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同騎
正當二人沉默間, 忽然聽見身後一陣馬蹄聲,一輛馬車從後頭一路駛來, 在二人身旁緩緩停下。
秋欣然一愣, 下意識往梅雀身前擋了一下,就看見車簾叫人掀開,裡頭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夏修言坐在車裡, 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問候一句:「深夜遊街,道長好興緻。」
秋欣然摸不准他的意思, 一時沒接話。
夏修言於是又看一眼她身後的人, 梅雀模樣看上去十分狼狽, 兩邊臉腫著, 髮髻凌亂, 衣衫也被扯破了。
面對男子的目光, 她有些難堪的別過頭,卻聽他問:「姑娘要不要去我府上換身衣裳?」
梅雀一愣,遲疑地看了一旁的秋欣然一眼, 像是詢問她的意見。
秋欣然也沒想到夏修言會忽然提出這個提議, 過了一會兒才輕輕沖她點一點頭。
梅雀抿一下嘴唇, 同夏修言微微福身繞到馬車後。
駕車的是上回秋欣然在官邸見過的趙戎, 等夏修言下車後他也跟著跳下車, 秋欣然見他將原本駕車的三架馬兒卸下一批,又從車後取出馬鞍腳踏裝上, 將馬牽過來交給夏修言, 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等一切辦妥, 駕車人甩了下馬鞭重新駕著馬車走了,留下她跟夏修言兩個站在路邊, 這才回過神道:「侯爺打算自己騎馬回去?」
牽著馬的男人瞥她一眼:「道長想我不騎馬走著送你回去?」
秋欣然眨眨眼,終於領會了他的意思,嚇了一跳,忙推辭道:「侯爺不必如此,我可自行回去。」
男子踩著馬鐙眨眼間已翻身上馬,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同她伸手過來:「長安巡防雖嚴,但道長若真出了事,明早京兆府第一個要找的便是我。」
呸呸呸,大半夜的說這些不吉利的幹什麼。
秋欣然心中腹誹,見他朝自己伸著手遲遲沒有收回去的意思,到底敗下陣來將手放了上去。
馬上的人目光中一絲笑意一閃而過,緊接著手上用力,就將人拉到了馬上。
秋欣然騎術不精,又是頭一回與人共騎,剛一上馬就顯得十分緊張。
還未坐穩,下意識就想彎腰抱住馬脖子。
坐在她身後的人拉著韁繩,一手在她腰上輕輕攬了一下,叫她坐正:「別動,摔不下去。」
這一聲像在耳邊似的,秋欣然瞬間僵直了脊背,一動不敢動。
夏修言收回了攬著她側腰的手,重新握住韁繩輕輕抖了抖,二人身下的馬兒便緩緩邁開步子,朝前走了起來。
秋欣然試圖轉移一下注意力,清清喉嚨開口問道:「侯爺怎麼不坐馬車回去?」
夏修言淡淡道:「梅雀衣衫不整,我在車裡,她不免難堪。」
秋欣然一愣,沒想到是這個原因。
才想起他世家出身,在禮節上受過良好的教養,但是能對樂坊女子也做到一視同仁,已遠勝尋常權貴許多。
她心中有些感慨,原本僵硬的身子也放鬆了些,微微笑道:「侯爺知禮守節,不但將馬車讓給梅雀,還捎帶騎馬送我,實在叫人感動。」
夏修言聞言輕笑一下,未應聲。
夜裡街道寂靜無聲,沿街店鋪掛著燈籠,給空曠的街道籠上一層昏黃的光。
馬兒閑步在石板道上,馬蹄聲清晰可聞。
正是仲春,夜風吹在臉上一陣暖意,夏修言察覺到坐在身前的人不安地動了動身子,低頭去看,見她抓著韁繩的手背上幾道抓痕,皮膚微微泛紅。
「你這是叫野貓撓的?」
他若無其事地開口問。
秋欣然怔怔,過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問的什麼,於是不大好意思地開口道:「我碰上飛絮皮膚就要見紅,在山裡待得久了,差點忘了每年這個時候正是長安漫天飛絮的時節。」
她想到這兒,隨口問道,「西北可有這東西?」
夏修言稍稍遲疑,過了片刻才回答道:「沒有。」
「那當真不錯,」秋欣然神色間一絲艷羨,「我十年前剛來長安就碰上飛絮時節,心裡後悔得緊。
又收到去了邊塞的同門來信,說西北水草豐茂,牛羊成群,與尋常所見大不一樣,為自己沒能同去很是惋惜了一陣。」
「你原本要去西北?」
「不錯,可惜我師父說我性子跳脫,該好好打磨一番,這才著我來長安,將我託付給了老師。」
她說到這兒又突發奇想,「不過我若是當初去了西北,大概就會晚三年才會遇著侯爺。」
夏修言卻淡淡道:「你當初若是去了西北,或許一輩子都遇不著我。」
秋欣然噎了一下,想起如果不是因為她那一卦,他或許現在還在長安,可不是一輩子都遇不著他嗎,不由訕訕:「可見緣之一字,果真玄之又玄。」
夏修言聞言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竟點頭附和道:「不錯,我與道長確有幾分緣分。」
這話題有些危險,秋欣然忙顧左右而言他:「侯爺帶梅雀回去之後可有什麼安排?」
「為何這麼問?」
「今晚有下人傳訊,說梅雀請我去品冬院一見,難道不是侯爺故意安排的?」
「何以見得?」
「我猜侯爺今晚遣人傳訊要我去品冬院,是認定我撞破吳朋行事不會坐視不理,必定會帶梅雀逃出來。
結果中途出了些岔子,於是又在涼亭同七公主說那些話故意叫我聽見,等我將她帶出來,你又剛巧坐車到這兒接她回去。」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秋欣然搖搖頭,收斂神色,語氣也認真起來:「我不知道,不過無論因為什麼,梅雀年紀尚小,希望侯爺能夠放過她。」
夏修言臉上的笑意也消失了:「你覺得今晚是我設計梅雀去找吳朋?」
「七公主不會注意到一個樂伶的來歷,她要報復吳朋,也不會用這麼曲折的法子。」
梅雀說是蘭蕙去找餘音將她帶回了芳池園,她那時就猜這恐怕是夏修言授意。
梅雀在湖心亭中唱的那齣戲是吳朋過目點頭的,吳朋酒里下藥是七公主安排人準備的,梅雀無故失蹤是秋欣然帶她離開的,再往深處調查,今晚設宴也是吳朋自己的主意,雖說設宴的名目是為了恭賀定北侯喬遷和鄭世子回京,可那吳家的宅子也是她看的風水選的府邸,不會有人想到這些和定北侯有關。
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哪?
