忌夜飲
醉春樓的酒宴不歡而散, 秋欣然還莫名其妙被罰了一年的俸祿。
最後原舟下樓跟著牙子去領人,她落下一步, 站在二樓的樓梯口目送幾人下樓。
夏修言是最後一個下去的, 二樓的走廊上那會兒只剩下他們兩個的時候,他停下來目色冷淡地看著她,丟下一句:「你若是學不會掩飾神色, 再如今日這般, 我勸你還是趁早回山裡去。」
他說完轉身就走,秋欣然拱手站在原地, 聞言輕咬一下嘴唇, 聽他腳步聲一路往下, 消失在人聲鼎沸的大堂里。
那天回去不久, 白景明忽然將她叫到跟前囑咐:「前一陣司里剛進了一批天生, 往後你就去那邊幫忙, 學宮的隨讀會有人替你。」
秋欣然奇怪道:「是出了什麼事嗎?」
白景明少見的猶豫一下,才問:「你最近可是得罪了夏世子?」
秋欣然一愣,白景明見狀心中瞭然, 嘆一口氣:「這段時日, 你還是暫且避避風頭。」
秋欣然一頭霧水地從白景明書房退出來, 同原舟一打聽才明白了原由。
那日醉春樓的事情不知怎麼還是傳到了聖上的耳朵里, 吳大人那天從與宮裡回來, 轉頭就在府中動了家法,吳朋受了他爹二十鞭在床上躺了半個月, 之後又禁足一月閉門思過。
這事傳來傳去, 說法眾多, 最可信的一個版本是她同吳朋在酒樓大打出手,吳朋不小心摔了明陽公主的玉佩, 將夏修言得罪了個徹底。
如今吳朋罰過,她則再不在學宮露面,也算坐實了這個傳言。
秋欣然心中覺得有些好笑,但想起那日夏修言在酒樓丟下的那句話,又忍不住在心中嘆了口氣。
她不知道他那天說的話有幾分是真的,若那玉佩當真是明陽公主的遺物,如今碎成兩塊她確實難辭其咎,或許夏修言心中當真也怨上了她。
每每想到此,她又不由有些鬱郁。
唯一值得高興的是原舟帶回了小梅的消息,說她已跟著餘音離開長安。
正巧這段時間吳朋禁足在家,總算不用擔心他轉頭蓄意報復。
時間轉瞬即逝,到開春,已是她到長安的第三年。
日子如流水一般過去,回想起春天她入宮時的情景如同還在昨日,但這短短兩年的經歷,已勝過了她在山中清修的十三載。
入夏時,宮裡設了七夕乞巧宴,擺宴御花園。
當晚月色甚好,白景明帶著原舟入宮赴宴去了。
今日城裡有遊街,若是成家的一到時辰便急著往家趕,沒成家的則呼朋引伴約好去醉春樓喝酒。
偌大一個司天監,誰都不願在七夕這日進宮輪值。
理事的主簿找過來時,秋欣然認命地應下了這樁差事,權當是替先前休假的大半個月還債了。
觀星台離御花園不遠,坐在上頭還能聽見遠處飄來的樂曲聲。
今晚月明星稀,勉強只能瞧見牽牛織女二星,秋欣然坐在桌前無甚好記,百無聊賴地看著一旁的漏壺走到了近戌時三更,不由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準備早退。
御花園有許多隱蔽小路,若不是常在宮裡行走的宮人,外頭很少有人摸得清楚。
秋欣然從觀星台下來,打算沿著御花園的小路從北門離開。
她沿著湖邊的扶手長廊一路走,忽然聽見一陣跌跌撞撞的腳步聲,一抬頭就見一旁的月牙門裡猛然間衝出一個人來,一不留神便撞在了她身上。
兩人撞了個滿懷各自倒地,秋欣然疼得齜牙咧嘴,揉著手臂爬起來才發現坐在對面的竟是李晗如。
「七公主?」
她大吃一驚,上前伸手扶她坐起來,「你沒事吧?」
李晗如大約正想破口大罵,見了是她到底硬生生地忍住了:「沒事。」
她神色慌急,秋欣然忍不住問道:「您怎麼了?」
李晗如張張嘴,她眉頭緊鎖著顯得心事重重的模樣,遲疑片刻才緊拽著秋欣然的手問:「你見著高暘了嗎?」
秋欣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您找他幹什麼?」
「我找他有些要緊事。」
李晗如咬了下嘴唇,神色很是難看。
秋欣然忍不住看了眼她來時的方向,隱約記得那應當是素蕉宮的方向。
素蕉宮在皇宮最北邊,是個偏殿,少有人去,御花園正熱鬧,李晗如為什麼會從那兒出來?
