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其遠發來的地點在王府中環。
人均2000+的粵菜館,「好酒好蔡」,算是北京粵菜餐廳的巔峰。唐影看到餐廳地點的時候略有一點點欣慰,畢竟站在天平另一端的,是秀色可餐的許子詮。
服務員將唐影引到包廂,馬其遠正坐在一旁沙發上刷手機,見到唐影有些開心,伸手招呼。唐影見餐桌不小,座位上還擺著四幅餐具,好奇,「還有別人么?」
他點點頭說,還有一對朋友。他說帶了女伴,我想那正好,這家餐廳你應該沒來過,就叫你一起了。
言談間流露出帶唐影見見世面的想法。反倒激發出唐影的鬥志來,乾乾笑了笑,想著難怪就讓我過來,原來是承恩。恭敬坐在馬其遠身旁椅子上。
又想起馬其遠的朋友,唐影多問一嘴:「他也沒結婚?」
包廂開了四方小窗,日暮降臨遠處是密密樹林映襯天空,二環難得見到的安逸景緻。馬其遠本看著窗外,聽了這句話,睨唐影一眼,笑笑回答:「結了。妻子在國外。」
然後,欣賞小姑娘得知了八卦後驚訝又偏偏強裝鎮定的表情。
和馬其遠一起吃飯談事的男人姓李,做的也是鋼材,據說是美食老饕,嘴刁又愛各種餐廳。帶來的小姑娘顯然儘力裝扮過了,全套妝容與紅底高跟,頂著一張被現代醫學流水線與網紅審美雕琢過的臉,短短肉胳膊挽住老闆手臂,風風火火進來。
姑娘十分熱情,利索與馬其遠打過招呼後,拉著唐影的手介紹叫自己Michelle ,是一名互聯網新媒體從業者,眼裡閃過矜持。似乎擔心唐影沒懂,李老闆又替Michelle補充了一句,「她啊,是個網紅。」
「哇?」唐影點頭,提起興緻來。
都市白領普遍八卦,因為工作沉悶壓抑,急需紓解。於是對八卦橫生的演藝圈總是懷著嚮往,渴望一窺其中風景。唐影好奇,「你叫什麼?我去關注你。」
Michelle 迅速發來自己微博、小紅書、抖音、微信公眾號、B佔主頁鏈接,熱絡推廣:「我是文字、視頻多棲發展。你都可以關注一下!」
唐影被震懾,客套逐一加完,發現Michelle微博粉絲數足足40萬,但每條微博回復幾乎只有各位數,莫名想起大王……又聽耳邊聲音又熱情想起: 「對了我還有粉絲群,你要不要加?」
唐影一愣,對上馬其遠和李老闆笑意,馬其遠見她猶豫,笑著勸說:「加一個唄。我們都加了。」
她更震驚,只好恭恭敬敬掃了碼,進入一個人數120人的安靜小群里。
馬其遠與李老闆似乎習以為常,看完了Michelle與唐影寒暄,接著聊起生意。留著兩個女人大眼瞪小眼,好在Michelle健談,新納了粉絲心情好。與唐影攀談起來:「你做什麼呀?」
唐影回答,律師。
「唷嗬!那好厲害的,那你不會吃虧的,男人都不敢和你吵架對不對?」Michelle眼睛瞪大,新粘貼的假睫毛忽閃,但沒能掩飾住新割歐式大雙眼皮的鬼斧刀工。
唐影乾笑,說可能邏輯能力強一些,做事顧慮多一些。
Michelle點點頭,又把話題引到自己身上,「我們家以前也有家族律師的。但我現在和父母決裂出來,凡事要靠自己,淪為打工仔。」恰當露出苦悶堅強神色。
話已至此,唐影表情微變,裝腔警鈴大作,又看了對方一眼。在裝腔技巧逐步發展的今天,逼王們終於衍生出了委婉又矜持的「凡爾賽文學」裝腔法,重點在於含蓄。大抵是用無奈的語氣,明貶實褒,看似抱怨,卻在不動神色之間,流露出腔調。
而以客套方式對待凡爾賽文學式裝腔的關鍵,是有一雙透過現象看本質的慧眼,像小時候閱讀古詩詞一樣找到整句話中提綱挈領的那個詞——
比如現在,唐影熟稔並準確地恭維到:「哇,家族律師?!那很厲害啊。」 面露足夠驚訝。
Michelle果然滿意,笑盈盈擺手:「還好啦,就是我家嘛,比較複雜……」她聳聳肩,擺出忸怩姿態,幽幽,「其實,我們是中國最後的貴族。你如果見了我媽媽就知道,什麼叫做真正上流社會的女人。」
唐影被「貴族」與「上流社會」兩個詞震驚,正不知如何應對。恰好服務員上了頭盤小碟與開胃湯,大家安靜下來。
就見Michelle熟練拿出手機拍了照片,又打開視頻,開始對著菜肴一個個介紹。她視頻拍攝地小心,只拍菜品,不入境人物。馬其遠與李老闆在一旁饒有興緻看著,早就習慣。甚至還與她搭話,問一句:「這菜你怎麼評價呀?」
Michelle則會翹著蘭花指入境,很認真品嘗一口,在鏡頭下朗聲品評:「淡淡的清香與柔韌爽滑質感,形成混合,充盈在我的口中,湯汁層次豐富,令我想起孔明的《誡子書》。咳。」她清清喉嚨,另一手趁機打開桌上小抄,朗誦起來:「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頓了頓,似乎還閑不夠,又翻了翻小抄,讀出牛頭不對馬嘴的另一句:「 八方各異氣,千里殊風雨。 劇哉邊海民,寄身於草野。 」最後鄭重總結:「這道菜,就是這個感覺!」
馬其遠與李老闆大笑起來,在旁捧場鼓掌,說好好好,評得到位!
