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影沒想到回家還會有驚喜。
當然,更像是一種驚嚇。
將近晚上10點,唐影所住的小區大部分是老年人,早早歇下,只有幾戶亮著燈光。許子詮隔著手套牽著她的手,兩人一前一後,隔小半步距離。
忽然他停下步子,唐影差點撞上他,問:「……
還沒說完,就被人捂住嘴。
許子詮往後退了兩步,湊過來,貼著她小聲說:「你看。」
——
小區門禁前不遠處,一對男女,在路燈下接吻。
男人閉著眼,滿臉深情,一手搭在女人的腰上,另一手伸進她的發里。女人半仰著頭,她的頭髮披散垂到腰際,黑而濃密,皮膚在路燈的映照下發亮,像是刷了一層蜜。
偶像劇般的畫面。而碰巧,這對男女她都認識。
「林心……她瞪大了眼,將臉轉向許子詮,忘記他的手還捂著自己的嘴,說話的熱氣噴進他的掌心,麻酥酥的癢。
許子詮一頓,將手撤回,摒去心頭的異樣,點點頭,問她,「那個男人你認識嗎?」
「……只是不太喜歡而已,「他叫徐家柏。」
他們所在的位置正好在唐影家的門禁前,大概是一場發酵了的吻別。許子詮揶揄看了唐影一眼,拉著她往後走:「看來,你得過一會兒才能回家了。」
「沒想到他們這麼快就在一起了。」唐影唏噓。
「怎麼?你不太樂意?」他很敏銳。
「我覺得他沒有很好,配不上心姿。」她將第一次見徐家柏的場景描述給許子詮,說徐家柏太裝,偏偏又裝地不太好,逼格太次。
許子詮笑了,「你有沒有想過?你會覺得一個男人格調高,只是因為火候不夠,看不出他裝而已。就像林心姿,或許她喜歡的也是有格調的男人,只不過她看不出徐家柏在裝逼而已。逼格本來就是一個比較級。林心姿喜歡就行。」
「完了。」她也看著他笑,「我一直覺得你格調很高欸。」
許子詮沒想到她會這麼說,順勢捏了捏她臉,誇:「那你還挺有眼光。」
「不。」唐影搖頭,「是我層次太低,看不出您在裝逼。」
兩人大笑起來。
「不過。」唐影又好奇,「如果說到腔調,你比徐家柏強多了呀,怎麼林心姿對你不怎麼感冒?」
許子詮聳聳肩問,「那個徐家柏是不是對林心姿特別好?」
「當然了!」唐影語氣誇張起來,「簡直是面面俱到!而且林心姿再怎麼折騰他,他都一副甘之如飴的樣子。」
「那就對了。嬌氣大美人的剋星你知道是什麼嗎?」
「什麼?」唐影好奇。
他示意她靠近一點,在她耳邊說出答案:
「舔狗。」
許子詮拉著唐影圍繞棕櫚河走了一圈,擔心她冷,兩人隔著一個毛線手套挽著手蹦蹦跳跳,美名其曰加快新陳代謝,促進脂肪燃燒發熱。
邊玩邊鬧再次回到小區門口,那對接吻的男女總算已經不在。唐影長吁一口氣,對許子詮說:「我上樓了,晚上得好好審她。」
他笑了笑,掏手機打車,揮手對唐影說,快上樓吧,記得早點睡覺。
林心姿後來不是沒和唐影聊過許子詮。她對許子詮的評價不差,諸如樣貌好看、知情識趣、很討女人歡心。然而她話鋒一轉,又指出:許子詮所謂的討女人歡心,更多時候是在賣乖和討巧,在不損害自己的利益和底線的情況下,他能有一堆好看又不費力的花把式讓你開心,可但凡你的行為逾越了他的界限,他就立刻翻臉不認人,下一秒撇清關係。
最後林心姿總結:「許子詮不懂得愛,他只懂得撩撥。愛是需要雙方付出的痛並快樂的過程,而許子詮只貪戀其中男女歡愉,不敢也不願認真。他啊,對真正的愛情敬而遠之。」
唐影記得那時候自己還不太在意,抱著一杯熱牛奶一身家居服坐在沙發上無所謂狀:「還好我只是把他當朋友。」
可就在今天,她告別了許子詮一級一級爬上自家樓梯,樓道的燈光隨著她腳下的動靜一層層變亮的時候,她又想起林心姿與戀人在路燈下的吻,看了看手上許子詮買的毛線手套,米色與紫色混紡的圖樣。
彷彿仍有他殘留的溫度。
忽然鬼使神差,她把腦袋從樓道的窗戶往下探了出去,不期待能看見什麼,只是單純想往下再看一看。
正巧三樓樓道的燈光在那個瞬間熄滅,她隱藏在一片黑暗裡,樓下的人看不見她,而她卻可以很清晰地看清樓下:
