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胖丫走得飛快,好幾次都差點撞上前面領路的寺人。看她這副著急的樣子,我就知道她一定憋了許多話想說,而且多半是和主母冉贏有關。雖然不知道伍封為什麼要送我進百里府,但這裡實在是個危險的地方。幸虧我只需待上幾個月,否則日日提心弔膽,瞻前顧後的,還不把人活活累死。
「好了,現在可以說話了!」我打發了寺人回去後,一下癱倒在床鋪上。
「貴女,他們府里的主母可真是兇悍,夫君還在身邊就敢這樣說你。」
「她沒有說錯啊,我本就是個身份卑微的人。再說,她是國君的胞妹,誰在她眼裡都尊貴不起來。」
「貴女怎麼知道右邊的是國君的胞妹?明明左邊那位美人的穿著要更富貴啊!」
「來之前將軍早就囑咐過了,百里大夫府上有正室孺人一位,得子貴妾三位,庶妾七人,其中最尊貴、最重要的就是這位孺人冉嬴。在秦國,右為上左為下,雖然美人韶的衣飾看上去要華美許多,但顏色不是正色,繡的也只是蝴蝶、萱草圖紋,遠遠不及冉嬴下擺上繡的金絲玄鳥。孰貴孰輕一眼就看出來了。」
「玄鳥?」胖丫一臉疑惑。
「就是我們春天常見的燕子,秦國公族與晉國趙氏同以玄鳥為宗族象徵。」
「哦,原來是這樣。」
「明日如果派了新人來,記得我教你的,不要多嘴,有話等沒人的時候再說。」
「嗯,記下了。」胖丫難得乖巧地點了點頭。
在無奈和彷徨中,我度過了在百里府的第一個夜晚。
第二日渾渾噩噩地起了床,就有嬤嬤引了兩個婢子捧了梳妝奩送到我房裡。庫房也送來了好幾件黃玉、青玉配飾和一大堆紅黑兩色的漆器用具。到了黃昏時分,司衣處的人來量了我的尺寸,又順帶著給我送了不少布料和針線,說是府上貴妾韶的吩咐,予我每日打發時間用。
接下來的幾天,雖沒有在將軍府時舒服,但好歹也還算清閑。冉嬴免了我的晨暮請安,嫡女紅葯又還未回府,我每日除了去美人韶那兒小坐片刻之外,其餘的時間都和幾個丫頭聚在梅樹底下烤火飲酒。
到了隆冬臘月,無論是貴族還是庶民,每日里少不了的,便是這暖人的東西。
我與四兒皆喜飲酒,九歲那年因誤飲了燒酎,兩個人幕天席地醉了三天三夜。人人都說酒可通神,但那一次,我們兩個誰也沒有見到傳說中的神靈,唯獨腦袋痛了大半個月。從那以後,我再不碰重釀之酒,興緻來時也只與四兒飲些自製的桃花釀和農戶們交上來的甘醴。
聽新來的兩個小丫頭講,我們這幾日喝的是百里府待客的果釀。因為百里大夫的采邑在接壤楚國的裕城,那裡盛產一種赤色綿軟的果子,食之甜中帶酸,用以入酒則香甜清醇。認識百里大夫的人都知道,他這人極懂享受,只吃最精細的食物,喝最甘醇的美酒,賞最漂亮的女人,幾日下來可見傳言不虛。
「你們倆見過府里的紅葯貴女嗎?」胖丫幾杯酒下肚,臉已經漲得通紅,一句話問得斷斷續續。
新送來的兩個婢子年紀比我都要小兩歲,看上去瘦瘦弱弱的,現下喝了酒,說話舌頭髮軟,迷糊的樣子比胖丫也好不了多少。
「當然見過,我們貴女可是國君的親侄女,長得比花都好看。」
「對,比什麼花都好看!」
「那她待人可和善?」我笑著又給她們倒滿了耳杯。
「和善,當然和善,和貴女一樣都是好人。」說話的是叫萍的小婢子,進府還不到兩個月,眯眯的小眼睛,生得很是白凈。
「貴女沒和我說過話,服侍她的人得是府里最好的,我還不行。」小斗拽著頭髮,靦腆地回道。小斗之所以叫小斗,是因為七歲那年,田裡收成不好,她被爹娘賣進百里府充了少交的一小斗粟米。
「有你們說的那麼好嗎?看你家主母的樣子就知道那貴女的性情也好不到哪裡去!」胖丫說完,咕咚一聲翻倒在地上。
「她醉了,別聽她胡說。」胖丫這話要是傳到冉嬴耳朵里,怕是小命不保。幸好兩個小丫頭也已經喝得發懵。
「貴女,你是有福氣的人,不是山鬼。」小斗垂著頭嘀咕著。
「對,你也不會吃人,那些背地裡嚼舌根的人,通通都是騙人的!」萍眯著眼睛拚命地點頭。
山鬼?吃人?難怪這府里的婢子僕役看我的眼神那麼奇怪,原來這山鬼的謠言都傳到這裡來了。
冬日的太陽落得特別早,說話間的功夫,便已隱沒在雲層里沒了蹤影。只留下斑駁的雲霞獨自面對著青色天幕上那一點點新出的淡白色星光。
兩個小丫頭看起來已經醉得不輕,我笑著把她們手裡的耳杯取了下來:「天色暗了,回房吧,酒氣退了容易得風寒。」我把她們兩個拉起來,又搖搖晃晃地去扶倒在地上的胖丫。
胖丫身材高壯,我們三個人勉勉強強才把她拖進右側的偏室。我幫胖丫蓋上被子,轉頭對兩個小婢子說:「你們兩個也早點睡吧,晚些我自會梳洗。」
「諾!」兩個小丫頭搖晃著行了禮,身子一偏差點撞到一處。
我替她們合上了門,又獨自回到了梅樹下,撥了撥快要熄滅的炭火,忍不住捂著嘴咯咯笑起來。如果被主母冉嬴知道,我帶著她府里的婢子一起在院子里醉酒,她一定會氣得眉毛眼睛全都豎起來,然後大罵我出身卑賤不懂禮儀,沒有教養。
「出身卑賤又怎樣?我自有我的高興的活法!」我仰頭將耳杯里的酒一飲而盡,然後斜斜地躺倒在梅樹下。
出身為什麼就這麼重要呢?天地造人的時候難道真的就分好了貴賤?為什麼貴人可以理所應當地享受這世間最好的東西,而庶民卻連性命都是卑賤不值錢的?
這一夜,我在暗香縈繞的梅花樹下望著滿天的星宿,很認真地思考了這個問題。
酒氣上涌時,臉頰火辣辣的,它驅散了冬夜的寒氣,卻也讓我的腦袋變得愈加昏沉。
我閉上眼睛,朦朧間彷彿聽到了一樹花開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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