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顧雲崢之前跟蘇為安提到的,他和內科秦主任一起開設了Huntington舞蹈病的會診門診,顧雲崢帶著蘇為安,秦主任也帶著他科里的醫生,大家分工合作,為患者提供更綜合的診療。
因為是剛剛開設的門診,又是會診中心的特需門診,患者人數不多,秦主任和顧雲崢就一位一位慢慢看。
雖然病人不多,卻各有各的故事,有剛剛被診斷不久的患者,被告知這個病目前還沒有很好的治療方法,絕望又驚恐地四處投醫,不知道該不該讓自己的子女去做基因檢測,也有已經處於患病晚期的患者,家屬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過來試著看看。
其中一位五十多歲的阿姨已經到了不認人、說話都困難的程度,老伴推著輪椅帶她過來:「聽說你們這裡可以做那什麼……腦起搏器的手術啊,能不能給我們家老婆子做一個?」
雖然一眼就能看出阿姨的病情已經很重了,秦主任和顧雲崢還是仔仔細細地查看了她的全部情況,隨後兩個人對視了一眼,秦主任慎重地對家屬道:「病人已經出現了明確的認知困難癥狀,無法配合術後的程式控制,手術對她只怕沒有太大的幫助了,病人的病情的確有些太重了。」
家屬站在一旁愣了一會兒,才操著方言問道:「是遲了嗎?」
秦主任心情沉重地點了點頭。
家屬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一直想著攢錢給她做手術,可好不容易攢夠錢了,卻沒有手術的機會了。」
這話聽得在場的人心裡都有些難受,倒是家屬故作洒脫地沖著輪椅上的病人喊:「老婆子,你命不好啊!」
秦主任隨後為患者寫了之後的治療方案,但病情到了這個時候,不過是些聊勝於無的安慰罷了。看了這麼多年的病,患者家屬也很清楚這一點,但還是恭恭敬敬地向主任表示了感謝。
主任的診療結束,蘇為安將患者和家屬帶到了診室外,再次向家屬交代注意事項,確保他全部領會。
大叔連連點頭應下,低頭對病人道:「你看人家醫生,這麼關心你!」
輪椅上的病人早已不會再對他的話做出反應,只是手臂還在不自主地亂動,緊接著,她的嘴角流下了一行口水,大叔趕忙拿出隨時放在口袋裡的帕子,俯身替自己的妻子擦凈。
患病的阿姨對於眼前所發生的一切完全沒有概念,只是止不住亂動的手,時不時地打在大叔的身上,看起來力道也並不算小,大叔卻絲毫不在意。
起身收帕子的時候,大叔才開口道:「你別看她現在這樣,她年輕的時候最愛美了,要是看見自己現在這樣,肯定得怪我沒照顧好她!」
話雖然是對蘇為安說的,大叔的眼睛卻始終在看著阿姨,他伸手替她理了理額邊的碎發,蘇為安這時才注意到阿姨的穿著,舒適的布衣布褲,雖然沒有多好看,但整體乾淨整潔,頭髮光滑柔順,照顧Huntington舞蹈病晚期的患者絕非簡單的事,他們不僅無法自理、無法配合,甚至還會手腳亂動,隨時有可能傷到身邊的人,能像阿姨這樣體面的患者極少,可以看出身邊的人必定對她照顧得細緻入微,可大叔卻還是說出了這樣自責的話。
蘇為安忍不住安慰大叔道:「您已經做得很好了,阿姨如果知道,一定會很感激您的。」
大叔牽了牽唇,卻毫無笑意,說:「我哪兒有什麼好感激的,我媳婦得病之前,都是她在照顧我。」提起當年的事,大叔的神情中帶著愧疚,「她剛得病那會兒我照顧她很不習慣,每天嫌東嫌西,也埋怨過她,可是到了現在,我卻很感激她即使得了病還在堅持著陪我,讓我一點也不孤單。」
