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子堯下一條回復的是,「方便我現在來找您么?」
語氣已然客氣。
唐影想了會兒,將附近星巴克的地址發了過去。那邊乾脆利落說:「我十分鐘以後就到」。搬家師傅上上下下,看這架勢預計還有兩小時才能結束。唐影看了許子詮一眼,討好:「我去星巴克給你買杯咖啡?」
「嘖,無事獻殷情?」他斜了她一眼。見唐影已經跨上了一隻小背包,拿了遮陽傘準備出門。說話間人已經到了門口,回頭對他揮了揮手:「處理一下實習生那事哈。你幫我盯著點。一小時內回來!」
「勉強答應。」許子詮揚了揚眉毛,大咧咧坐在了她的懶人沙發上,隨意從書架上抽了一本《獨裁者手冊》翻了翻。想到什麼,又對正在門口穿鞋的她說了一句:「 對了,一會兒你可記得千萬別點熱飲。喝點冰的就行。 」
「為什麼?」唐影一愣,起身看他:「好男友不應該囑咐女朋友少吃冰的多喝熱水嗎?」
許子詮慢條斯理翻了翻目錄,抬頭:「唔,我是怕她一時控制不住,潑你一身咖啡。」
崔子堯看起來比想像中鎮定許多。
周末咖啡廳的人不多。唐影特地選了靠窗靠門的位置,甚至規划了一下撤退線路。日光照著往來行人,飽和度過高,周邊景物與天空明晃晃的像是身在漫畫中。過一會兒崔子堯文文靜靜來了。她穿了一件淡黃色無袖,牛仔短褲,似乎剛洗完頭,半干紮成了辮子垂在肩上。與平時職業裝扮的樣子判若兩人,看起來更顯小。
她落座在唐影面前,先解釋:「我也住在這附近。韓涵讓我每天8點到,學校太遠了,所以乾脆租房在這。」
唐影說我給你點了咖啡,冰美式。
她說好。 唐影篤定不先開口,兩人在狹小的木桌子前對視了一會兒,還是崔子堯忍不住先問:「所以,……覺得我這事做錯了是嗎?」
「說實話?」唐影看了她一眼,認真:「大錯特錯。你拿老闆和律所的名聲公報私仇,讓客戶丟人。團隊上下級之間是彼此合作關係,哪怕存在競爭,大事上應該堅持一致對外。合作的基礎從來是互相信任,韓涵的確有缺點,但你千不該萬不該拿她的信任做文章。說白了,這是行軍打仗,你身為軍師卻在背後捅了將軍一刀,造成戰敗,罪魁禍首你認為是誰?」
崔子堯張了張嘴,正要說些什麼,聽見星巴克的收營員念了一聲,「唐女士您的咖啡好了。」還沒等唐影動,崔子堯便趕緊站起來,熱情喊了一聲:「來了來了。」
跑過去殷勤端著咖啡,落座的時候,她很誠懇看唐影:「姐,我知道錯了!您說得有道理,我可以改的。保證以後不這樣了。這是您教我的第一課,我以後保證跟著您和玉姐好好學。」
唐影搖搖頭,糾正:「這是最後一課。」
崔子堯愣在那裡:「什麼意思?」
她在出發前仔細分析過唐影的動機,如果真要開除自己,她直接將表格發給老闆就行,沒必要再發來截圖多此一舉。既然唐影還願意和自己談,崔子堯篤信事情還有轉機。
「就是,子……唐影看著她,嘆了口氣:「你恐怕不再適合繼續留在A所了。但你放心,這件事我不會告訴任何人。距離畢業還有兩個月,憑藉你的履歷,找同等律所沒有問題。」
唐影的聲音在崔子堯的耳邊漸漸消下去,她坐在那裡,似乎什麼都沒有聽清,似乎不願意聽清,耳中轟鳴,噪音混雜,各類尖利叫聲從腦中由內而外傳開。她拿著咖啡的手像在發抖,她不得不用另一隻手竭力遏制住自己的顫抖,將近正午的陽光將她的皮膚照耀得越發慘白。唐影能清楚看到這個女孩手背上泛起的青筋,與屈指時手背凸起的,一根根細小如傘爪的骨頭。脆弱又可憐。
