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子堯討厭死了韓涵。
那種厭惡,像《甄嬛傳》里的安陵容痛恨皇后與華妃,畏縮又刻骨,隱忍又強烈。
她討厭她的掌控,居高臨下。而這份居高臨下里又分明帶著自卑——頂級律所律師的第一鄙視鏈是學歷。而韓涵的短板,也在學歷。
學歷的鄙視鏈,從來不是學位越高越好,關鍵在於接受頂級精英教育的時間越早越好:Top2的碩博學位難免會在Top2的本科學歷面前低下昂貴的頭顱,而Top2的本科生,則堅信最群英薈萃的地方,是自己全國知名的高中。他們喜歡淡淡開口:「哦,你知道我的高中嗎?就是那個某中。只要你在那裡被打擊錘鍊過,就會知道,清華北大,呵,根本不算什麼。」
這句話,也是韓涵的口頭禪。
韓涵從享譽全國的中學畢業,只可惜高考不盡人意,只上了普通政法院校,好在家裡給力,混到了國外學位,不知幾流的英國法學院替她鍍金。
於是高中畢業二十年,每每回顧往昔,韓涵還是要依靠自己的高中母校在律所眾多尖子生中叱吒風雲,似乎人生巔峰僅此一刻。她將她的高中端端正正寫在領英、寫在求職簡歷、寫在微博豆瓣等全部公開網站的個人主頁,寫在每一次見到陌生人時自己的每一個潛台詞間。
社會總試圖教育一個人:學歷不代表能力,充其量只能代表他考試的能力。然而囿於這個社會的篩選成本,公司、學校、第三方只能在大多數情況下,把一個人的學歷當成能力的最主要判斷標準。許多人總以為名校群英閃耀,卻不知,名校奇葩的佔比絕不比任何地方少。
名校光環是很玄妙的東西,他讓一部分人渴望擺脫,也讓一部分人心安理得用它牟利。名校的校長總愛寄語一句:「今天我以母校為榮,明天母校以我為榮。」只可惜現實里總有一部分畢業生,一輩子的巔峰就在於曾經。十年過去,仍舊只能以母校,作為唯一榮耀。
喜歡裝學歷逼的人往往只有兩種,要麼是除了學歷一無所有,要麼是履歷多少存在瑕疵 :他們沉溺在每一個現實自卑的間隙里,奮力憶往昔崢嶸歲月。
而崔子堯,不得不在一次次出現了錯別字、思路偏差、開電腦不及時的時刻,聽到來自上司的一句句:「唉,我說你們P大,越發不行。不過也對呢,哈哈我們高中時候,混地不行的才去清北。」
她只能擠擠嘴角,對上司勉強地笑。
崔子堯從來相信自己是天之驕子。她聰明,漂亮,落地的白天鵝,骨子裡卻有狼。她從千軍萬馬中考上P大,又打敗一批應屆生進入A所實習。競爭與淘汰是家常便飯,適者生存是她的宗旨。她懷揣著夢想從校園邁入CBD,渴望看見閃閃發光的一切。 只可惜加入團隊的第一天就帶了沮喪,她看不起她的導師:領英上最炫目的學歷是高中,朋友圈裡是減肥藥廣告,辦公桌上擺著一瓶紅酒佯裝格調。
韓涵盡量在他們面前展示精明能幹的勢頭,用資歷與掌控欲調教新人。她害怕露怯,所以色厲內荏。崔子堯表面恭順,內心卻不屑:「再過三年,我在這個領域,一定幹得比你好。」小小的心聲似乎也被韓涵覺察到,她開始害怕來自後浪的威脅。而前浪的手段也足夠粗暴——她知道如何用大把的瑣碎的事情磨光他們的耐心:
比如讓他們提早來辦公室替自己開電腦。比如讓他們一遍遍檢查文本與錯別字。貼發票。做雜事。撰寫團隊新聞稿……用日復一日低級而繁瑣的工作溺斃他們的野心。
好在崔子堯擅長隱忍。她告訴自己,適者生存的社會裡每一個人都是對手。咬牙忍受韓涵的每一天里,她發誓:「如果你沒有辦法讓我滾蛋,那麼,總有一天,離開的那個人就會是你。」
「跟了她半年,我熟悉她的工作習慣。她做事確實仔細,所有文本在發送前一定檢查兩遍。」崔子堯看了一眼唐影,「但她懶。你知道吧。喜歡在各種小事上犯懶,比如懶得自己開電腦,甚至懶得改文件名。C公司的報告終稿我郵件發送給她以後,她又仔仔細細檢查了兩遍,確認沒問題後,她讓我把文件名改了發給她。」
律所內部文件和發給客戶的最終文件一般是兩個命名方式。唐影看了一眼崔子堯:「所以你就在改名之後,順帶在裡面加了點東西?」
「對。因為做的改名這類瑣碎的事情,她從來不讓我抄送老闆,而是通過airdrop發送給她。而這份原稿她早就檢查了好幾遍,加上時間緊張,所以當時直接就發給了客戶。」
「難怪。」唐影點點頭,「你們郵件往來的稿子全部是沒問題的。但你airdrop給她的文稿,她電腦上可以找到啊?」