說到最後,大叔的臉上竟緩緩地爬上了幾分笑意,是那種真心的幸福感。
為了他,他的妻子堅持著活下來,他因此而感激。
那是蘇為安想像不到的心情。
看到阿姨的嘴唇有些干,大叔拿出水瓶餵了阿姨一口水,隨後向蘇為安道了別:「謝謝醫生了。」
蘇為安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值得被感謝的,身為醫生的他們面對病人是這樣的束手無策、這樣的無能;身為患者,見到輪椅上的阿姨,她就好像看到了幾年後的自己,那樣的無能而無力,她不敢去想作為家屬的大叔照顧阿姨每天要有多麼辛苦,她看著大叔的笑容,卻覺得心裡像是被誰抓著,特別想哭。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蘇為安回到診室時眼眶是紅的,他們都看得出蘇為安情緒不對,也猜得出是因為什麼,但大家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避而不談,不去觸碰已經是他們對蘇為安能做的最大的保護。
也許是因為已經為蘇為安的人生設下那麼大的一個坎,命運也不好意思對她再多為難,所以蘇為安著手的課題研究還算順利,分子研究的實驗發現了一條與Huntington發病機制關係緊密的分子通路,而顧雲崢的DBS手術方面患者的術後效果可以見到對不自主的舞蹈樣動作有明確的改善。
分子實驗接下來要進一步分為兩個子課題,但蘇為安已經忙得騰不出手,杜雲成雖然很想來幫她,可他是正式的醫生,每天手術都忙不過來,不可能天天待在實驗室做實驗,蘇為安正頭疼得厲害,同實驗室的另一名同事余言興主動提出想要加入Huntington的課題組,為蘇為安幫忙,解了蘇為安的燃眉之急。
顧雲崢承諾余言興負責的子課題成果可以作為他的個人成果發表以及參會彙報,余言興聞言只是搖了搖頭,說:「不用,我並不是為了這個才想做Huntington的實驗的。」
顧雲崢意識到他後面有話,因而問道:「那是因為什麼?」
余言興一字一句地道:「覺得你們,你和蘇為安,明知道希望渺茫,但每天還是一絲不苟地做著自己所能做的一切的樣子,很像大戰風車的堂吉訶德,荒唐而又勇敢,雖然力量微弱,但我想幫一幫你們。」
余言興加入之後,陸續又有幾名學生在聽了顧雲崢的講課之後聞風而來,想要加入他們的課題組學習,顧雲崢原本有些顧慮這些對科研還沒有入門的學生會讓蘇為安日常工作的負擔更重,沒想到蘇為安倒是很高興地接受了這些學生進實驗室,她說:「我上學的時候進實驗室沒有人帶,走過不少彎路,如今能有機會把自己的經驗告訴給學弟學妹們,幫助他們更快地成長,引領他們喜歡上科研,即使以後他們不從事Huntington方面的研究,只要他們在做研究,我今天所教他們的一切就是有意義的。」
她並不在乎這些學生進實驗室以後能幫到他們的課題多少,她只希望她和這間實驗室能成為他們從事醫學研究的起點。蘇為安能有這樣的胸懷和眼界當然是再好不過,但顧雲崢同時察覺到了她話中的另一個重點,他重複了一遍她的話:「走過不少彎路?」
蘇為安剛要擺擺手,故作瀟洒地說「都過去了」,卻見顧雲崢一副恍然的樣子,說:「怪不得你想靠把彎路走遍來避免重蹈覆轍。」
蘇為安:「……」
顧老男人,你能不能不要這樣隨時體現自己的智商優越性?
