瘋了,他不會也瘋了吧?
就算顧雲崢和蘇為安現在完成了一點小實驗又能如何?這不過是剛剛起步的那一點點,正式的論文和會議不同,這一點實驗寫成論文只能投一個影響因子2到3分的小文章,哪裡能看到什麼前途?杜雲成不會是看到蘇為安這麼快就得到了在國際會議上發言的機會,誤會這個方向很好走了吧?
平素一向穩重的大主任王煥忠在此時眉頭也似是要打成一個死結,他低咳了一聲:「年輕人勇於嘗試新事物是好事,但在研究方面還是專註於自己更擅長的方向更有利於自己的職業發展。」
杜雲成還想再說什麼:「主任……」
王煥忠不想再聽下去,打斷了他:「這件事以後再說吧,我要去門診了。」
主任離開,也就自然散會了。
今天會議的氣氛算不上好,是以結束之後大家大多安靜地離開了會議室。
蘇為安還處在杜雲成提出想要研究Huntington的震驚中,顧雲崢走過來幫她收拾投影的連接線,她依舊沒有動,顧雲崢順著她的視線看去,果然看到了還沒有離開會議室的杜雲成。
蘇為安遲疑了一下,低聲喚他:「雲崢……」
後面的話還沒有說,就已被顧雲崢打斷:「我知道。」
她不想讓杜雲成也踏進Huntington的領域裡,至少在他們真的做出一些成績之前,她是不想的。
雖然不知道杜雲成突然想要改變研究方向的具體原因,但蘇為安猜得出,多少會與她有一些關係,自回國以後她欠杜雲成的人情已經夠多,真的不想再影響到他的研究方向。
顧雲崢也並沒有打算給杜雲成這個機會。
當杜雲成私下再次向王煥忠表達了強烈的意願後,王煥忠找來顧雲崢商討這件事,原本是覺得顧雲崢和蘇為安兩個人撐起整個Huntington方向確實有些勉強,他們也需要人幫忙,既然杜雲成有明確的意願,嘗試一下也未嘗不可,卻沒想到被顧雲崢斬釘截鐵地拒絕。
「杜雲成先前沒有從事過Huntington的研究,又是科里的醫生,每天忙著跟手術,並不能切實幫到我們多少,反而會給他自己帶來很大的負擔,如果主任您也覺得我們需要多一些人的話,不如多分給我們一位研究員或者科學型的研究生,畢竟他們是能全心投入實驗的人。」
顧雲崢說得合情合理,王煥忠也頗為贊同,將這話中的意思告知給杜雲成,原意是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
杜雲成又怎麼不明白主任的意思,因而沒有再向主任多說什麼,只是眼見著離蘇為安和顧雲崢出國參會的日子越來越近,他「偶然」去實驗室轉了幾次,「偶然」地在一旁看著蘇為安實驗,「偶然」地跟著她去動物房喂實驗鼠藥物,「偶然」地和她聊天,說:「你們出國的時候,我幫你們照看這些小鼠吧?」
蘇為安自然明白杜雲成的意思,他想幫她,想要參與到Huntington的實驗中幫她,蘇為安自然是不能同意的,她故作輕鬆地笑了一下,對他道:「你每天還要上手術,哪有那麼多時間來照顧這些小老鼠?我已經請實驗室的同事幫忙了,請他們代為照看幾天,你不用擔心。」
杜雲成點了點頭,隨後就是沉默。
杜雲成就那樣安靜地看著她喂老鼠,蘇為安隱約覺得他好像有話要說,可他不說,她也沒必要追問,只是自顧自地忙著手裡的活,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聽到他帶著猶疑,輕聲問道:「為安,你是不是……」
卻又沒說下去。
關於她幾次提到的難言之隱,他前後想了很多,同窗六年又曾共事過,對於蘇為安他也算得上是了解的,對於她口中的難言之隱他多少是有猜測的,可是猜著猜著,自己卻又不敢再想下去。
她的父親患有Huntington。
他永遠記得在和她參加醫學競賽的時候她眼中的鋒芒,她是那麼熱愛這個專業,可她居然在兩年前決定退學,那個時候,她是不是已經去做過……
他注視著專心致志的蘇為安,遲疑了許久,終究沒有再問下去。
她說是難言之隱,那麼至少,他不能做那個逼她說出口的人。
和顧雲崢一起長途跋涉飛到美國,隨著發言時間的臨近,蘇為安整個人也變得越來越緊張了起來。