崔子堯呵了一聲:「她不是每天早上讓我替她開電腦么?我今天上午8點替她開電腦的時候,順帶把那份文檔替換了。」
「嘖,死無對證。」唐影嘆。
「這不是很好嘛?」崔子堯側身認真看著唐影:「韓涵現在必走無疑,她手頭的客戶短期內只能留給你和玉姐。我從入行之前就知道,律師這行業積累全靠經驗,越早接觸越多的活,才能越早實現業務自由。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她走了,對於你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唐影沒說話了。崔子堯說得沒錯,別說她一點也不喜歡韓涵,哪怕喜歡,也不妨礙她覬覦韓涵手中客戶與案源。
崔子堯繼續:「唐影姐,我真的很喜歡你和玉姐。既然和你說了這事,我也不瞞著你了,我天生好強,眼高於頂,韓涵不適合在我們團隊,也不應該佔據這些好資源,更不應該阻礙年輕人的發展。現在她走了,對誰都好,未來我想跟著你們一起幹活,一起成長。」
年輕文靜的聲音回蕩在樓梯間里。
唐影始終沉默,崔子堯在這份沉默里,忽然變得有些不安。
「唐影姐……你、你會告訴老闆嗎?」
「你放心。」唐影頓了頓,起身:「韓涵這件事就這樣吧。我們先把手頭的工作做完。估計這幾天需要和她交接。」
崔子堯點了點頭,也跟著站起來,長吁一口氣。她麻利收拾好地上的A4紙,又「噔噔噔」跑上樓將煙灰缸藏在老地方,再「噔噔噔」跑下樓將煙和打火機放進口袋裡。高跟鞋的腳步聲踩踏樓梯,發出歡快的聲音。
唐影靜靜站在原地,等她收拾完這一切,伸手拉開樓梯間的安全門,冷氣與光在剎那涌了進來。唐影小聲對崔子堯說了句:「以後加油呀,子堯。」
「嗯!」小姑娘挺起了背,彎彎嘴角回應:「唐影姐,我們一起加油!」
唐影沒應了。
涉及到韓涵的工作交接是在下午。
老闆將唐影叫到了辦公室,言簡意賅表示韓涵可能在短期內離職,通常情況下律所會有一到三個月的離職交接期,但這次韓涵情況特殊,不太方便讓她繼續對接客戶。加上王玉玊休假未歸,這幾日要辛苦唐影先儘快和韓涵做一下交接。
唐影點頭答應,老闆囑咐了幾句。正當她準備離開的時候,忽然又問:「對了,你覺得崔子堯怎麼樣?」
她一愣,就聽老闆接著說:「她下個月就要畢業了。來我們這裡實習時間也不短,正好今年校招還有留用名額,本來她一直跟著韓涵干,留用評估按理也是韓涵來做。但現在她似乎對子堯有些情緒,我想了一下,這個評估之後可能需要你多費心。」
下午的光透過老闆辦公室的落地窗照在面前的紅木桌上,空氣里依稀看到細細揚起的灰塵。隔著空調,連陽光也覺得有些冷。唐影坐在上午韓涵坐著的那張椅子上,拉了拉肩上搭著的米色空調衫,將膝蓋上的電腦屏幕扣下,起身說:
「好,我知道了。」
「這事確實有點為難哦?」
許子詮給唐影遞了冰可樂,兩人坐在唐影家裡,聽她敘述昨日C公司事件的八卦後續。說好今天幫唐影搬家,周末大上午,唐影還沒醒,他便在門口敲門。唐影睡眼惺忪開了門,見他喜氣洋洋站在門口, 穿一件深緋色上衣,忍不住笑起來:「今天真紅。」 「那是。」他笑:「像不像迎親?」
許子詮來得太早,搬家公司還沒出現。唐影只好一邊收拾剩下的行李,一邊和許子詮聊天。
話題回到崔子堯的事件身上,唐影搖了搖許子詮胳膊:「喂,那換做你,你會怎麼辦?」
許子詮從唐影手上拿過可樂,喝了一口,直截了當:「開除她。」
唐影目瞪口呆看著許子詮。
「幹嘛?她這個行為犯了職場大忌。拿律所名義公報私仇,這種人你敢用?誰知道下一個搞的會不會是你?」許子詮又喝了一口可樂。
「不……唐影彆扭,「你幹嘛喝我的可樂!」
他一愣,「這不……們……早接過吻了……
「接吻是接吻,可樂是可樂!」唐影瞪他,伸手就要去奪,許子詮閃身一躲,起了玩心,又接著喝了一大口,乾脆站起身將可樂高舉,逗小狗一般逗她:「你來呀,來呀。」
唐影跳躍了幾次,奈何被人身高壓制,她乾脆撲倒他身上咬他胳膊。他嗷叫一聲,罵:「你這傢伙還真是狗妖轉世!」
狹小的房間臨近搬家時刻,本就是混亂一片,小情侶只顧著打鬧,不小心撞翻了一旁柜子,出租屋裡常用的塑料抽屜順勢開口一歪,「嘩啦啦」撒下一堆東西。動靜巨大,兩人一愣。齊刷刷看向地板上,再然後,齊刷刷安靜了——
地板上,是散落一地的岡本安全套。