而這一年也就要這樣過去了。
醫院的新年晚會,作為醫院的重點科室,神經外科要出兩個主持,一男一女,男主持的名額一貫給了杜雲成,而女主持的名額,在溫冉畢業之後,除了護士們,科里的女生也就剩下了蘇為安一個。
脫下白大褂,蘇為安換上了白色的小禮服裙顯出了好身材,周圍的人莫不驚艷讚歎,蘇為安因此特意到顧雲崢眼前晃悠了一圈,問他:「怎麼樣?」
小禮服裙是短款,裙擺將將到膝蓋之上,露出筆直又白皙的一雙腿,好看歸好看,但顧雲崢的臉色卻並不怎麼好。
他斜眼睨她:「你?腦子裡吧全是水,渾身上下就缺腿。」
他說著,伸手拉了一下她的裙擺,不夠,又拉了一下,終於到了膝蓋以下。
蘇為安雙手環胸,好整以暇地看著他,說:「既然我那麼缺腿,你還拉我裙子幹什麼?」
顧雲崢頭也沒抬:「怕別人看出來笑話你。」
蘇為安:「……」
顧雲崢又仔細地打量了一下她的裙擺,小聲念叨了一句:「結婚的時候一定要訂長款的婚紗。」
晚會上誰表演了什麼節目顧雲崢已經記不清,卻記得蘇為安說話時的每一個細小的表情。
因為和杜雲成都是主持,兩個人有同台的機會,在候場的時候,因為蘇為安的裙子短,天冷,她總是披著大衣,臨上台的時候再脫掉,但因為她的手裡還有提詞卡,有些手忙腳亂。
杜雲成見狀,自然地伸出手去幫蘇為安拿過提詞卡,又替她拉住大衣的袖子方便她穿脫。
蘇為安回首向他道謝:「謝了!」
杜雲成牽唇,道:「何必跟我這麼客氣?」
當然要客氣一些,她欠了杜雲成那麼多人情,除了客氣也做不了別的了。
她剛回國的時候,杜雲成幾次三番地幫她;她入科之後,他又幾次三番地幫她,尤其是……
尤其是她攜帶致病基因的消息公布之後……
不,在她去美國會議上發言之前,杜雲成就已經在想方設法地進入課題組幫她,而在她攜帶致病基因的消息被公開的時候,杜雲成並不意外。
她想問這件事已經很久了,只是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現在他們一同候場,她似是隨口提起:「你是不是早就猜出了我攜帶致病基因的事?」
許是沒有想到她會突然提起這件事,杜雲成沉默了一瞬,隨後道:「也沒有很早,只是那天院長面試之後你和我說過的那番話讓我想了很久,關於你所說的難言之隱,能夠讓你退學的事情,再加上你的父親患病,其實答案並不難猜,只是我始終不願去相信罷了。」
果然。
蘇為安故作輕鬆地笑了笑,說:「我也不願相信。」
杜雲成又是沉默,舞台上的表演者唱到精彩的地方,台下掌聲響起,四下一時嘈雜,在這片嘈雜聲中,蘇為安聽到杜雲成問:「為什麼不告訴我?」
蘇為安似是專註地看著外面的舞台,輕描淡寫地道:「都說了是難言之隱。」
「我不是說攜帶致病基因的事,退學那會兒被溫冉和賀曉光搶了文章,為什麼不告訴我?最起碼在他們那樣詆毀你的時候還有我可以為你說話。」
這個問題蘇為安沒有想過,就像那個時候她從沒想把這件事告訴給杜雲成,至於其中的原因,蘇為安想了想,說:「大概是不想給你添麻煩吧。」
杜雲成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原本告訴自己是沒有意義的問題,此刻卻忍不住問出了口:「說是因為攜帶致病基因,因為不想給我添麻煩所以拒絕我,又為什麼會接受顧雲崢?」
說完,卻又怕給已經和顧雲崢在一起的蘇為安增添負擔,他解釋道:「我不是還想再向你爭取什麼,嗯……你就當是我不甘心輸給顧雲崢吧。」
提到顧雲崢,蘇為安的嘴角不自覺地帶起一點上揚的弧度,玩笑道:「我會接受顧雲崢是因為顧雲崢不一樣,別人只關心我飛得高不高,他還關心我摔得重不重,他很早就會計算好我會在哪裡摔倒,提前跑到那個地方,等著來嘲笑我,所以這樣想想,給他添麻煩真是一點也不覺得愧疚……」
杜雲成聞言愣了一下,沒有預料到會是這樣的回答。
蘇為安見他認真的樣子,不禁笑了出來,說:「我瞎說的,坦白說我沒想接受顧雲崢,可也不知道為什麼,那些在別人面前說不出口的話,卻願意說給他聽,我拒絕不了他,又或許其實我們這一生就是在找一個可以分享所有難言之隱的人吧。」
不是因為顧雲崢做了什麼,而是因為那是顧雲崢,這就是她的回答。
杜雲成看著蘇為安,沒有再問什麼。
晚會的時間不長,三個多小時就結束了,雖然時間短,但禮堂里的氣氛卻很是熱烈,演出成功,參演的人員和主持人們相互擁抱慶祝,顧雲崢就是在這樣一片祥和的氣氛中走向的後台。
見到他來了,蘇為安開心地湊了過去問:「我表現得怎麼樣?」
雖然是個問題,但蘇為安的表情上卻寫滿了「快誇我快誇我」。
顧雲崢板著臉道:「還可以。」
蘇為安有些失望:「就還可以?」
「開場第三句話愣了一下神差點忘詞,第二個和第三個節目串場險些背錯節目名,最後收尾的時候聲音有點抖……」
蘇為安忽然有些後悔,她到底是為什麼會想起來問顧雲崢這種問題的?
