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山坳里的太陽已經收起了它今日最後一絲熱氣,嫣紅絢紫的晚霞被晚風輕扯著,蓋去了半邊灰藍色的天空。天籟小說Ww『我拍去手上的泥土,折身返回。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山風吹在身上已多了幾分涼意。在離洞口不到三丈的地方,我迎面遇上了覓食歸來的無恤和齊侯。
齊侯拎著兩隻裝得鼓鼓的水囊,無恤左手拎了幾枝長滿野果的樹枝,右手的長劍上一溜串了四條洗凈的小魚。
無恤看到我,沖我揚了揚劍。
我微微一笑,拎著藤筥貓腰鑽進了山洞。
洞中,阿魚和陳盤正大眼瞪小眼地面對面坐著。
「姑娘,你可回來了,憋死我了。」陳盤見到我兩肩一塌,大鬆了一口氣。
「陳世子醒了?」無恤彎腰鑽進山洞,笑著在陳盤身旁坐了下來,「世子可是餓了?先吃幾個果子墊墊吧!」他伸手將一枝結了五六顆野果的樹枝遞到了陳盤手邊。
陳盤收起之前和我說話時的玩世不恭,一展雙袖,端正了身子:「我如今已是趙兄的階下之囚,趙兄無需對我這般體恤。趙兄若是想問今日密林攔阻之事,方才我都已同姑娘說過了,今日消息乃族中密探上報,至於何人何時出賣了趙兄,盤一概不知。如果,趙兄打算用盤的性命來威脅我相父退兵,就更是大錯特錯了。我陳府之中有嫡庶男丁二十八人,死了我一個,就是阿母所出的嫡子都還有三人。陳氏不愁沒有比我更出色的世子。」
「哈哈哈,世子想太多了,若和令弟陳遼相比,無恤更願意下一任陳氏宗主是你『惜花郎』陳盤。至於我留世子在身邊的原因嘛,很簡單,僅為威脅差使陳逆一人,其餘的從未想過。」無恤輕笑一聲,從樹枝上掰下一顆果子放在陳盤手邊,「其實,今日柳州渡之事,無恤還要多謝世子相助。」
「謝我?」陳盤雙眉一蹙。
「泄露我們行蹤的那份密報,世子還未交給左相吧?」無恤看著陳盤,淡淡笑道。
「陳恆不知道我們的事?」無恤的話讓我大吃一驚。這麼說,之前陳盤和陳逆說的,都是騙人的?
無恤轉頭看向我,徐徐道:「在尊上和我離宮前,陳恆已經落入了我們設好的迷障。他從東門而入,後又親率陳氏一千府軍從北門而出,追擊闞止和寺人假扮的齊侯去了。倘若他知道這條密報,那即便心中有疑也不可能不在柳州渡設防。今日在密林里攔截我們的那個月牙戟陣,據我所知,只是陳世子平日私養的一隊兵卒。現在,我們把世子困在手上,陳逆必有所忌憚。只要他不報信給陳恆,陳恆未必會知道與右相一路逃命的,其實並非齊侯本人。」
一旁的陳盤聽到這裡突然拊掌大笑:「趙兄果然洞若觀火。只是你也別太小覷我陳氏一族,就算相父不來,陳氏其他族人也遲早會追上你們。陳逆雖對我效忠,卻也並非是個傻子,會聽任你擺布。」
「擺布?無恤如今還能擺布何人?只求陳逆能為了你的性命做三天啞巴而已。三日之後,若我們能順利逃脫,自然會放你離去。在此之前,還請世子多加擔待,莫要妄圖再生枝節。」
「趙兄放心,我這些日子天天跟著姑娘還讓在她暗地裡做了這麼多手腳,如今反過來讓她看著我,別說枝節,就算是顆細芽兒我都冒不出來。」陳盤訕笑了兩聲低下頭,抓起了手邊的野果狠狠咬了一口。
另一頭,齊侯自進了山洞之後便兀自靠坐在角落裡默默地用清水擦拭著自己腰間的一道傷口。他不與棄他而去的魯姬說話,也不再質問謀逆造反的陳盤,他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坐著,彷彿與身後的石壁融為了一體。
「尊上,讓我來吧!」我從藤筥中取出兩支白茅根,摘下幾朵長了白色柔毛的花穗輕輕地壓在齊侯的傷口上,「這白茅根的花只六月才開花,可巧被我找到了一叢。用它來制刀傷最快也最簡單,尊上不用太擔心,今晚安心睡上一覺,明日傷口就會凝血的。」
「嗯,謝……謝謝。」齊侯似是說不慣這幾個字,說完就把頭輕輕地撇開了。
「今天晚上我和無恤、阿魚輪流守夜,尊上儘管安心休息。也許不用等到天亮,援兵就到了。」我從自己的袖口上撕下幾條略微乾淨些的布條,將齊侯的傷口小心地包紮了一圈,「尊上和夫人都先吃點東西吧,養足了力氣,明日我們才好趕路。」
