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真的疲憊,方灼洗完澡之後就感到無比的困頓,忘記了自己原先的計劃,一躺到床上就睡著了。
柔軟的被褥上還帶著陽光的味道,方灼在舒適的包裹中陷入了冗長而明媚的夢境。
她夢見自己變成了一片沒有風浪的大海。
這一天,廣闊平靜的海面上忽然駛來一艘巨船,吹著號角,飄著旌旗,拚命地彰顯著自己的存在。
水手嚴烈站在船頭,振臂朝她揮舞。而船長是葉雲程,正手握著方向盤,在汪洋的大海中飄蕩。
天空一碧如洗,晴朗得沒有一絲雜色。
葉雲程摘下遮陽帽,靠在圍欄邊,一把灑下漁網,跟嚴烈合力往上拉扯。
「捕到好東西啦!」嚴烈高興地叫,「我把太陽撈上來啦!」
網浮出水面,裡面的東西卻化作金黃色的光芒散了出去,隨著水波快速蕩漾開來,在粼粼的水面上綻放成一朵朵瑰麗的花兒。
嚴烈張開手臂大喊:「是桂花味的!方灼你快來!」
就是這一聲,讓方灼猛地清醒,為自己這場光怪陸離的夢境流下一道冷汗。
……都是什麼玩意兒啊?
此時外面的天色已經亮了,方灼坐在床上定了定神。等陽光轉了個角度,從窗口照射進來,打在她的床頭,她才掀開被子起床。
隔壁還沒有動靜,不知道人醒了沒有。方灼躡手躡腳地在屋裡走動,想探尋一些關於母親的過去。
衣櫃里有衣服,木櫃里有雜物,果然跟葉雲程說的一樣,大部分的地方都帶著屋主生活過的痕迹。
她停步在窗前。
靠窗的書桌上留有小刀的劃痕,凹陷進去的刻印連成兩個手牽手的簡筆小人,頭頂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他們的名字。
因為「葉曜靈」的「曜」字太難寫,還是用的拼音。
方灼手指在桌面上摩挲了一遍,感覺這幼稚的筆觸異常得鮮活。微微彎下腰,拉開下方的抽屜。
抽屜里都是一些用過的鉛筆筆頭,底下是發黃的作業冊,很是雜亂地擺放著,表面已經結了一層灰。
方灼順手整理了下,在最下方找到一本被塗亂了封面的筆記本。她好奇翻開,看見幾行一筆一划認真書寫卻仍舊有些歪斜的字體。
「討厭黃色的筆袋,想要雙層的盒子。我明明說過好多好多次!」
「想要水彩筆。沒有錢買。」
「媽媽又拿我的錢買菜,討厭!」
「弟弟打架被揍了,太笨了。」
「我做了兩千多個紐扣,為什麼沒有工錢!再也不相信媽媽了!」
「買冰棍,七個小矮人,分了云云三根。他吃得髒兮兮的。」
方灼笑了出來,轉過身,半靠著桌面繼續翻閱。
你幾乎能想像得到,一個女生咬著筆頭,坐在通亮的書桌前,悄悄記著各種天真的煩惱。
可是到了後面就變了。
方灼眼神暗了下去。
紙張上布滿了各種雜亂不堪又毫無意義的線條,用以記錄主人無處宣洩的暴躁。
中間被撕了幾頁,方灼舉高本子,從下一頁紙張的印痕里勉強認出幾個字,都是陰沉而負面的內容。寫得很用力,哪怕隔了幾十年還清晰地保留著。大抵是「我活該」、「為什麼」、「不如去死」,之類的詞。
這樣的狀況維持了一段時間,葉曜靈開始變得沉穩,筆記上只用來記錄賬目。
各種零碎的,一毛、兩毛,後面多了起來,但也就幾塊。
她在攢錢。
「我要走了,再也不回來。」
最後的一行字冷冰冰的,頁腳有被打濕了的痕迹。
方灼猶豫著,又往後翻了幾頁。
發黃的紙張上,黑色的水筆,用成熟的字跡清楚地寫著:
「寧願我沒有生過這個孩子。」
方灼腦子像被重鎚狠狠一擊,心跳猛地加速,視線不敢再往下多漂游一個字,迅速拉了起來,注視著野花繁茂的窗外。在那驟然加快的血液流動中,她的世界變得一片空白,然後淅淅瀝瀝地淌下雨來。
她回了這個說再也不回來的地方,卻只留下了這樣的一句話。
所以呢?
她短暫的一生,前半生凄苦,後半生懊悔嗎?