她轉頭就要走,用行動告訴顧雲崢,他已經失去了她。
下一刻,她卻被顧雲崢抓住了手臂,又拉回了懷裡。
他對她輕聲道:「知道我為什麼記得那麼清楚嗎?」
她一愣,搖了搖頭。
「因為這一場晚會,我看到的都是你。」
聽到顧雲崢說這樣的話,若說不心動那是不可能的,蘇為安的氣消了消,卻還是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說:「套路!」
又問他:「給我照相了嗎?」
「照了幾張。」
蘇為安不長記性,又問:「怎麼樣?」
顧雲崢笑了一下,說:「照片描繪不了你的美。」
蘇為安怔住,問:「什麼意思?」
「你不上相。」
蘇為安:「……」
回家。
穿著高跟鞋站了一晚上,蘇為安的腳已經疼得不行了,之前在同事面前強忍著沒有表現出來,出了醫院立刻就想把鞋脫了光著腳走,顧雲崢看到她疼得齜牙咧嘴的樣子,不禁有些心疼地擠對她道:「打腫臉充胖子,穿平底鞋不好嗎?」
蘇為安驕傲地一揚頭,說:「那不行,顯不出我的大長腿啊!」
顧雲崢的話是一如既往的招恨:「大長腿還需要穿高跟鞋才能顯?」
蘇為安瞪著他:「……」
卻見他在她面前蹲下了身去,說:「上來。」
她把鞋脫了光腳走在馬路上總歸太危險了,他要背她。
意識到顧雲崢的意圖,蘇為安遲疑了一下,問:「從這走回家要十分多鐘的路程,你背著我會不會累?」
顧雲崢答得乾脆:「會。」
蘇為安歡快地跳了上去。
沿著河邊走回家,蘇為安開心地趴在顧雲崢的背上哼著歌,此時已經是深夜,河對岸突然響起一陣禮花的聲音,蘇為安抬頭,只見碩大的煙花就那樣綻開在天空上,她有些激動地拍了拍顧雲崢,說:「你看,放煙花了,跨年了!」
河畔的夜風拂過他們的髮際,絢爛的禮花將天空渲染得亮如白夜,顧雲崢停頓了腳步,將她從背上放下來,與她一同欣賞著這景象。
蘇為安的臉上還映著天空中五彩斑斕的火光,她叫他:「顧雲崢,許個新年願望吧!」
顧雲崢回答得沒有絲毫猶豫:「結婚。」
短短兩個字,卻讓蘇為安的心中一動,她故作嫌棄地道:「俗氣!」
顧雲崢也毫不在意,只是問她:「你呢?」
蘇為安帥氣地一撩頭髮,說:「我這麼有追求的人,當然是要研究出治療Huntington舞蹈病的方法啊!」
顧雲崢沉默了一下,忍不住打擊她道:「你這麼說出來,不怕不靈了嗎?」
蘇為安一怔,說:「是你先說出來的!」
「我是說給你聽的!」
結婚這種事哪裡是許願求來的?他是在告訴她他明年的計劃!
「那……那我也是說給你聽的,為了實現我的願望,你要努力工作啊!」
顧雲崢反應極快,說:「這樣吧,你實現我的願望,我就幫你實現願望。」
他倒是算得挺好,也不知道他哪兒來的信心!
蘇為安睨他,道:「要是你誆我,實現不了我的願望怎麼辦?」
顧雲崢將她摟在懷裡,將她抵在河邊的圍欄上,俯身吻過她的嘴角,說:「那我就活該照顧你一輩子。」
她為什麼覺得……為什麼覺得自己好像被算計了?