Michelle得意一笑,停了視頻,盈盈瞥了唐影一眼。
唐影全程握著筷子,半張了嘴看她,幾秒後發現似乎不禮貌,趕緊也跟著兩位大佬鼓掌,盡量稱讚:「你……你挺有內容的。」
「嗨,我就是做內容的嘛。現在自媒體競爭激烈,普通內容都不吃香了,要有錢有腔調有噱頭才有人看。」
唐影忍不住逗她,「可這樣不會有人覺得你裝嗎?」意有所指補了一句,「現代人最煩裝逼。」
「喲這你就才疏學淺了吧?」Michelle握著筷子在面前的空氣上輕輕一點,彷彿她面前停留著一個虛擬的知識點,似乎被人揭穿,她忍不住帶了攻擊性:「現代人最煩看別人裝逼沒錯,但他們喜歡自個兒裝逼啊!要不喜歡裝逼,那些個社交網站早就倒閉了,你覺得社交網站是為了幹嘛?不就是讓人光明正大裝個逼嗎。比如你,你別說你不喜歡裝逼哈?」
唐影一愣,被問住——她的問題設計地巧妙,畢竟,一個人如果聲稱自己從不裝逼,這個行為,本身就是一種裝逼。
Michelle喝了口水,似乎對「裝逼」這個話題有些敏感,接著抗議:「而且,關注我的都是些老百姓嘛,不知道世界上有這種生活,讓他們開開眼界不好么?反正這就是我日常生活,你要是覺得裝,可能就是你過得還不太行咯……」
唐影屢次被她的用詞擊中,瞥了眼二位大佬,見他們已經接著談事,不再關注兩人。又聽貴族少女接著駁斥,似乎已經把唐影當成了指責她裝逼的假想敵,她說:「其實,我這種階級的,也很好奇現在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呀。聽說,大部分人,也就是白領們,上班都還得坐地鐵,沒有私家車的哇。而且我微博才知道,這個年代,還有人不坐飛機,沒有出過國欸!」 神色愈發誇張。
唐影擠了擠嘴角,跟著哈哈笑了笑,忽然覺得有些沒勁。
一直以來,唐影對待赤裸裸的裝逼行徑只有兩種方式:要麼裝回去,一場比拼,教育對方做人——如她曾經在酒吧對待徐家柏;要麼乾脆認慫,雙手鼓掌眼裡冒出星星,化身觀眾,將逼王捧殺——比如她曾經對待婊姐。
可現在,她看著面前急切用一種近乎反智的方式標榜自我的女孩,莫名產生了一種類似於心疼的感覺。拙劣的身份偽裝,像是她臉上同樣粗製濫造的雙眼皮刀口。唐影在各類都市八卦里聽說過許多這樣的女孩:把臉費力裝修之後,也要把祖宗上十八代也一併裝修。試圖讓血統配得上野心——畢竟這個年頭,灰姑娘人設已不吃香,小紅書里的貴族如雨後春筍冒出。大家心知肚明,扮上流社會才值擁躉。
面前那張虛榮又用力過猛的臉,因為聽到了「裝逼」一詞就豎起渾身的刺,不過是倒立行走的自卑。她在那個瞬間意識到,應對一場刻意裝逼最有逼格的方式——
是一顆包容而憐憫的心:畢竟,和人比拼,是把他當作對手;而憐憫他,才是真正將他踩在腳下。
「心疼」二字,是逼王真正的剋星。
最後,唐影乾乾對Michelle一笑,直白回應:「我覺得地鐵挺好的,好幾十億呢。比勞斯萊斯貴多。更適合貴族。」 可沒等她再加一句:不過,在這個年代,以是否乘坐公共交通來劃分資產與階級,其實淺薄又可笑。
對方就誇張看著她:「哇?真的嗎?!你可是我周圍唯一個坐地鐵的!快告訴我,地鐵里什麼樣?!我聽說很臭?」
嘴角抽搐。唐影不說話了。
「Michelle是不是很有意思?」 晚餐結束,馬其遠問她。
整個晚上,但凡上菜,Michelle都會掏出手機拍攝幾段視頻,而馬其遠與李老闆也會在她拍攝視頻期間停止交談,之後再大笑鼓掌。
彷彿讓Michelle來吃飯,就是為了看她逗趣。
唐影笑了笑,說:「是有意思。把人民群眾稱呼為『老百姓』。像是夢回大清。」
馬其遠跟著哈哈哈哈哈笑起來,「這丫頭本來是餐廳服務員。前兩年意外跟了老李之後,見了點世面,越發有意思。平日無聊時就喜歡叫她出來逗樂。」
唐影抬了抬眉毛,沒說話。
兩人此刻坐在馬其遠的汽車后座,夏夜晚風宜人,半開車窗,窗外是遊動的長安街。她在馬其遠身邊一向像個下屬,挺直脊背坐著陪聊天,連手機都不敢掏出。