溫玉良的報告被放在了下午的第一個,會議安排蘇為安的發言緊跟在溫玉良之後,從為了讓內容緊湊的角度上來說沒有什麼問題,但這同樣意味著會議方就是想讓他們正面交鋒。
但好在,這個意圖不止蘇為安看出來了,在學術圈已久的溫玉良也看出來了,也因此在他對他藥物臨床試驗的常規講述之後,口頭加入了藥物不良反應的內容,用兩句話簡要提到了那三位動脈瘤破裂的患者,以表明自己沒有迴避的態度。
有了溫玉良前面的鋪墊,蘇為安因此也不必再有多麼大的顧慮,按照事先準備的內容順利地完成了發言。
提問環節,果然並不太平。
國外的學者十分認真地聽完了這兩個發言,抱著嚴謹的態度發問道:「你們完成了細胞試驗和動物試驗的部分,請問你們認為這種多發的動脈瘤也會發生在服用HDQ199的人體上嗎?」
蘇為安回答得坦誠,沒有迴避:「我們認為是有可能的,事實上我們是先看到了溫教授的入組患者中所提到的那三位發生了動脈瘤的患者,才決定在細胞和動物試驗上做驗證的。」
「請問你們雙方是合作的關係嗎?」
對於這個問題,蘇為安回答得委婉:「目前還不是。」
她的話里為以後留了餘地,也表明雙方的關係還是友好的。
「那麼根據你們的實驗結果,在臨床試驗中出現的動脈瘤很有可能是HDQ199本身導致的嚴重不良反應,我們可以這樣認為嗎?你們認為正在進行中的藥物臨床試驗應該據此做出怎樣的反饋?」
剛剛講完課的溫玉良溫教授此時還坐在台下,聽著國外學者的質問,他看向蘇為安的臉色已是十分的不好。
如果她為了報復他,在這樣的場合說出一些不恰當的話,只會讓他們雙方被國際學術界看了笑話,而坦白地說,在他的眼裡,蘇為安就像是一個跳樑小丑,原本就是一個笑話!
她懂得什麼?她做了幾個實驗?她知道學術研究中想要做出些成績有多難嗎?她有什麼資格跟他站在同一個講台?她有什麼資格評價他的研究?那是他的心血!
蘇為安沒有立即回答。
坦白來說,如果是單考慮溫玉良的話,她真的很想讓他兌現當日的諾言,只要她找到證據,他就停止實驗併當眾道歉,但蘇為安明白,她不能,因為此刻她不只是當初那個和大教授打賭的學生,她更是一個科研人員,也是一個會得Huntington舞蹈病的患者。
溫玉良那一天有一句話沒有說錯,在經歷了那麼多藥物的III期臨床試驗失敗之後,HDQ199的確承載了太多人的希望,作為患者,她真心希望這個藥物試驗能夠成功。
而科研亦有科研的規矩,同為科研人員,他們其實是一條戰線上的戰友,目前HDQ199的臨床試驗確實出現了一些問題,她要做的應該是想辦法解決問題,而不是為了逞一時的意氣,讓這個試驗變得聲名狼藉。
站在講台上,蘇為安的目光看向坐在聽眾席上的顧雲崢,視線相接,他依舊是他一貫的沉穩、平靜,只是向她點了點頭。
他也許知道她會說什麼,也許不知道。
但沒關係,無論她說什麼,他都會尊重並支持她的決定。
在所有人的注視中,蘇為安開口,一字一句地道:「我們認為這個問題應該交由倫理審查委員會和溫教授團隊去決定,我們做這些細胞試驗和動物試驗的目的也從來不是為了否定HDQ199這種藥物,相反,我們看到了HDQ199的出色表現,我們希望用我們的實驗完善它的適應症以及不良反應的研究,指導人們更好地使用這種藥物。」
短短的幾句話中,不僅圓滿地解釋了他們做這項研究的目的,更體現出了作為研究人員的眼界與胸懷。
說完,她鞠躬表示感謝。掌聲起,前排的幾位教授紛紛贊同地點頭。
蘇為安從容地走下台,坐在了顧雲崢的身邊。
他自然地握過她的手,十指相扣,她輕靠在他的肩上。
不用多說一句話,她明白他的心意。
他為她的表現感到驕傲。
蘇為安最後的回答雖然維持了兩個團隊之間表面的和平,但這同樣意味著溫玉良必須立刻將所有的情況提交給倫理審查委員會以決定試驗下一步的動向,試驗很有可能會因此而暫停。
會議結束之後,蘇為安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的時候看到顧雲崢正在和幾位教授討論著什麼,她想了想,沒有過去打擾,只是站在外面等他。