蘇為安剛要反抗:「你別騙……」
話還沒說出來,就已經被顧雲崢以吻封唇。
嗯,蘇為安的新的一年註定要以更加「勤勞」的方式開始。
但科研並不是一件你有能力就一定會有結果的事情。
近一年的時間,投入Huntington機制和治療研究的蘇為安屢戰屢敗,雖然接連幾篇文章上了高分雜誌,但同時,蘇為安比誰都清楚,每發現一個新的分子就可能意味著有99個分子還不清楚,每算出20%的改善率就意味著這一組病人中有將近一半的改善率要低於20%,他們的這些成果對於真正的疾病治療都是些不痛不癢的結果,有那麼一段時間,她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
短期內有多篇成果產出,蘇為安和顧雲崢引得了業界的持續關注,風頭無兩,會議的發言邀請紛至沓來,蘇為安每天除了做實驗就是在準備會議發言的內容,會場發言於她而言駕輕就熟,她已不需要顧雲崢再替她多操心什麼,可越是準備,蘇為安卻越是感到前所未有的絕望。
全國神經科會議上,蘇為安和顧雲崢成了最引人矚目的新星。會場里,她看著台下那一張張帶著讚歎和艷羨的面孔,聽著那些讚美之詞,腦子裡卻忽然有一瞬的空白。不過是多發現了幾個分子之間的聯繫,不過是驗證了20%的運動癥狀改善,並不能治癒或者逆轉病情,就連延緩都做不到,為什麼所有人就已經歡欣鼓舞、心滿意足?
周圍被前來提問和尋求合作的學者包圍,顧雲崢逐一與他們交流過後,忽然發現蘇為安不知道去了哪裡。
他的目光飛快地在會場里環視了一圈,沒有。
他隨即出了會場,會場的大門剛一合上,他轉頭,只見在門後的位置蹲著一個人,不是別人,就是蘇為安。
她雙臂抱膝,將頭埋在裡面,從她顫抖的雙肩來看,應該是哭了。
這段時間來他一直有察覺到她的情緒有些低落,隨著他們的成果增多,她的狀態卻越來越差,雖然沒有敢輕易和她討論過這件事,但他能猜得出是因為什麼。
這是一場拼盡全力也看不到頭的馬拉松,越跑就覺得終點離自己越遠。
顧雲崢蹲下身,輕拍著她的後背想要安慰她。
一個人的時候還能夠努力剋制住自己,可此刻顧雲崢在身邊,蘇為安終於沒忍住,在介紹他們「突破性進展」的報告大會的會場門口號啕痛哭。
走廊里人來人往,聽到哭聲,路過的人總禁不住探究地看過來,顧雲崢轉到蘇為安的前方,將她抱在懷裡,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她,不讓她被別人影響。
他不斷地跟她說:「會好的。」
若是往常,蘇為安一定會假裝相信地點點頭,只是連續幾個月的情緒積壓在這裡,今天她終於還是沒有辦法若無其事地假裝下去,蘇為安對他道:「你看到了我的細胞染色結果,你也看到了那些手術之後的病人隨著時間的推移,那點聊勝於無的改善也在逐漸減低,我們已經那麼努力了……」
是啊,他們已經那麼努力了,為什麼還是看不到終點?
顧雲崢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地道:「科研從來不是那麼容易的,每一個重大的突破都是幾代人,甚至幾十代人堅持不懈的努力,才觸碰到上天所給的那一束光。」
人類的歷史大約300萬年,直到16世紀維薩里才創建了近代解剖學的基礎,使人們了解了人體的構成;19世紀20年代人們才合成出解熱鎮痛神葯阿司匹林;19世紀40年代手術中才開始使用麻醉;就連他們現在在研究的腦深部電刺激手術,也是1991年才正式開始運用於臨床治療的。人類所走過的每一步,都是幾代,甚至幾十代人不斷積累的結果,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蘇為安又何嘗不明白這些,她忍不住對顧雲崢道:「有的時候我真的後悔為什麼要遇到你,如果不是因為你,我不會那麼在意那些失敗,因為我不會對以後的生活抱有那麼強烈的嚮往,不會那麼想要和你一起變老。」
可一次又一次的失敗都在不斷提醒她,她應該是不能了。
顧雲崢看著她的眼睛,有些生氣地說:「不許再說這樣的話,因為為安啊,我一直覺得你的出現是上天給我的那一束光。」
蘇為安抬頭,正望進他墨黑的眼中,她只覺得這顆心彷彿在冰冷的深海被火燎過,乍寒乍暖,只覺得鼻翼有些發酸。