「這是……?」許子詮看著唐影,一臉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審視表情:一個聲稱沒談過戀愛的女生,家裡窩藏眾多安全套。這到底是人性的扭曲還是道德的淪喪。
「……」她忽然想要裝死。
許子詮慢條斯理俯身撿了一個,一看,更想吐血:「喲,真行。還XXL號?」
忍住罵人衝動,又瞥一眼唐影。這個女人一臉不自在站著,雙手雙腳似乎都在錯誤的位置,渾身上下都透露著尷尬與彆扭。
「炮友?」他問。
心裡不是不酸,扔了套,坐在一邊,重新開了一瓶可樂。
「哈?」唐影一時沒跟上他的腦迴路。
「還聯繫嗎?要是不聯繫了,我就當不知道這事。」苦哈哈喝了一口可樂。
唐影這才明白許子詮的誤會,忍了笑,坐在他身邊逗他:「要不,我現在去斷了聯繫?」
「還真有這個人啊?!」他瞪她。
「沒沒沒沒。您放心。」她趕緊老實了,吐了吐舌頭,承認:「那一盒……是我昨晚剛買的……」
「?」
「我擔心嘛。擔心我們這次也乾柴烈火把持不住……就提前做好風險防範了。」
心裡的鬱結被一下疏通,連呼吸都順暢了,許子詮看了唐影一眼,想到什麼,又問:「那……」他幾分不自在:「那個型號是怎麼回事?」
「噢。我找了好幾家便利店,特地買了最大碼的。」她笑盈盈看著他,一臉猥瑣少女憧憬:「寄託一下美好願望!結賬的時候都挺自豪!喂你知道嗎,收營員大姐看我的眼神都是——嘖,羨慕!」
他閉了眼,又睜開,嘆氣,一臉無奈:「您可真行。」
「怎麼了?買大了嗎?」她睜大眼,沒等到他回答。幾秒後,似乎琢磨出他的表情含義來,不禁露出失望但又體貼理解的神色,「沒事,下次我會記得,買小一些……,沒事。」
「……」
接連被她挑釁,許子詮目光也變得危險,他一點點接近她,「要不你試試?」
「現在?」
「嗯,今天是……」他伸手拉過她,「成套內衣么?」
她一愣,點頭。伸手拉了拉領子,露出肩帶示意他:「黑色的,還是你喜歡的款式。」
黑色肩帶襯托皮膚雪白,這個動作像是一場邀請,許子詮眸子黑了黑,攬過她就從肩膀吻了下去。
唐影猝不及防,肩膀敏感,腿也發軟,腦中空白只關心一個問題:
「……XL的你能……能用嗎?」
他的唇滾燙,縱火犯將火從心裡燃到了每一寸被他吻過的肌膚。舌尖與舌尖的糾纏,難捨難分,這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從來是戀人的吻。
「唔,一會兒就知道……他專註吻她。
「…………不能用怎麼辦?」
他的唇從她的鎖骨沿著脖頸一路往上,堵住她的嘴,懲罰似地咬了一口:「不怕。我也準備了。」
狹小又混亂的房間里溫度飆升,彼此喘息,交換的空氣如果有顏色,那麼將是滿室晚霞,粉的、紅的、濃烈的春情。 她像在水裡浮沉,他乾脆打橫將她抱到床上。
只不過一切的不可控制,又總要被控制——
下一秒,門鈴響。
小小的床榻上重疊著的兩人同時一僵。衣裳半褪,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兩人的進展似乎比上次多了那麼一些—— 他的手已經成功穿透衣服,覆在她的胸上。只可惜吻還未來得及落下。
心裡嘆氣。
「……搬家公司。」她捂臉。
門口的搬家公司有些急躁,見無人開門,又叫了兩聲。聲音洪亮又熱情。
許子詮將臉埋在她的肩頭,呼吸噴洒,惹她發癢。她動了動,想到什麼,忽然問:「總這樣,你會不會得病?!」
「……別有下次了。」他聲音悶悶,半天才開口。
她抱了抱他,摸著他後腦勺上的頭髮安慰:「不怕,病了我給你買葯。藍色小藥丸吧?我知道的。」
「……」
搬家公司終於在第三次喊門後得到了響應。開門的是一對錶情略微苦悶的青年情侶,衣著略微凌亂,以他的經驗推斷,似乎兩人剛剛吵完架。
他對他們憨厚一笑,麻利地干起活來。
在搬家公司大叔忙碌時間裡,唐影收到了秘書Amy發給唐影的《實習生崔子堯評估表》,她想了想,直接將評估表截圖發給了崔子堯。
「哇!」崔子堯秒回:「由唐影姐來評估我啦?」
「嗯。」
「那我就放心啦!愛你。下周我請你吃飯好不好?」
唐影過了很久才回復她:「不用,我請你吧。我們談談。」
之後她發過去的是另一張截圖:一份已經填寫完畢的崔子堯的評估結果,最後一行用宋體小四號字寫著:
「評估意見:不建議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