溫冉在這時來找蘇為安。昔日最好的朋友在異國他鄉相見,開篇沒有半分的寒暄,溫冉直截了當地開口:「我父親做了半輩子的研究,你根本不知道科研想要做出一些重大的成果有多難,絕不是你按照課本上的一二三四五就能出來的,對於試驗中的所有細節,我爸都有自己的把控,你不要毀了他的心血!」
溫冉的世界觀蘇為安早有見識,已經不想在與她多做糾纏,只是簡潔而冷漠地道:「研究有研究的規定,不是某個人的把控能夠代替的!」
「你贏了!」面對蘇為安決絕的態度,溫冉的眼光中竟有淚光閃現。
這位畫著精緻妝容的教授千金是那樣委屈地看著她,蘇為安卻是一臉的不明所以,問:「你說什麼?」
「我說你贏了,蘇為安,無論是當初的論文,還是杜雲成,都是你贏了,我搶了你的論文,還搶了杜雲成,這些都是我的錯,但我請你不要因為我們之間的恩怨影響到我父親,不要影響到他的研究,你知不知道這個藥物背後承載著多少患者的希望,我請你不要毀了他們的希望!」
溫冉說得十分動情,最起碼蘇為安看得出她感動了自己。
但蘇為安只覺得可笑。
「這件事從頭至尾只關係到科研本身,溫冉,醫學研究是一件多麼嚴肅的事你難道從來沒想過嗎?」
溫冉一怔,隨即想要再說些什麼,但蘇為安卻不想再給她這個機會。
蘇為安極力想讓自己更冷靜一點,可開口,終究是做不到,她說:「不要再說什麼為患者著想的話了,因為你根本不明白患者的心情。你們不知道患者所遭受的一切究竟有多痛苦,只要有一點希望就撲上去想要嘗試,只要醫生說能治病,哪怕是毒藥都願意一試,因為他們信任醫生,更因為他們走投無路。如果你們真的懂得這樣的心情,從最開始就不會避諱動脈瘤的事情!」
是你們先將太多的個人得失加了進去,才會那樣的害怕!
蘇為安的話說完,緊握成拳的雙手在止不住地顫抖,她看向溫冉的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厭惡。
面對這樣的蘇為安,溫冉先是一怔,可緊接著,她的腦海中有一道白光閃過,她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蘇為安這樣強烈的情緒,比起是在說別人,倒更像是……
更像是在訴說自己!
溫冉開口,帶著試探的意味,可語氣卻是篤定的:「你去做過基因檢測了對不對?」
做過六年最好的朋友,對於蘇為安,溫冉是了解的。
早在兩年多以前蘇為安決定退學的那一刻起,溫冉就已經察覺到這其中必有緣故,只不過那時她的注意力都在蘇為安的論文上,沒有細想,後來蘇為安回來的時候帶來了她患有Huntington舞蹈病的父親,她以為家人的患病就是蘇為安退學的緣由了,可仔細想來,那依舊不是全部的答案。
若僅僅是父親患病,以蘇為安一貫的作風,必定會當即立志將後半生投入到對Huntington的研究中。蘇為安那樣的性格,必定會以此當作最大的動力,為家人搏出一分生機。
但她沒有。
如果說有什麼能夠比家人患病更加打擊到蘇為安的,那大概就是她自己也患病了吧。
以溫冉對蘇為安的了解,蘇為安絕對不是那種明知自己有50%的可能被遺傳卻不去做基因檢測,願意自欺欺人地活下去的人。可就算是蘇為安,也承受不了基因檢測結果提示攜帶致病基因所帶來的壓力,所以她才會退學,是因為她已經被判了死刑,是因為她放棄了。
蘇為安此刻所說的飛蛾撲火、走投無路,都是她自己內心最真實的寫照!
是了,就是這樣。
這樣就能解釋通了。
剛剛還壓倒性的傾向於蘇為安的局勢在這一刻突然發生了轉變,面對吃驚得說不出話的蘇為安,溫冉問出了第二個問題:「你也攜帶Huntington致病基因對不對?」
蘇為安對溫冉怒目而視,咬牙道:「與你無關!」
溫冉已經有答案了。
以蘇為安的性格,以她們現在的關係,面對這樣的問題沒有當場反駁她、嘲笑她,就說明她說中了!
蘇為安真的攜帶Huntington基因!
