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市集一掃冬日的蕭條,除了來來往往的各國商人之外,背著糧食來換物的農戶也有不少。到了晡時,我們換得了一釜粟米和三尺細葛布,本想並著錢幣子一同交給啞婆,但在漿水攤前卻只找到了她的兒子奚。
奚接過東西跪倒在地連連稱謝。原來啞婆已經病了許久,因為家裡拿不出多餘的口糧去請巫醫,所以一直拖到現在。如今有了我們給的東西,啞婆的病興許就有救了。
辭別了奚走在回府的路上,四兒一直笑眯眯的,嘴角漾著兩個梨渦,心情格外的好。而我卻因為奚的一句話沉重萬分。
「阿拾,我們今天可是做了件大好事,你怎麼還一副不高興的樣子?」四兒晃了晃我的手,笑著問道。
「你沒聽奚說,啞婆昨日已經沒辦法進食了嗎?夫子臨終前也是這個樣子……」
四兒臉色一窒,嘆了口氣,拿手揉了揉我的臉,輕聲道:「連著哭了那麼多天,臉都瘦了一圈。好了,別難過了,我們該往好處想想不是嗎?」
我心裡堵得難受,只能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對她點了點頭。
這時,前面快馬來了一個佩劍的遊俠兒,我下意識拉著四兒往旁邊閃了閃讓他先過。他卻突然勒緊韁繩停了下來,騎著馬繞著我和四兒轉了兩圈。
黃棕色高頭大馬打著響鼻,在我身邊踱著步,它口中吐出的熱氣帶著酸腐的味道全都拂到了我臉上,我眉頭一蹙心裡已有幾分不悅。
遊俠兒用劍挑起我的下巴,調笑道:「想不到秦地還有這樣的美人。小兒可有名字?家住哪裡啊?」
我按壓下心中的怒氣,鐵青著一張臉用手撥開他的劍,對躲在我身後的四兒道:「我們走!」
還沒走出去兩步,那遊俠兒居然下馬追了上來,抓著我的手笑嘻嘻道:「我有二十個幣子贈予你父兄,你就隨我走吧!」
「你放手!」
我拚命想要甩開他的手,他卻握得死緊,嗤笑道:「故作矜持可是想替你父多討幾個幣子?」隨即右手猛地一拉將我攔腰舉抱起來,往他馬背上放。
這時街上人來人往,見到有遊俠兒與女子糾纏在一起,都圍在旁邊笑著看熱鬧。春日裡這樣的場景每隔幾天總能見到一次。
「豎子無理!你放我下來!」我尖叫著像條突然被扔上岸的魚,使足了勁掙扎,卻無濟於事,他的手臂像個銅箍死扣在我腰上紋絲不動。
四兒剛開始嚇呆了,現在反應過來急忙衝上來去掰他的手:「她不願意跟你走,你放開她!」
「走開!」遊俠兒用劍一下子把她揮翻在地。
「四兒——」我大叫一聲,死命地捶打他的手臂,「混蛋,你放手!」
「哈哈哈,放手?我見過的女人中,小兒最美也最兇悍,這般深得我心,如何能放手?」他說完竟隔著衣服在我背上啃咬了一口。
羞憤難當之下,原先堵在心口的悲痛,此刻全都化成了一腔怒火。
我反手狠狠地拽住那遊俠兒的發冠,猛地往前一拉。他吃痛立馬放下了我,用雙手捂著一頭亂髮不斷地叫罵。
我扔掉從他頭上抓下來的一把頭髮,順手操起路邊伐薪人的一根粗枝朝著他側臉與眼睛齊平的那一處用力揮了下去。
我從記事開始到八歲,打過很多人也被很多人打過,哪一處被打了最痛,哪一處被打了最暈,心裡知道得清清楚楚。
見遊俠兒被打,圍觀的人開始大笑著起鬨。我趁那人還沒有反應過來,迅速拉起坐在地上發傻的四兒,撥開人群逃了出去。
「你站住!啊——」遊俠兒仗劍行走天下,總是有幾分真本事的,剛才被我偷襲是因為他對我毫無防備,如今反應過來,很快就提了劍吼叫著追了上來。
眼見著身後的遊俠兒離我不到兩丈的距離,我急聲對四兒道:「快,你往左跑,去府里找人來救我!」說完往右一拐,鑽進了一條巷子,靠著身體的靈便和那遊俠兒周旋起來。
但是,女子的體力終究比不上男子,加上我這四年天天和夫子坐而論學,和姆教學習女紅、造釀,哪裡還有之前的耐力,跑了一刻鐘,眼看就要被追上了,這時路邊正好有一棵大樹,我想都沒想就爬了上去。
遊俠兒跑到樹下,喘著重氣惡狠狠地盯著我,我這時才看清了他的樣子。
他穿著一件粗葛布制的長衣,絡腮鬍子遮了大半張臉,一雙眼睛瞪如牛鈴,而眼下半寸之地被我剛剛用樹枝刮下了一層皮,不停地流著血看著瘮人。
「小兒,你給我下來!」他大吼了一聲,扔了劍一邊往樹上攀一邊惡言道:「你今日讓我顏面盡失,我定要剁下你的手來!」
怎麼辦?現在和他講道理還來得及嗎?