或許因為這些人都曾得罪過他,又或許夏修言想要對付的本就不止這些。
二人不知不覺間已到了何記飯館外。
秋欣然從馬上下來,站在台階上面對著坐在馬上的男子,見他神色冷若冰霜,坐在馬上望著自己:「你既然這樣想,為什麼又會眼看著我帶走梅雀?」
「因為」秋欣然遲疑一下,過了片刻才抬頭看他,「在我心裡,侯爺和七公主還是不一樣的。」
她原先以為是李晗如安排的這一切時,並未覺得如何;但當她想到背後的主使或是夏修言時,卻感覺到了失望。
她忍不住想起那個曾說過「金銀玉器再好也不過死物,如何能同人命相比」的少年,那樣的少年人實在不該變成一個會將人命當做籌碼來算計的冷酷模樣。
夏修言心中五味雜陳,一雙鳳眸盯著階前的女子心中幾股情緒交錯起伏,捏著韁繩的指骨「咯噔」一聲。
只覺得眼前的人一句話叫他心如寒冰,正起惱意,下一句話又如春風化雨,叫他恨也不是,喜也不是,偏她還一臉正直無辜,彎腰朝著自己拱手道:「我勸不了梅雀放棄替餘音報仇,更不會勸侯爺放下仇怨。
但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螻蟻之怒,卻如飛蛾撲火,最後只會傷及己身。
侯爺也有過任人擺布,無能為力的時候。
以己度人,望您能念在稚子無辜的份上放過她。」
她說完久久不曾起身。
四周悄然無聲,夜色中二人一馬,安靜許久。
夏修言終於開了口,他的聲音像夜風一樣帶著涼意:「你說了這麼多,只求我放過她?」
「是。」
「那你自己哪?」
他這話倒像是默認了她前面的猜測。
秋欣然身子一僵,還沒出聲,馬上的人又說:「你既然覺得我這次回京是來討要舊債,你接下去又打算怎麼辦?」
夏修言勒馬在原地打了個轉,調轉方向。
今晚像是一場被人安排好的把戲,假山下的掩護,共騎時片刻的安寧,都是一場幻象。
當她出聲喊停,點破這心照不宣的表面和平以後,這些幻象便徹底消失了。
夏修言還是那個坐在馬上高高在上的定北侯,他帶著更為鋒利的獠牙回到了長安,他不再是失群的幼狼被人桎梏在此,很快就將向著曾經傷害過他的仇敵討要舊賬。
而秋欣然哪?
她大約也在他的舊賬簿上。
「你要是真為了七年前那一卦而始終忌憚著我,今晚根本不敢同我說這些話。」
夏修言冷冷道,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自我回京,你多番避讓,究竟是因為當真怕我來找你秋後算賬,還是故意想叫人以為你萬分心虛,好坐實了罪名叫我將那筆賬算在你的頭上?」
秋欣然心中一跳,聽耳邊一陣馬蹄聲漸漸遠去,馬上的人留下一句:「來日方長,道長好自為之。」
到底還是瞞不過他。
秋欣然聽他馬蹄遠去的聲音,放下手摸摸鼻子苦笑一聲,沒想到她在長安三年,到最後能一眼看透彼此的那人竟是夏修言。
第二天中午用飯的時候,何秀兒一臉神神秘秘地同她分享了今早街頭巷尾都傳開了的大消息芳池園的梅雀姑娘失蹤了。
秋欣然勉力裝出一副好奇的樣子:「怎麼回事?」
「那就不知道了。
昨晚芳池園被人包下招待貴客,也是今早才傳出消息,原來這貴客就是吳家的吳大公子。
梅姑娘昨晚扶著喝多了的吳公子回房休息,今早起來,下人前去伺候洗漱,進屋就發現裡面一片狼藉,像是何人打鬥過,地上還有一點血跡,不過吳公子躺在床上安然無恙,就是梅雀姑娘憑空消失了。」
何秀兒托著腮,百思不得其解,「一個大活人怎麼能憑空消失哪?
現在街上說什麼的都有,有說芳池園本就沒有梅雀這個人,她其實是女鬼來世間了結心愿的,如今心愿了了便轉世去了。
還有說是吳公子殺了梅姑娘,又叫下人偷偷將屍體處理了,所以才遍尋不到」
秋欣然道:「或許只是她自己離開了。」
「是有可能,不過這就太沒意思啦。」
何秀兒皺著眉,「再說她好端端的為什麼要走?
一個人又能走到哪裡去?」
世人總愛離奇的故事,越是接近真相的事情,越叫人不願相信。
秋欣然搖搖頭,在心中嘆一口氣。
憑這一點,看樣子夏修言昨晚的目的已是達到了。
畢竟相府公子半夜遇鬼、樂坊伶人憑空消失,放在一起實在叫人側目,這事恐怕還要在城中熱議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