就算溫冉是先提出這個假設的人,但當這一切得到印證,溫冉依然感到震驚,可震驚之餘,先前被蘇為安三言兩語擊得潰不成軍的溫冉終於又找回了從前的底氣。
她居然笑了出來,說:「所以你所謂的熱愛科研、重回實驗室,其實不過是想為自己找條生路罷了,是吧?」
雖然是問句,但溫冉的心裡早已認定了答案,根本不需要蘇為安的回答,她盯著蘇為安繼續道:「那我告訴你,蘇為安,你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自掘墳墓,HDQ199是目前唯一一個有望通過臨床III期的試驗藥物,你記住了,今天是你親手阻攔了試驗的進程,來日你發病的時候無葯可醫,都是在為你的今天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阻攔試驗進程的不是我,而是你們和HDQ199本身!就算我視而不見放過這3例動脈瘤患者,就算僥倖過了臨床III期,等到藥物上市,動脈瘤的不良反應也終究會被發現,到那時藥物被緊急下架,所有的一切重新驗證,這才是真正剝奪了HDQ199治療患者的機會!」蘇為安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的最後這句話,「不要再假裝你是在為我、為Huntington的患者著想,你裝得真的一點也不像!」
蘇為安說完,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顧雲崢與國外一位課題相關的教授談成了合作,心情不錯,回酒店的路上,與她規劃著回國之後的研究安排,卻很快就察覺到了她有些心不在焉。
他關切地問她:「怎麼了?」
蘇為安不想再給顧雲崢增添不必要的煩惱,只是搖了搖頭,輕描淡寫地道:「就是有些累了。」
可其實蘇為安只是很清楚,她攜帶Huntington基因這件事被溫冉猜出來,只怕很快就會公佈於天下。
回到國內,也來不及倒時差,顧雲崢就被叫回去上手術了,蘇為安索性陪他一起回了醫院,幾日不見,她也放心不下她一口一口喂大的老鼠們。
好在老鼠們看起來都過得不錯,籠子里的糧食和水也非常的充沛,看得出是有人特意換過。蘇為安回到實驗室向臨走時拜託的同事余言興表達感謝,並給他帶了小禮物,沒想到余言興遲疑了一下,沒有接,而是說:「要謝就謝杜雲成吧,我這幾天比較忙,每天要去看你的老鼠的時候,他都已經把所有活干好了。」
蘇為安怔了一下,沒有想到事情會是這樣,卻還是笑了一下,對余言興道:「沒事,這個你收下,我會去找杜雲成的。」
杜雲成早就料到她會來找他,見面之後只是看似隨意地打了個招呼:「這次去美國好玩嗎?」
蘇為安沒有接話,而是直奔主題:「聽說這些天我們的實驗鼠都是你照顧的?」
杜雲成輕描淡寫地笑了一下,說:「是啊,怎麼樣,給我帶禮物感謝我了嗎?」
他說著,將手伸到她的面前,是討要禮物的姿勢,可緊接著卻又想起了什麼,趕忙收了回去。
蘇為安眼疾手快,抓住了杜雲成的手腕,拉過來一看,上面貼著一塊創可貼,她看了杜雲成一眼,輕輕地揭開,只見裡面是非常清晰的鼠咬傷的齒痕,看樣子咬得還不淺。
蘇為安心裡一緊,轉基因的小鼠好鬥,咬起人來毫不嘴軟,杜雲成先前沒有接觸過,不了解它們的脾氣秉性,難免會被咬。
她有些著急地問道:「哪天被咬的?打過疫苗了嗎?雖然是實驗室的SPF級實驗鼠,可為了安全起見,還是打過疫苗比較放心!」
看到她擔憂的樣子,杜雲成的心裡有種暖意,答道:「前天咬的,疫苗都打過了,你不用擔心。」停頓了一下,又說,「你要是於心不安的話,把疫苗的錢賠我也可以。」
不過是杜雲成逗她安心說的話,蘇為安卻毫不猶豫地拿出手機準備轉賬,杜雲成趕忙攔住她,說:「別別別,我就是說著玩的,幹嗎和我這麼見外?其實就是我自己想看看Huntington的實驗,想試試手才被咬的,和你也沒什麼關係,你不用在意。」
他果然還是沒有放棄加入Huntington課題的念頭。
蘇為安不禁輕嘆了一口氣,說:「杜雲成,好端端的,你為什麼一定要轉向Huntington?」
杜雲成牽唇,露出整齊又潔白的兩排牙齒,是他招牌的笑容,他說:「想為科學做貢獻、想發個好文章,這不都是理由?」他說著,故意湊近她,說,「怎麼,你和顧雲崢都這麼不想我加入,是怕我能力太強搶了你們的功勞?」
蘇為安搖頭,說:「這條路真的比看上去還要難走得多,我勸不住顧雲崢,但對你,至少顧雲崢和我都不想讓你也跳進來,像這樣臨時更改自己的研究方向對你的職業生涯沒有好處!」
「既然是我自己的職業生涯,那就是我自己的事,你們都不用有負擔。」杜雲成說著,看向蘇為安的目光也變得溫柔,「我也會和顧雲崢說,他不用擔心我是為了和他搶你才轉向Huntington的,既然你已經做過了選擇,我不會強求,我只是……想陪陪你。」
說不清為什麼,蘇為安只覺得他最後的這句話有些不對,總顯得有些悲傷,可偏偏她並不明白他的悲傷是從何而來。
他說陪陪她,好端端的,他為什麼忽然會有這樣的想法?
還沒有等她想明白為什麼,杜雲成已經向後退了兩步,是並不想和她再多討論什麼的意思:「我回手術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