再後面的內容方灼沒有看下去了,她用力合上筆記本,將它放回到原位。
她不知道後面是不是還有關於自己的筆記,即便有,想必也不是什麼善良的話。
按照她的名字,她應該是個很炙熱的人。
可是她的世界經常出現雨季,好像哪裡都很冰涼。
要說為什麼,或許從很早以前就註定了。
她的母親叫葉曜靈,曜靈是太陽的意思。太陽早早隕落了,花草又怎麼能長出葉子?
方灼在桌前坐了半晌,交握著雙手怔怔出神。她覺得自己應該要做點什麼,便從書包里翻出一件夾克外套,穿了上去,揣著衣兜走出房間。
昨天的那窩小雞還裝在紙盒裡,擺在牆角,現在正安靜。
方灼給它們倒了點水,又放了點昨天晚上的剩飯,扒了片青菜最外面的奄菜葉,撕碎了放進去。
雞長大以後是很能吃的。到時候可以去撿點地里的菜葉子,用粥或剩飯,拌點麥麩跟米糠給它們吃。
但是麥麩和米糠不能多加,會影響雞下蛋。
給它們安排好後,方灼轉身去了雞圈。
雞圈還沒有整理,以葉雲程的手腳的確不大方便。裡面好些石頭雜亂地堆砌著,各處都是雜草。
方灼捲起衣袖和褲腿,先將裡面的垃圾大致清理出去,把不平整的石頭擺放到牆邊,盡量騰出一塊空地。再把雜草給拔了。
一個小院子大概有二十來平米,看著不大,但因為長久荒廢,要整理乾淨很不容易。
方灼彎著腰,等回過神來的時候,日頭已經變得毒辣。她汗流浹背,腰腹發酸,沒有防護的雙手滿是泥漬,火辣辣地疼。
「方灼。」
葉雲程站在院口,身後跟了個男人,兩人都是驚訝地看著她。
「我以為你還在睡覺呢,你怎麼起得那麼早?」
方灼丟下手裡的草,搓了搓掌心。
「這是劉叔,搞扶貧工作的。」葉雲程介紹說,「今天中秋,他送了月餅和禮物,你快過來吃早飯。」
雖然是叫劉叔,但男人長了一張娃娃臉,看著挺顯年輕,讓人辨不清他年齡多少。
方灼朝他點了點頭,他也笑著回應了一下,看起來是個很憨厚和善的人。
葉雲程煮了粥,盛到桌上來,又把送來的月餅切了。
方灼一看是五仁月餅,不大喜歡,搖頭婉拒,就著昨天的小菜快速扒拉了兩口。
劉叔跟葉雲程似乎挺熟,跟他坐在一起閑聊,說起村裡有個被逮回來上課的女生考上大專了,現在正準備幫她諮詢貧困補助。說著瞄了方灼一眼。
那眼神中的意味太過明顯,方灼放下碗,默默與他對視。
葉雲程驕傲地笑說:「灼灼的是A中的學生。」
劉叔當即展顏道:「A中很好啊!上好大學肯定沒問題。你有什麼理想院校嗎?」
方灼搖頭。
葉雲程趁他們說話,拿過一旁乾淨的筷子,不停往方灼碗里夾肉夾菜。
劉叔推薦說:「有興趣的話可以試試A大,我的母校。老師跟校風都很好。」
正在阻止葉雲程投喂的方灼頓了下,聞言多看了他兩眼。
葉雲程笑道:「你劉叔成績很好的,當年考鄉鎮公務員的分數比第二名高了幾十分。他是本地人,就是想留在村裡多建設幾年。你有什麼問題其實可以問他。」
劉叔撓撓頭髮,不好意思道:「我也畢業好幾年了,說不準。等我整理一下資料給你。」
方灼吃飯的速度很快,也是因為她是飯桌上唯一一個在專心吃飯的人。葉雲程的碗還是滿的,方灼已經端著碗起身了。
葉雲程趕緊說:「鍋里還有。」
方灼把碗筷放到水槽里,回道:「我吃飽了。」
葉雲程見她又要往外走:「你別弄了,晚點我去幫你。」
「我快弄好了。」方灼說,「我順便去洗個衣服。」
方灼回到院子,又想起來,應該去問問葉雲程有沒有厚手套。走到門前,聽見裡面傳來故意壓低了的談話聲。
她靠到牆後,聽著兩人還沒結束的對話。
「葉哥,我說句話你可能不樂意聽,我知道你自己有想法,但是你、你……」劉叔低聲勸告說,「你這個樣子,照顧得好一個高三生嗎?我之前讓你……」
「拜託了僑鴻。」
葉雲程打斷了他。聲音淡淡的,偏偏略微的沙啞暴露了暗藏著的洶湧情緒。