唐影於心不忍起來。
「子……她想說些什麼安慰。
「是,我確實錯了。」她忽然猛地抬起頭,眼眶泛紅,眼神卻銳利,「唐影姐,我錯就錯在不應該告訴你太多,你說我辜負了韓涵的信任,但你呢?你怎麼對待我對你的信任?一邊享受韓涵離職的紅利,另一邊將大義凜然替律所除害。這一招又當又立,您才是真的厲害。」
唐影一愣。下意識看她的手與手上咖啡。
「您要開除我,算我失策。但我真不覺得我有錯,她這樣的人,除了資歷與年齡一無是處。憑什麼就可以一直騎在我的頭上?憑我倒霉么?」她偏著頭看著唐影,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眼睛裡卻噙了水汽。
她偏不服氣。
「或許,還真就憑著她的年齡與資歷比你深?這個社會上能騎在你身上的人,就是有騎在你身上的理由。『憑什麼』三個字,只能暴露你無知。」唐影看了她一眼:「有時候你和韓涵其實挺像的。你們似乎都以為這個世界是一個『零和遊戲』,一方受益必然意味著另一方的損失。但事實是,她對你的壓迫,絕不會妨礙你的成長。阻擋在前面的石頭,小孩才會選擇一腳踢開,成年人的做法是學會隱忍、迂迴繞道。」
「踢開才省力氣。」
「不,踢開太傻。」唐影看著崔子堯的眼睛:「你應該慶幸自己對我誠實。這件事情你做地粗暴,別說我,韓涵、玉姐、老闆都能一眼看穿。」
崔子堯一愣。
「否則為什麼你的實習評估表那麼快就發給我?韓涵與老闆不提,是因為這事沒有證據。他們合作多年,老闆了解韓涵做事方式,出了這事你最可疑。現在你的私心讓團隊幾個月的努力最後變成一場笑話。誰敢留你?商業社會講的是規則與誠信,你有招可以,但路子太野,誰都害怕。」
「……既然這樣,為什麼還要來找我?」崔子堯扯嘴角笑了笑,嘲諷意味,「直接辭退不就完了么?大周末的,只是為了給我上課?」
「不叫上課,做個分享吧。」唐影拿起咖啡喝了一口,話已至此,她起身準備離開,「和你說說我們對於這件事的真實觀感。未來你當然可以堅持自我。但也要做好吃虧準備。」
崔子堯沒說話了。白白凈凈的臉,嘴角微微下垂,她在想事。
就在唐影起身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開口,喊住:「唐影姐,如果你是我。面對韓涵這樣的上司,你會怎麼辦?」
「這話可能有點雞湯——但我會忍。」她垂頭看著坐著的崔子堯,「會想辦法磨合她、適應她的節奏,讓她無錯可挑。我會把征服她當成挑戰,把她當成我的客戶,千方百計哄她、調教她。讓她開心的同時讓自己也開心。」
「嘶——」崔子堯嘖嘴,不屑:「這樣好喪。像是卑躬屈膝的妥協。」
「成年人的世界本來就是妥協。怎麼可能是熱血漫畫,隨隨便便就能把邪惡勢力干翻?可能再過久一點你就會明白,面對生活里避無可避的反派,學會與他共存,遠遠聰明過試圖打敗他。現在你的反派是韓涵,你可以用手段逼她離職。但總有一天,你的反派可能是付你工資的老闆、是給你訂單的客戶,你能對他們怎麼辦?除了妥協和放棄,你沒有第三種選擇。成長本身就是學會妥協。而更聰明一點的人,學會利用妥協謀利。」
那些一早吶喊著要操翻這個世界的人,總是很快就被這個世界操地服服帖帖。而那些表面上看起來對這個世界服服帖帖的人,或許就在正不動聲色間操翻這個世界。