就聽顧雲崢繼續道:「為安,我們結婚吧!」
科研的路上千難萬險,如果真的觸碰到最後的光明是他們的幸運,如果不行,至少她還有他。
不好。
蘇為安在心裡是這樣回答的。
可開口還沒能說出一個字,眼淚就已又流了滿面。
他伸手替她擦掉臉上的淚水,捧著她的臉逼她與自己對視,聲音近乎誘騙:「答應我。」
她搖頭。
他向她湊近了一點,重複道:「答應我!」
她努力想要別開眼,深吸了一口氣,艱難地又搖了搖頭。
顧雲崢又離她更近了兩分,他用鼻尖抵著她的鼻尖,堅定地重複道:「答應我!」
周圍時不時有路過的人訝然地看著他們,而他全然不在意,只是認真地看著她,似乎只要她不答應,他就不會放她離開這裡,他會一遍一遍地問下去。
蘇為安終於無法回應。
是她的內心妥協了。
顧雲崢由心底露出了一個笑,他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了一個戒指盒,打開,動作飛快地將戒指套在了她手上,原本他是想趁著她發言結束慶功的時候大家心情好向她求婚的,沒想到發言之後蘇為安的情緒直接崩在了這裡,但好在殊途同歸。
他握住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說:「戴了戒指就是我的人了,不許再反悔。」
蘇為安哽住,還是沒說出一個字,只是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戒指,那種喜悅卻又五味雜陳的心情讓她的心裡覺得沉甸甸的,下一刻卻覺得身子一輕,她整個人就被顧雲崢抱了起來,轉了一個圈,一向沉著、冷靜、鎮定、從容、禁慾(劃掉)的顧副教授做出了這樣不沉穩的舉動,他開心地宣告:「我要結婚了!」
顧雲崢的人生計劃果然從沒有落空過,跨年時所說的「結婚」兩個字,終於到了要兌現的時候。
蘇為安後來又試圖和顧雲崢聊了聊這件事,想勸他再慎重地考慮考慮,顧雲崢對此採取的態度是——不聽,他提醒她:「說過不許反悔,我可是和主任報備過了!」
他是完全不給她反悔的餘地!
蘇為安咬了咬後槽牙,從牙縫裡擠出了幾個字:「那就結吧!」
反正早就想好要和他一起度過餘生,既然他也剛好有這個打算,那就結婚吧。
婚姻將會給予她的責任她都不會懼怕,但除此之外,對於她人生最重要的那個決定,她還是要留給自己。
她是這樣下定決心的。
顧雲崢的母親顧美茹正巧這段時間回了國,顧雲崢和母親約好了時間,要帶蘇為安過去和她見面。
顧美茹是外交官,蘇為安曾經在電視新聞上看到過她好幾次,隔著一層屏幕,蘇為安只覺得這位阿姨端莊大氣中又帶著一種特殊的威嚴感,氣場很強,因而在見面之前,雖然顧雲崢幾次告訴她不用擔心,她還是很緊張。
事實證明,她的感覺沒有錯,顧美茹的氣場的確很強,蘇為安和顧雲崢趕到飯店的時候,顧美茹正坐在那裡喝茶,就這樣簡單的一個動作,舉手投足之間在這家嘈雜的飯店裡成了獨特的景象,似乎在她的身邊,世界都變得安靜了下來。
顧雲崢牽著蘇為安走到顧美茹的身邊,叫了一聲:「媽。」
顧美茹抬頭,見到是顧雲崢,笑了一下,視線稍偏看到他身邊的蘇為安,微笑著站起了身,目光在她的身上蜻蜓點水般掃過,隨後直視著為安的眼睛,柔聲道:「你就是為安吧?雲崢總和我說起你。」
蘇為安應聲:「阿姨好,我是蘇為安,這是給您準備的一點禮物,請您收下。」
蘇為安說著,將手裡的袋子遞了出去,顧雲崢在一旁對自己的母親道:「和為安說了不用準備這些,她不聽。」
顧美茹嗔怪地瞪了一眼自己的兒子,說:「那是人家比你懂禮貌。」
點菜吃飯。
席間顧美茹並沒有對蘇為安的情況多加追問,畢竟是要結婚的對象,顧雲崢在電話里已經將大部分的信息告知,顧美茹是外交官,蘇為安也環遊過世界,兩個人聊起各地的風土人情,倒是好不熱鬧。
說到巴黎的時候,顧美茹的眼裡透著懷念,說道:「我年輕的時候在巴黎待過很短的一段時間,很喜歡那裡的氛圍,自由而浪漫。」
蘇為安點頭應和:「的確如此。」
一直沒有插上話的顧雲崢在這個時候終於忍不住失笑著拆穿蘇為安:「說謊!在中非的時候你明明說你一點也不喜歡巴黎!」
蘇為安:「……」
她狠狠地瞪了一眼顧雲崢,多嘴!