「我在素蕉宮碰見夏修言了。」
察覺到她的目光,李晗如冷不丁蹦出這麼一句。
秋欣然一愣,又聽她說,「他今晚飲了不少酒,在偏殿休息,我剛過去見他似乎有些不舒服,正要去找人。」
秋欣然抓住重點:「宴席途中您一個人,沒帶婢女,去素蕉宮遇見夏世子?」
李晗如臉色微微一紅,脫口道:「我我原不是去見他的!不知為何正巧撞見他醉酒在偏殿休息。」
話一出口她就開始後悔,露出一絲惱意來,「總之,我現在要去找高暘。」
秋欣然好心提醒:「夏世子若有什麼不適,倒也不必非找高暘,找宮人去請個太醫過來就是了。」
「可他讓我去找高暘。」
李晗如不耐道。
秋欣然不由問:「夏世子到底怎麼了?」
「他他上吐下瀉,臉色發白,還渾身提不上力氣。」
這癥狀倒是沒什麼特別的。
但前車之鑒,秋欣然第一反應疑心他是叫人下毒。
可仔細一想誰敢在宮宴上下毒?
何況他既然沒有第一時間讓李晗如去找太醫,可見應當沒有什麼生命危險,或許當真是喝多了?
「既然如此,臣幫您一起找找吧。」
秋欣然猶豫道。
李晗如聞言一頓,似乎想到什麼,上下看她一眼,忽然道:「不必了,我這就去外頭找人幫忙,你先去過去幫忙看看,免得他當真出了什麼事。」
秋欣然直覺這不大好,不過李晗如不等她反對,已提著裙擺一溜煙向前頭跑去了。
秋欣然站在原地,一時間陷入了左右為難的境地。
她看了眼月牙門後黑黝黝的小徑,心中嘆了口氣。
長廊左拐沒走幾步就是素蕉宮,走近了發現殿門關著,裡頭黑燈瞎火的,連一絲光亮也沒有。
秋欣然在門前停下腳步躊躇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推開門。
「吱呀」一聲,外頭的月光從門縫裡漏進一縷。
她躡手躡腳地探頭往裡張望一眼,屋子裡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
這屋子怎麼看都不像有人的樣子,秋欣然心裡有些發憷,又怯怯地將手收了回來,猶豫要不還是等人來了再進去。
他不會死在裡面了吧?