越是年長越是領會到老莊之道以柔克剛的道理,千年來鼓勵我們學會圓滑處事。
「這樣做,會有成就感么?」她不理解。
唐影想了想,回答:「錢算不算?」
「哈?」
「對,把你痛恨的人當成一個小目標,在這個過程中不斷提升自己,等自己哪一天超越她,升職加薪,在比她年輕的時候掙比她多的錢。當你的錢包鼓鼓,事業有成,變成比她更優秀的人,你再看她,只會覺得她可憐。」
這是?崔子堯愣在原地。
對。唐影很認真告訴她,這是我對待生活中一切反派的方法——
不與惡龍纏鬥,也不與傻逼較勁。
絕不要成為和她一樣的人,而是要堅決成為比她更有逼格更牛逼的人。那些只能靠所謂資歷與虛長的級別壓迫你的人,往後的人生每一天他們都在走著下坡路:精力消退、體力衰減,跟不上時代步伐。而你不是,此後的每一天里你都在成長,你年輕、茁壯、未來可期。
你應該相信的,崔子堯,總有一天,你會爬到他們頭頂,居高臨下地憐憫她。
落地窗外是盛夏。
不遠處隔著一條馬路的朝陽公園為視線提供茫茫綠色邊界。唐影轉身離去的時候,崔子堯還坐在原地,一手握住咖啡杯,低頭小口抿著吸管。文文靜靜的,一如自己第一次見她的樣子。但又似乎有些不一樣。
「你覺得,她會喝你的毒雞湯么?」
事後許子詮問她。搬家工作已經完成地差不多,此刻兩人坐在沙發上等中介來收房。閑聊八卦。
唐影不確定,轉過臉看他:「你呢?吃這一套嗎?」
「我年輕10年可能可以?」許子詮想了想,「但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路。哪怕虛長几歲,也未必有資格對後輩的人生指手畫腳。」
唐影點點頭,「我的經驗未必適用。但願她走出自己的路。」
中介小哥在半個小時候到達,轉悠著一圈收了房,約定退押金的時間。上交鑰匙的時候,唐影沒忍住給空蕩蕩的房子拍了一張圖。發在朋友圈,配文是一句,「再見,一小段曾經。」照片窗戶里依稀能看到不遠處的棕櫚河大樓。微信朋友圈自動提示定位:「棕櫚河小區。」唐影笑了笑,刪除了定位。
曾經仰望著的、羨慕著的,已經成為過去。每一個在大城市單打獨鬥的女孩,都在不斷摸索著,在慾望與困難中,尋找適合自己的道路。
朋友圈剛剛發出就收到了一個點贊。
唐影一愣,是一個在她看來最不可能的人——林心姿。
「點贊」,一向是大美人和男友吵架時候的和好暗號。當初與陳默在一起,但凡吵架,林心姿必定拉黑,關在黑名單里的陳默只能默默等待,再發送一條表達孤單寂寞思念冷的朋友圈——一般是兩天到三天之後,美人順了氣,就會到那條朋友圈下,高貴地,點下一個贊。
這個贊的意思往往表示:我已經初步消氣了,允許你現在過來,進一步地取悅我。
兩人冷戰幾周,唐影這次理虧,收到信號,趕緊知情識趣地給林心姿發送了一個討好表情。並諂媚表示:「什麼時候有空,寶貝我請你吃個飯?」
沒想到美人秒回:「今晚吧!你馬上來找我!我已經從家裡搬出來了!」
唐影一驚,這是什麼爆炸戲聞?
「你和徐家柏怎麼了?」
「吵架。特別大地吵了一架。他觸犯到我的底線了。」
「啥?」
林心姿冷笑,「我沒有想到,每一個半夜,這廝都在偷偷看我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