唐影想到Michelle從小小服務員到如今有錢拿刀子動臉,包包也是名牌,感嘆,「那這樣看來,她還是運氣不錯?哪怕李老闆最後沒有選擇她,有了這段經歷,也算是小小逆天改命……碼她肩上背著的CF手袋就是硬通……
馬其遠見唐影一本正經跟自己分析,盡量裝做世故,卻反而暴露了天真,被小姑娘逗笑,忍不住和她多說幾句:「運氣好確實。她本來是個月薪3000的服務員,跟了老李,混成小網紅,偶爾拿個推廣,月入一兩萬不是問題。」話鋒一轉,「但你說到名牌包,你想想,既然她已經大大賺了便宜,老李哪會再誠心送她包包?」
唐影驚:「所以她的包包?」
「假的。」馬其遠笑起來,食指豎在唇前比劃一個「噓」,接著說:「老李在廣東那塊有生意,熟悉許多A貨工廠,買給這些小姑娘們的,都是A貨。」又搖頭嘆:「他精得很,給自己老婆女兒才捨得買真貨。」
不是沒錢送包,只是覺得你不值得被送包包。大佬馳騁商場多年,不做虧本買賣,對每一件商品的價格,早就計量在心。
唐影心灰,反而有些替Michelle不平——在這些中年男人眼裡,小姑娘的青春肉體,不值多少錢。她不解,轉頭認真看向馬其遠:「可、可,如果只是玩玩,不打算有真感情,那李老闆為什麼還要讓她跟著自己?……好好陪著自己老婆不好嗎?」
「因為人生總有一些快樂,是伴侶難以滿足的。特別是那些擁有越多的人,世界上也越來越少的事情能夠滿足他們。」他看了她一眼。
唐影不說話了。
馬其遠笑起來,表示:「所以我很羨慕你。」
「羨慕我?」她不解,隻身奮鬥在北京的社畜,沒有戶口、買不起房、搖不到號,工作是一切身份與驕傲與立足的根本,有什麼好羨慕?
「對。羨慕你。」馬其遠胳膊肘撐在靠椅上,側對向她,幾分真誠,「你相信嗎,如果我能選擇收入,月入五萬最好,再高不要!為什麼呢?五萬塊既能保持一個舒適的生活,不愁吃穿。同時對於人生依然有著足夠的期待與奮鬥的動力。收入再高,反而就空虛了。」
這個答案讓她瞪大眼,她第一時間腦中浮現起的是那句網路段子——
「不知妻美劉強東,悔創阿里傑克馬。名下無房潘石屹,一無所有王健林。」
馬其遠希望月入五萬的說辭,在她耳朵里,怎麼聽,怎麼與馬雲那句:「錢對我不重要,我對錢沒興趣。」的名言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她這才發現:有錢人從不會用「有錢」來裝逼,缺錢的人才會。有錢人裝逼的思路更為超脫一些,炫耀自己財富的終極,是淡淡表達自己,一點兒,也不在意錢。
唐影憋了一會兒,忍不住說,「我想起之前馬雲接受採訪說的那句,他說,他人生最快樂的日子,就是每個月領91塊工資的時候。」
馬其遠一怔,露出志同道合神色,笑起來:「你別說!我還真能理解!你想想,人生活在這世上,讓我們堅持下去的是什麼?不就是個『念想』!可當你什麼都有了,你還能有個什麼念想呢?人生最可怕的不是一無所有,而是一無所求。」
她點點頭,儘可能領會上大佬的境界,忽然想起什麼來 :「所以了,你們才需要不斷通過新鮮的小姑娘來尋找刺激?」
興緻正濃,馬其遠沒意識到這是傳說中的「送命題」,反而順著話題聊了下去,並未否認唐影的說法,只是接著說:「你知道有個故事嘛?叫做《燒倉房……
還沒說完,就發現唐影表情變得難看,他及時住了嘴,看向她。
唐影抿了抿唇,終於說了出來:「我一直以為,你約我吃飯什麼的,是因為……喜歡我……」
「當然是。」他點頭,想了想,安撫似地拉住了她的手說,沒注意唐影往後稍微縮了縮,他又補充,「而且,唐影你知道我最喜歡你什麼嗎?」
她愣在那裡,怔怔看著馬其遠,聽他淡淡笑著告訴自己:
「不是外貌不是學歷,而是你身上那股子勁兒,那股一心綳著的想上竄的勁。」然後,他等著唐影露出感動神色。
卻不料她反問:「類似於Michelle那種?」
馬其遠被她問住。
「怎麼會這樣想呢?」 他將目光轉到她身後的車窗玻璃上,再轉回她的眸子,想了想,又說:
「你們,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