這個念頭忽然蹦出來,嚇了她一跳。
不至於不至於。
秋欣然自我安慰道,禍害遺千年,夏修言看著起碼是個千年的禍害。
正這麼想著,裡頭忽然一聲花瓶落地的聲音,像是叫人無意中碰倒了,「砰」的一聲,瓷器碎了一地,嚇得她幾乎跳起來。
看樣子還活著。
秋欣然放下心來,大著膽子推開門摸黑往裡走。
借著漏進來的月光,她先伸手摸上了桌面的火摺子,正要摸黑點上燭台。
忽然肩膀一痛,有人一手鉗制住她的右肩用力一帶就將她壓在了一旁的木柜上,整個身子死死壓制住她的動作,又一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勁道大得像要活活勒死她。
「唔」秋欣然腦袋磕在櫃門上,「咚」的一聲,疼得她眼裡湧起一層淚花。
緊接著聽見掐著她脖子的男人壓抑著低喘問她:「誰派你來的?」
這聲音有點耳熟,秋欣然努力睜大了眼睛,好不容易將眼裡的淚花壓下去:「世子」
她話音剛落,掐著她的人手上勁道一松,詫異道:「是你?」
對方詭異地沉默了一會兒,鬆開了掐著她脖子的手:「你怎麼會來?」
秋欣然猛地咳嗽起來,摸著脖子解釋道:「我在外頭遇見了七公主,她說你酒後身體不適,她去找人幫忙,叫我過來看看。」
聽說是李晗如叫她過來的,黑暗中抵在她身前的人似乎低聲咒罵了一句。
秋欣然摸著脖子寬慰道:「她應該很快回來。」
「她不會回來了。」
夏修言的聲音冷得像冰渣子。
「你怎麼知道?」
對方不做聲,秋欣然終於察覺出幾分異樣。
兩人堵在柜子前,隔著衣袍都能感覺到他身上高得不正常的體溫以及黑暗裡他略帶壓抑的喘息聲。
「你怎麼了?」
兩人靠得太近,秋欣然抬手將他格開些想看清他的模樣。
誰知剛抬手,又叫他一把握住了。
他掌心像有一把火,剛觸到她手腕的皮膚又立即觸電一般甩開去,夏修言晃了晃身子,站不住似的一下撐在了櫃門上。
「扶我過去。」
黑暗裡,男子壓低了聲音指使道。
他一手架在秋欣然肩上,將大半個身子的重量壓過來,秋欣然手忙腳亂地攬著他的腰,跌跌撞撞地咬牙將他拖回床邊。
結果將人放下時,反被他帶著倒在了床上。
夏修言悶哼一聲,秋欣然兔子似的一下蹦躂起來,立即認錯:「我不小心的。」
床鋪上的人沒回她,秋欣然又小心翼翼地摸黑走到桌邊,這次總算順利點上了燭台。
她關上房門,折回來還未來得及問些什麼,倒先叫他的模樣嚇了一跳。
夏修言此時的樣子同李晗如先前所說臉色蒼白,渾身無力的模樣可謂大相徑庭。
只見他鬢髮凌亂,幾縷碎發垂在眼前,從來蒼白的面色透著可疑的薄紅,唇色如血,額間還沁著一層細汗。
那雙平日里冷冰冰的眸子也像是被春水洗過一般,眼尾微微發紅。
他一手撐著身子正坐起來,臉上的汗珠便順著頰邊一路往下,沿著喉結沒入了拉開的領口。
察覺到她的目光,夏修言抬眼看過來,嘶啞著聲音冷聲道:「你往哪兒看?」
秋欣然立即眼觀鼻鼻觀心:「世子可是誤食了什麼?」
「融梨香。」
秋欣然一聽他中了融梨香,頓時頭皮發麻下意識退後一小步。
後宮見不得光的東西不少,融梨香也算是其中一種。
這葯下在酒中有催情的功效,用後身上會有淡淡的梨花香氣。
可惜這葯還有個副作用,便是容易激發人的凶性,前朝曾有妃嬪用它邀寵,結果第二天一早叫人發現死在龍床上。
從那以後,這葯才在宮中漸漸絕跡。
為什麼會有人給夏修言下這種葯?
秋欣然皺眉沉思了一會兒,忽而見夏修言半靠著牆沖她抬手過來,冷冷吩咐道:「扶我起來。」
她猶豫片刻,還是硬著頭皮上前,扶上了他的手。
誰知剛碰到他,對方用力一拉,反將她扯了過來。
秋欣然短促地驚呼一聲,回過神已緊挨著牆,叫他困在了床鋪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