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做客
秋欣然站在小小的庭院里,兩手拉著弓,維持了這個姿勢快要一炷香的功夫,手已抖得同篩糠一樣,餘光落在一旁香爐上快燃盡的香,小幅度地垮了下肩膀。
坐在樹蔭下的年輕人低頭喝了口茶,渾似頭頂長了眼睛一般,頭也不抬地提醒道:「手拉直,放下來就重來。」
院中拉弓的人精神一震,咬牙切齒地又將手拉直了。
小院萬籟俱寂,只能聽見院中少年喝茶時杯蓋輕磕杯沿的脆響。
秋日陽光晴好,是個適合午睡的好天氣。
秋欣然也想不通自己怎麼就會在這兒拉弓?
事情要從幾天前說起
李晗如校場騎射這事不知怎麼傳到了太后的耳朵里,且說法是七公主不慎衝撞了校場邊的宮人,差點將自己摔下馬。
將太后很是嚇了一跳,第二天陳貴妃來福康宮裡拜見時,太后還專門提起這件事問了問。
七公主轉眼明年及笄,陳貴妃正是替她物色夫婿的時候,又正發愁這女兒平日行事過於不羈,絲毫沒有大家閨秀的模樣。
回了寢宮,就將李晗意並李晗如兄妹兩個找來,斥責了一通。
尤其是李晗意,更是被訓得找不著北,說他絲毫沒有個做哥哥的樣子,自己整日不學好也就罷了,如今還拉著妹妹打馬射箭,實在不像話!
兄妹倆想來在這個過程中也是辯駁了幾句,但看這二人的脾性便可推斷出二人的母妃又豈能是尋常人,當即拿了戒鞭要上家法,將宮裡鬧得一通雞飛狗跳之後,雙方各退一步。
陳貴妃的意思是:李晗意我是管不了你了,但李晗如後頭幾天給我在宮裡閉門思過,不要整日想著出去。
於是第二天李晗意臉黑得跟個鍋底似的來找她時,秋欣然滿心以為他是來跟自己取消比試的。
正鬆一口氣,卻聽他說:「這比試是不能就這麼算了的,不過要換個法子。」
李晗意蠻不講理道:「這宮裡也找不出第二個騎射出色年紀又同你相仿的女子了,既然如此你也不能跟鄭元武組隊!」
秋欣然警惕道:「那你說怎麼辦?」
「既然你我騎射的功夫是差不多的,那我們再找兩個差不多的也就是了。」
李晗意頓了一頓,大度地拋出兩個人選,「夏修言和周顯已兩個,我讓你先選一個。」
「」
學宮裡騎射課的榜首之爭向來十分激烈,但末尾一名則十分穩定,通常都是周顯已,若偶然夏修言那日未稱病一道來上課了,那就是夏修言。
秋欣然不禁問道:「這事夏世子同周世子都已經答應了嗎?」
「這你就別管了。」
李晗意大手一揮,「你只管選一個就是。」
秋欣然頓了頓,沉思良久才道:「那我選周世子。」
她話音剛落,就見對面的人滿臉山雨欲來之色,叫她不由遲疑了一下,改口道:「或是夏世子吧。」
李晗意神情瞬間陰轉晴,滿意道:「好,就這麼定了。
你同夏修言,我同周顯已,到時候勝負秋見分曉。」
他說完這話就揚長而去。
彼時秋欣然仍抱有一絲僥倖,以她對夏修言的了解,他既然一開始打定主意不摻和,就萬萬沒有臨了又反悔的事情。
結果事實證明她確實十分不了解夏修言這個人。
夏修言既然答應了,周顯已自然也不敢不答應。
之後不久,秋欣然在學宮遇見了他,二人結伴回去的時候,便聽小胖子一路幽怨地埋怨她:「欣然,你為什麼不選我啊?」
「我一開始也想選你」秋欣然嘆了口氣,「但我哪敢跟二皇子搶人啊。」
聽說是李晗意主動選的自己,周顯已看起來似乎高興了些,但很快又垂頭喪氣道:「可二皇子對我要求太高了,他比教習師父還要凶。」
秋欣然完全能夠想像得到練習時李晗意那副暴躁的模樣,聞言頗為同情地安慰道:「哎,我也一樣」
她本意想說同是天涯淪落人,但這話落在周顯已耳朵里卻完全是另一個意思了。
只見他微微瞪大了眼睛,吃驚道:「你教夏世子的時候,也很兇嗎?」
秋欣然一噎,才想起來在其他人看來自然是她教夏修言而不是夏修言教她。
她只得努力回憶這段時日夏修言是怎麼對待她的:「凶倒是不凶,就是做不好不給吃飯,中途失敗就重頭再來,矇混過關就成倍加練,拖延時間就陪你耗到半夜」
周顯已目瞪口呆,過了半晌才小聲道:「你居然敢這麼對夏世子,你好厲害!」
對比之下他忽然發現了李晗意的好,起碼二皇子這個人沒什麼耐心,不給吃飯,陪著耗到半夜這種事情是絕不可能發生的。
「還好你沒選我。」
周顯已一臉劫後餘生地慶幸道,一邊鼓起勇氣小聲指責,「你這太過分了。」