「阿拾說的對,接下來幾日,恐怕還不得輕鬆。尊上保重身體要緊。」無恤走到我身邊輕聲問我討要了匕。
他用囊中清水先衝去了匕身上的血污,又在地上鋪了幾張樹葉把四條小魚放了上去:「尊上,這溪魚制膾雖不好吃,但如今林中生火,恐會引來追兵,就只能先委屈您了。」說著他跪下身子,像那日在小雅閣一樣,極靈巧地用匕剝去了溪魚的魚皮。
「客卿快起來!今日,是寡人連累你們了,寡人如今哪裡還有臉面吃你制的魚膾!」齊侯紅著眼把無恤扶了起來,「今日陳氏謀逆是寡人平日無德無能所致,寡人慚愧。」齊侯彎腰抓起那尾去了皮的溪魚,放在嘴邊狠狠地咬了一口,「吃,吃飽了才有力氣逃命,吃飽了才有命奪回寡人的江山!」
溪魚土腥又多細骨,那細骨刺破了齊侯的嘴角,他卻渾然不覺。小雅閣里,他食魚膾前還特意要寺人撤掉金盤,換上魚躍蓮池的彩漆盤,為的就是觀賞魚膾輕薄透明的特質。可現在,他再不問吃食的色香形味,抓著那條還帶血的生魚,吃得像個挨餓多日的囚徒。
「君上……」一直坐在柴堆上看著齊侯愣的魯姬忽然大聲哭了出來。在柳州渡的時候,這位齊國君夫人就已經醒了,但許是被密林里的斷頭斷手嚇到了,她從入谷到進洞一句話都沒有說過。但此刻,她看著眼前啃食生魚的齊侯突然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往前走了幾步,一下伏倒在齊侯腳邊,痛哭失聲:「君上,你是國君……你不能這樣啊……」
魯姬這一刻也許是在為齊侯的落魄而哭,也許是在哀嘆自己命運的不幸,她越哭越傷心,越哭越凄涼,到最後,連齊侯也跟著她一起落了淚。
日升時,還是萬民朝拜的君主和國母。待到日落,卻已成了疲於奔命的逃亡人。除了相擁痛哭一場,他們還能做什麼呢?
我和無恤、阿魚悄悄退了出來,陳盤身份尷尬更是不得不退。
洞外,半邊殘陽還在西邊的山巔上做著最後的掙扎,閃爍著冷光的長庚星已經悄然掛上了天幕。遠山近樹,一切都被暮色籠進了一片紫褐色的光暈里,我靠著無恤的肩膀看著林間三三兩兩晚歸的倦鳥,喃喃道:「紅雲兒,你可怪我?」
「怪你?那你可怪我?」無恤的下巴貼著我的額頭,笑著問。
「怪你什麼?」
「那我又要怪你什麼?」
「怪我惹是生非,多生枝節。」
「你謀劃的是大事,何錯之有?卿父來日若知你如此費盡心力助他成事,定要好好嘉獎你一番。」無恤捏著我的手,自嘲道,「今日倒是我的計劃里出了紕漏,害你擔驚受怕了。」
「不是你的錯……」齊侯和魯姬的哭聲隱隱在耳邊迴響,那壓抑的、痛苦的聲音在這樣的黃昏里生生勾起了我一腔愁緒。我靠著無恤的肩膀,聞著他身上血與汗交融的味道,一時悲從中來。
沒有援兵,他和阿魚就沒有辦法拖著陳盤帶著齊侯和齊夫人北上高宛城。可援兵來了,裡面又極可能藏了陳恆的姦細,繼而引來陳氏的追兵。這樣的矛盾,這樣的困境,這一次如果累得他為我丟了性命,那我該怎麼辦……
「我錯了,我早就知道自己錯了。你若不能平安,我要三國平安又有何用……」我越想越難過,越想越後悔,最後只能把頭埋進無恤懷裡大哭起來。
「哎,終歸還是個小兒啊……哭什麼呢?我們現在未必會輸啊!」無恤一下一下輕撫著我的腦袋,「這世上的事哪裡都能盡如人意?你以前料得准,謀得深,就不許別人猜中一次,絆你一腳?」
「沒援兵不行,援兵來了也不行,這是個死局,我……」
「哪個說是死局?事情沒你想的那麼糟,快別哭了,平白叫陳世子看了笑話!」
「趙無恤,我可沒笑她。我只是不知道她也有這樣小女兒的模樣。」陳盤的聲音從身旁傳來,我忙抹了把眼淚,抬起頭來。
「唉,真是一張能碎了人心的哭臉啊!」陳盤幽幽地看了我一眼,枕著雙臂仰頭嘆道,「趙無恤還沒死呢,你就哭,我此番若死在你們手裡,也不知我家中六十幾個小妾有誰會為我流兩滴真心的眼淚。」
「你要是死了,自然有人哭你!」我拿手抹了兩把臉,忿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