一個男人在月光與路燈下,半仰著頭,雙手插在兜里,靜靜看向自己的方向。
他沒有走。
隨著三樓的樓道燈光熄滅,他的目光轉向二樓,再然後二樓燈光熄滅、最後一樓熄滅。
直到整個樓道歸於黑暗。
可許子詮又將目光轉回了三樓,依然站在那裡。像是知道她在看著自己。
下一秒手機震動,一條微信,來自他:「你沒有回屋嗎?」
她一驚,差點問你怎麼知道。
好在對方接著又說:「我沒有等到你關門的聲音。」
唐影一時腦子紛亂,刪了又寫,寫了又刪,最後只輕描淡寫掩飾:「因為我小小小小小聲關了門,仙女嘛,輕手輕腳。」
哈哈,他笑,然後說好。
樓下傳來車喇叭聲音,開雙閃,大概是他叫的車到了。唐影探著頭往外看,見許子詮收起手機轉身上了車。
直到看他的車燈消失在樹蔭里、消失在路口,再融入北京的夜色街道,唐影才回過神來,掏鑰匙開門,然後真的小小小小小聲地關了門。
那雙被他牽過的毛線手套,此刻捂在臉上,手心熱意襲來,不知是誰的溫度。腦袋裡還是剛剛在樓下的那個影子,敞開穿的羽絨服,個子很高,從高處往下看,頭小肩寬。許子詮。她默默念他的名字。
唐影知道這是什麼感覺。
她也在這個瞬間意識到——
原來心動,真的和腔調無關。
林心姿沒想到洗完澡出來會遇到在沙發上發獃的唐影。甚至連家居服都沒換,只是脫了外套,甚至妝都沒卸,盤腿歪在沙發上,拿一瓶啤酒。
「想什麼呢?」林心姿在她面前揮揮。
唐影像被下了一跳,差點打翻啤酒。直到見了林心姿才緩過來,下一秒又想到什麼,眯了眼:「還問我呢?來坐下。」她拍拍沙發一側:「你,是不是有事瞞我?」
林心姿一呆,馬上知道是什麼。拿毛巾擦了擦頭髮,幾分不好意思:「你都知道啦?」
「誰叫被我撞見了嘛。情難自抑的熱戀小情侶。」唐影嘖嘖,「應該給你們拍下來,那場景要是下點雪,就更唯美了。」
林心姿推了她一下,怪叫:「你很煩欸。」
「多久了啊?」
「唔,也沒有很久吧。」林心姿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在沙發上坐下,用厚厚毛巾把頭髮盤成海螺形狀,打算講一個說來話長的故事。
林心姿答應徐家柏是在一個月之前。
女神與舔狗的遊戲玩了小半年。當然也不是毫無建樹,不過是一場戀愛攻防戰——他樹立起了高高的忠誠與痴心圍牆,將所有達不到標準的競爭者排除在外:林心姿和別人約會的次數越來越少,回復自己微信的時候越來越多。
她會開始對自己傾吐心事,甚至有事沒事問他在做什麼。
當代男女交往守則:做什麼/在幹嘛,潛台詞無非就是「想你了」。
成功似乎觸手可及。
他用他的無微不至編織成巨大情網,綿綿播撒,她的心遲早是囊中之物。只是他恨她頑固,他已經做到了極致,她卻死不鬆口。反覆磨練他耐心。好像已經不能對她更好,美人心思難測,最後的拉鋸。
徐家柏越發急躁。有幾次對話不再虔誠,甚至開始無端發怒,想要索取更多。結果顯然,只會將她推離更遠。
於是兩人整整一周沒再聯繫。
「我當時以為啊,我們可能就這樣了。他太著急了。」林心姿從廚房端出燉了一晚上的枸杞銀耳羹,給唐影盛了一碗,「然後我就開始見別的男生了。」
「其實我當時心裡有點點惋惜的。但可能我比較任性吧,我就是不能接受對方強迫我做任何事。他那個時候總感覺是不想做備胎了,急著上……我覺得特別煩。」
林心姿吹了吹銀耳羹,小小嘗了一勺,接著說,「結果我和我們一個男同事一起下班吃飯,走得稍微近一點點,他就吃醋了!」
這個是林心姿後來才知道的。
失聯的日子裡,徐家柏只要有空,就會在林心姿公司附近轉悠,等待一場邂逅,卻沒想到,等到的是一場場心靈暴擊:林心姿無事人一般,照樣常常和不同的男人約會、吃飯。生活愜意。
他無比沮喪起來。
等林心姿再收到徐家柏的消息是來源於徐家葉——他的妹妹。家葉的聲音很細,帶著小心翼翼,她說很冒昧來打擾他,但是哥哥住院了。
林心姿一呆,問怎麼回事?