秋欣然跟著沉重地點點頭贊同道:「你說得對。」
不遠處一輛馬車停在宮門外,車上的人掀開帘子看見遠處慢吞吞地朝這兒走來的兩個人,將手伸出窗外不耐煩地叩了叩車壁。
秋欣然嘆了口氣,同周顯已道別,快步小跑地到馬車前爬上車。
夏修言坐在馬車上,神色中透露著一點不耐。
秋欣然在旁邊乖巧坐好,討好地問:「世子用過飯了嗎?」
「沒有。」
少年冷淡道。
「正巧,我也沒有!」
秋欣然絲毫不受他影響,美滋滋地回答道。
夏修言瞥她一眼,見她雙手撐在座位上透過馬車的車簾望著前面的道路。
車子很快出了宮牆,穿過繁華的街市。
此時正是中午用飯的時間,沿途的飯館裡傳來一陣撲鼻的飯菜香味。
小道士眯著眼自言自語道:「不知道張嬸今天做了什麼。」
他無聲地輕哂一下,重新又閉眼小憩起來。
舊公主府在翊善坊,是個有些老舊的宅邸,佔地也不算大,同城中許多皇親國戚的府邸相比,實在顯得有些破落了。
府中只有夏修言一人住著,另外還有府里兩個老人張嬸同劉伯,夏修言身邊的近侍高暘,另加幾個洒掃和伺候起居的僕役。
在翊善坊有這麼大一棟宅子,家裡沒人管,還有伺候的下人,要秋欣然說,這是什麼神仙過的日子!要她是夏修言,也不願意住在宮裡。
她跳下馬車,走得比夏修言還快一步。
一腳邁進院子便聞見了飯菜的香味,劉伯在庭院掃落葉,抬頭見了她笑起來:「秋司辰來了。」
「劉伯好!」
秋欣然清清脆脆地同他打招呼,「今日府上燒的什麼這樣香?」
正值張嬸估摸著時辰端了菜送上來,聽見她的聲音,也笑開了:「秋司辰次次來都說飯菜香,莫不是吃人嘴短哄我開心?」
「那哪能!」
秋欣然眯著眼笑,「張嬸可不能冤枉我,我哪次不是將您做的飯菜都吃了乾淨?」
夏修言慢悠悠地往裡走,倒像他才是來府上做客的那個。
張嬸和劉伯雖是下人,但都是看著他長大的忠僕。
夏弘英放心將他送回長安也是這邊有他們照看著,故而這府里倒沒有尋常府邸那般嚴苛的主僕之禮。
秋欣然年紀小嘴又甜,來過府上幾次便已一口一個「劉伯」、「張嬸」的叫得親切,二人漸漸也將她當做夏修言的朋友招待起來。
張嬸中午燒了鮮姜炒鴨,夏修言都不動聲色地多吃了半碗飯,不過還是及不上秋欣然,她果真如前頭所說,將一桌子菜吃了個乾淨,不留神撐得半日站不起來。
夏修言後半程默默看她停不下筷子,忍不住問:「你們出家人不忌葷腥嗎?」
秋欣然想了想:「看派別,有些是不忌的,不過我師父那一派應當是忌的。」
「你師父忌口,你卻不用?」
「我不是出家人啊。」
秋欣然理所當然道。
她終於放下筷子喝了口湯,眯了眯眼睛,活像只吃飽喝足的貓。
夏修言微微一頓:「你不是個道士嗎?」
秋欣然略想一想才同他解釋道:「卜算宗的師父雖有許多都是道士,但是宗內弟子要不要拜入道門全憑個人意願。
但外出行走江湖,你若是要替人看卦解簽的,你知道可不是人人都知道九宗的有個名頭總是看起來可信些。」
她含含糊糊地伸手摸摸鼻子,又輕咳一聲,「總而言之,你可將我看做是個未入道門的道家弟子吧。」
夏修言頭一回聽人將「江湖騙子」四個字說得這麼義正言辭,譏笑道:「貴派弟子倒是懂得靈活變通。」
秋欣然厚著臉皮當做聽不懂,又聽他說:「可惜秋場上光憑口舌是騙不了人的。」
少年見她吃得差不多,從桌邊站起來,冷淡道:「好了就到後院來。」
秋欣然默默嘆了口氣。
夏修言前腳剛踏出屋子,張嬸後腳就領著下人過來收拾碗碟,見她當真將飯菜吃得乾乾淨淨,也不由咋舌道:「秋司辰當真吃乾淨了?」
「這還有假?」
秋欣然嘴甜道,「張嬸您這菜燒得就連宮中御廚都比不上!」
張嬸聽她這一通奉承,臉上也喜滋滋的,自傲道:「張嬸我早年在宮中伺候公主的時候,也是正經跟著御廚學過幾個菜的。
你愛吃什麼就跟我說,我明兒再給你燒。」
秋欣然聞言大喜,又稍稍矜持道:「這不大好,我不挑嘴,夏世子吃什麼我跟著吃什麼就是了。」
「少爺就是叫公主從小規矩做得太嚴了些,每回嘗幾口就罷了。」
張嬸瞧著她目光里滿是喜歡,「要我說秋司辰吃飯這麼香,你來後少爺倒還吃得比往日多了幾口,你天天來我也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