他低垂著頭,抬手蓋住那雙惆悵哀傷的眼睛。
「我不想再看見她一副,無家可歸的樣子。」
落寞地站在那裡,眼神空洞得好像什麼都沒有,又好像再多問兩句,就要哭出來了。
他明白的,那種感覺。胸腔里壓了太多的情緒,心臟變成了一個濁浪翻滾的漩渦,高速的水流凝成一把刀,一動心神就會被冰冷割傷。
「她一定是來救我的。」葉雲程說。
她太需要家人了,自己也是。他就是這樣,那麼多年,幾乎溺斃在無邊的孤寂里。
屋裡屋外都是一陣無聲的岑寂。
方灼心道。他們是孤海里的一艘船,也都是落水的人。
她不會再害怕了。
沒多久,葉雲程送劉僑鴻出來。
他拄著拐杖走下門口的石階,邀請道:「晚上過來吃飯嗎?我讓灼灼去買只雞。中秋節呢。」
劉僑鴻嘆道:「可忙可忙了,過兩天又有領導過來巡查。」
葉雲程只好笑了笑,沒再挽留,待人影消失,轉道去院子幫忙。
葉雲程不知道從哪裡找了幾塊木板,敲敲打打,拼成一個雞窩。頂上鋪上黑布,邊上再用石頭加固,放到小院里正好合適。
等他們將院子整理完畢,已經是傍晚了。
葉雲程其實想說,沒有哪家的雞窩是打掃得那麼乾淨的。畢竟雞的吃喝拉撒都在裡面,沒過不久肯定又要變得髒亂。
但見到完工的成果,還是覺得非常欣慰,心裡滿滿當當的,感覺這間老屋終於又熱鬧了起來。
方灼炯炯有神地盯著中間那塊空地,說:「到時候運點土來,中間可以種菜。」
葉雲程失笑道:「好,那就種菜。」
他忍不住問了句:「你是不是很喜歡玩農場遊戲?」
「農場?」方灼驚訝道,「還能玩遊戲?」
她想起別人說過的一個詞,問:「蹦迪嗎?」
葉雲程:「?」
「沒什麼。」葉雲程拉著她到水池邊,讓她趕緊洗一下手,「是不是浪費你時間了?你看你累一天了。」
方灼沖著水,說:「沒事。」
葉雲程遺憾道:「你看你都沒時間寫作業了。」
方灼:「……」
葉雲程對著小院拍了幾張照,感慨道:「真好,灼灼今年跟舅舅一起過中秋節。」
方灼靜靜聽著,仰頭看向清輝的月色,忽然間想到什麼。
葉雲程準備進去做飯的時候,方灼問了句:「手機能借我一下嗎?」
「可以啊。」葉雲程把手機遞給她,「回屋裡玩,外面有蚊子。」
方灼應了聲,調出嚴烈的名字,在編輯框中打了一句「中秋快樂」。還沒發出去,覺得挺乏味的,又給刪掉了。
她握著手機,轉了兩圈,想拍張照片發過去,但是不會用這手機的彩信功能。而且聽說發彩信挺貴的。
於是她給嚴烈發了張薛定諤的圖片。
方灼:這個月亮眼熟嗎?
嚴烈正在看電視,等了會兒沒收到圖片,滿頭霧水。
嚴烈:不會是我頭頂上的這個吧?
方灼:不知道。
嚴烈:那也太巧了吧!
方灼沒了迴音。
嚴烈不信邪了,這人怎麼這樣啊?!
嚴烈:你什麼回學校?
嚴烈:為什麼忽然邀請我看月亮?今天的月色是很好看。
嚴烈:兩天不見同桌是不是怪不習慣的?
方灼回到明亮的屋裡了,瞥見最後一條,鬼使神差地打下一句:沒有。我昨天還在夢裡看見你了。
嚴烈差點從沙發上跳起來,對著這句話看了好幾遍,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多想,反正是有那麼一點飄飄然的雀躍。
嚴烈:謝謝你,還有閑心夢見我。我有沒有權力知道我在你的夢裡做了些什麼事情?
嚴烈:不好的話我還可以反省一下。
方灼:養雞大戶。
嚴烈:那豈不是很賺錢?
對話又沒有了後續。
對方像是個突然斷電的機器人,消失得很沒有道理。嚴烈等了十分鐘,只能無奈接受這個事實。翻出日曆看了下回校日期,長吁口氣,後仰倒在沙發上。
還有一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