巴黎的氛圍當然是很好的,她不喜歡巴黎只不過是因為她是孤身一人身患絕症,和其他人形成了對比好不好?
兩個人的眼神交流讓顧美茹不禁莞爾,為了避免蘇為安尷尬,她沒有再聊巴黎,倒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問道:「對了,雲崢說你們是在中非認識的?」
「嗯,雖然之前在華仁醫院就見過,但確實是在中非正式認識的。」
顧美茹的笑意更深,說:「緣分的事最有趣了。」
她的眼神有一瞬的飄忽,大概是想起了些陳年往事,笑意也漸漸淡了下去,蘇為安忽然想起顧雲崢曾說過,當年顧美茹就是在中非的時候和杜院長離的婚,蘇為安忽然有些擔心觸碰到了顧美茹的傷心事,正準備趕緊轉變話題,卻見顧美茹抬起了頭,笑著問道:「準備什麼時候結婚?」
聊了這麼久,終於說到了今天的主題,蘇為安事先沒有想到顧美茹會直接問到結婚的時間,不禁坐直了身體,想了想,還是慎重地向顧美茹道:「阿姨,我不知道雲崢有沒有和您提起過,但有件事我還是要當面向您說明。」
顧美茹是何其聰明的人,見到她這樣就已經猜出了她要說什麼,「你是說Huntington舞蹈病的事?」停頓了一下,她看了一眼顧雲崢,「雲崢的確和我說了。」
她這樣說,蘇為安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思來想去,索性用最直接的方式問道:「我不知道您會不會介意這件事?」
顧美茹手上在撥弄著碗里的湯匙,似是不經意般問道:「如果我說介意呢?」
蘇為安抿了抿唇,既然問了這樣的問題,她必定已經做好了準備,於是說:「那我會和顧雲崢再好好談一談結婚這件事,雖然結婚的是我們,但也不應該給父母造成負擔。」
顧美茹放下湯匙,抬起頭直視著蘇為安,一語道破:「你是不是不想結婚?」
蘇為安一怔,本能地道:「我不是……」
顧美茹看著她,沒有說話。
蘇為安解釋道:「我沒有不想結婚,我只是有些害怕,害怕自己的特殊情況會給雲崢和他的家人帶來負擔,反正這輩子除了顧雲崢我也不會再想和其他人度過餘生,有沒有婚姻的一紙文書並沒有區別,可一旦結了婚就是責任和承諾,我只怕成全了自己,卻連累了他。」
攜帶Huntington致病基因終究是一件大事,她沒有想要隱瞞,坦白而真誠地說出自己的想法,雖然聽上去顯得有些搖擺和猶豫,但這的確是她最真實的心情,而更重要的是,顧美茹能看得出她的小心和謹慎中是對顧雲崢的在意。
顧美茹輕舒了一口氣,唇角微微上揚,笑意很淡,卻很溫暖,她對蘇為安道:「只要是真心想在一起就不必害怕,這世間那麼多健康人終成怨偶,反倒是你們,應該更知道彼此的可貴。」
顧美茹和顧雲崢父親結婚的時候,所有人都一致看好,高知家庭、郎才女貌,在所有人的眼裡,他們都是再般配不過,可這場婚姻最終以慘烈收場,事到如今她並沒有什麼可怨恨的,只是看得越多、經歷得越多,她越發明白找到一個條件相當的人容易,但找到一個不計代價想要度過這一生的人很難。她很了解自己的兒子絕非衝動行事之人,敢做出這樣的決定必然也有能後承擔後果的能力,比起杞人憂天地去擔心他往後會不會吃苦,她更慶幸他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那個人。
蘇為安來之前做好了面對各種挑剔的準備,畢竟即使再寬容、再開放的家長,就算勉強表示可以接受她會得Huntington舞蹈病的事,卻終究心裡也不會情願,她一直覺得顧美茹沒有對她多說什麼只是因為她的好修養還有顧及顧雲崢的心情,卻怎麼也沒有想到顧美茹會是這樣想的,在這一刻,蘇為安只覺得眼眶有些發熱。
顧雲崢在桌子下面握住她的手,輕聲對她道:「我和你說過的,不用擔心,我媽她很好相處的,因為我們都覺得你值得所有的善意和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