徐家柏開始酗酒,本來胃就不好,連續幾場大罪,一下嚴重胃出血住院。家葉說:「雖然知道生病應該找醫生,但顯然,他現在得的是心病。你才是他的心藥。」
留下醫院地址和床位號,對方掛了電話。
林心姿輾轉,心中複雜,對自己說,似乎有必要去看看。
她帶了白色玫瑰、蛋糕,想了想,又從餐廳訂了一份豬肚湯。見到他的時候,他平躺在床上發獃,遠遠看著以為睡著。直到她走近,他還是呆著的——幾分不可思議,睜大了眼看著自己。
「心……他掙扎就要起身。
「他是不是開心壞了?眼裡露出狂喜那種?恨不得立刻站起來抱著你轉圈圈。」唐影一邊聽八卦一邊喝銀耳蓮子羹,又調侃:「你怎麼不自己給他煲湯啊?」
林心姿仰了眉毛,「哈?煲湯好難的,我只會弄這種最簡單的。哎呀,也就是意思一下嘛,心意送到就行。」
「對對對,反正你送個刷鍋水,他喝起來都比蜜甜。」
林心姿低頭笑了笑,沒否認。
那一天徐家柏的眼神一刻都沒有離開過林心姿,因為住院,他的頭髮不像往常一樣油油梳在頭頂,劉海柔順垂下,穿寬鬆條紋病號服,一下顯得脆弱而可親。
她坐在床邊責備:「為什麼喝那麼多酒?」
他只看著她,「現在我覺得值得了。如果能讓你有一絲絲心疼我,再住院十次我都願意。」
林心姿怔了怔,垂下頭。
「和他們吃飯開心嗎?」他很認真問她。
她說你問這個幹嘛。
「反正我難過要死。」他指自己的胸口,「這裡疼,像有刀在狠狠攪。」他將目光轉向她,因為生病,嘴唇與臉色都是蒼白,說話聲音也輕,可卻堅定:「但如果心姿你開心,我再疼,也沒有關係的。」
她一下不知道說什麼。
「是個女人都不知道說什麼啊!」唐影唏噓,「簡直是言情小說橋段,我心都要化掉了。」
當時林心姿的心也一下化了。
她開始前所未有地相信這個男人愛她,全心全意,用超越自己生命的力量來愛她。他通過了她所有關於愛情的考驗,將她擺在一切的首位。這樣的人,林心姿想,只有傻子才會放棄。
但下一秒,他又開口了,紅著眼看向自己:
「可我沒有辦法再繼續堅持了。心姿,很高興今天你能來見我,讓我覺得我所付出的一切算是有一點點回報的。這幾天我也想通,很多事情不能勉強。所以,我決定了,心姿。」他努力對她扯了一下嘴角:「我、我從今天開始,正式放棄對你的追求。」
林心姿一愣,她的眼睛很美,睜大了看著他,似乎沒聽清他在說什麼。
徐家柏狠狠心不看她,垂下頭,像背誦一般強迫自己說出剩下的話:「我沒有辦法再對你更好了。我已經拿出了我全部的愛和激情,對於這個結局,我再不甘心,也必須接受。心姿,不要勉強你的感情,更不要被我感動。……他頓了頓,聲音變小,似乎自己也不相信:「你會遇到一個對你更好的人。」
「不,不會的。」林心姿使勁搖頭,眼淚漫出眼眶,像清晨森林被露水浸濕的黑色玫瑰。
前所未有的惶恐。
安靜的病房裡,一下只有一個女人的哭泣聲,斷斷續續,說不會的,我再也遇不到比你對我更好的人了。男人回以沉默,呼吸變粗,像是強忍哽咽,他不敢多看她一眼——光是她的哭聲,就足以令自己心碎。
可是她依然不停地哭著,固執念叨:「不會、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心姿,你別哭。」他試著安慰,沒有效果。抬了抬手,想要觸碰,最終又放下。
治療女人眼淚的,從來不是語言。於是下一刻,他沒忍住,伸手將她納入懷裡。
她的淚水浸濕了他的胸口。冰涼一片。
她像一汪溫水,軟而纏綿,上帝用香水製成的女人。不知多久,懷裡的人哭累了,半仰起頭眼巴巴望著自己,雙手攀上自己的肩,貼近、再貼近。他無法拒絕。
鹹的、軟的、熱的,是她的淚、她的唇、她的舌尖。
下午的病房裡,一束光從窗外射入,照亮著空氣里飄散飛舞的細細塵埃。病房很空,只有靠窗的位置有一對男女,女人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上身傾向前,靠在男人的懷裡,閉著眼。她像一顆珍寶被人攏在懷中,擁吻她的人在用盡全力剋制自己:想要用力抱緊,卻捨不得用力。
此刻的林心姿什麼都沒有想,她做出了決定,只專心聞著戀人病號服上淡淡消毒水的味道。
所以沒有注意到徐家柏的嘴角,几絲得意——
在吻她的間隙里,微不可察地上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