眼看著就要被他抓住腳踝,我乾脆脫了鞋子去打他的手。
「何人在外喧嘩?」正當我焦急萬分之時,樹下的院門應聲而開,從裡面走出來一個扛著重劍,虎背熊腰,身高九尺的男子。
我一見著他,眼淚差點沒流下來,趴在樹枝上慘兮兮地喚了一聲:「大叔,救我!」
我說這樹怎麼看著那麼眼熟呢,原來是秦家院外的那棵。
秦猛是將軍府上的家臣,力大無窮,劍術精湛,因為平日里好酒,將軍經常會差我給他送些上好的燒酎解饞。今日我胡拐亂拐,居然跑到他家門口了。
「阿拾,你怎麼上樹了?」秦猛抬頭吃驚地望著我。
我自知自己此刻的模樣和平日里溫良知禮的樣子相差何止千萬,無奈只能厚著臉皮裝可憐:「大叔,這人在市集上要擄搶我,我不從便要砍下我的手臂泄憤。」
我這話前半句是真的,後半句卻摻了一半的假話,因為實在沒臉說是自己動手打了人。遊俠兒在秦猛出來時,就已經從樹榦上跳了下來。他一聽我這話就怒了,秦猛一聽也火了,二人一言不發拔出劍來。
秦猛行了一個劍士比武之禮,遊俠兒端正姿容也行了一禮。
時人斗劍,多在宴席之上、家臣之間,即便如此,流血受傷的事也是常有。
現在陋巷之中,兩個人你來我往已經過了好幾招。雖然秦猛暫居上風,但是在比試結束前,勝負依舊未定。
我趴在樹上看得心驚膽顫,深怕會有人因我而受傷。
「鏘——」樹下一聲重響,兩劍相交,火花迸發,遊俠兒身子一震不由倒退了兩步,他旋即用劍在地上一支,勉強穩住身形,然後狂喝一聲,飛竄起身子,以無比凌厲的劍勢直取秦猛胸口。
秦猛後退一步,遊俠兒劍勢一落,險險刺破秦猛腰間的布帶。
生死之間,秦猛手腕翻轉,一記重招將刺向他腰間的劍硬生生硌開,遊俠兒右手一震,長劍隨即脫手而出,朝我飛旋而來,我側頭避過,劍被樹枝險險掛住。
此刻,遊俠兒的臉上已經完全沒有了剛才在市集上的嬉笑調弄之態,他望著掛在樹上的長劍,神情無比凝重。我生怕他一時想不開,會衝上去和秦猛拚命。
唯今之計只有我先服個軟了。
我探出身子取了劍,從樹上爬了下來,整了儀容跪拜在地,雙手將長劍高高地舉過頭頂,正色道:「君子比德於玉,武者比德於劍,方才小女見俠士用劍凜然正氣,始知自己眼拙,竟以為俠士是擄奪女子的宵小之輩,實在慚愧,望請恕罪!」
遊俠兒聽了我的話明顯一怔,他取了劍,佩回腰間,長舒了一口氣道:「起來吧!小小女子竟能說出比劍如比德的話來,看來關於秦人粗陋的傳聞實是無稽之談。」他說完朝秦猛深深一拜,「燭櫝輸了,敢問勇士尊名。」
秦猛收了劍,回禮道:「在下秦國伍氏家臣秦猛,適才與勇士比劍很是暢快,若勇士有意,秦某可代為引薦家主。」
「秦兄劍法超群,豈是我能比得上的。好意在下心領了,只是我志不在此,自由自在慣了。」
秦猛見他推辭也不強求,豪邁地笑道:「勇士如果不急著趕路,不妨與我進屋喝上幾碗,如何?」
燭櫝摸了一把鬍子,笑道:「酒,劍,美人,我所好也。今天劍被打飛了,女人也求不得,這酒自然是不能不喝。」
秦猛聽完大笑,把重劍往肩上一扛,朗聲道:「勇士請!」
「請!」遊俠兒回頭沖我瞪了瞪眼,笑著和秦猛進了屋。
他們兩個人剛才還比得你死我活,這下倒成了惺惺相惜的朋友,我宛然一笑,行了一禮默默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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