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兩指虛虛地搭在顏回的手腕上,眉頭不由越蹙越緊。這是一個老人的脈息,虛弱得讓我幾乎無法察覺。
「醫師,我父親怎樣了?」跪在床榻邊的少年往前挪了一步,小聲問道。
「顏夫子平日做些什麼?吃些什麼?」
「父親每日校正各國古籍,餓了便吃一口食,渴了便喝兩口水,困了便靠在牆上睡一個時辰。」
聽史墨說,孔丘周遊列國時曾收集了許多散亂在齊、魯、宋、衛、陳、蔡、楚等國的古籍,其中包括各國的詩歌、樂曲、易學捲軸和周禮典籍。他與他的弟子們這些年就一直在校對整理這些破損不齊的書簡,然後編纂成《詩》、《書》、《禮》、《易》、《樂》五部經書以供世人閱覽研習之用。也正是因為孔丘不願入晉,史墨才萌生了要整理編纂晉史的念頭。
「他每天都這樣嗎?多久了」
「三年有餘了。」
三年……一個人寒居簡食,殫精竭慮了三年,他如何能不老。
收集編纂經書談何容易,在赴齊之前,我曾在太史府幫忙校對整理過一部分歷代晉國太史流傳下來的易學典籍。從日升到日落,伏案三日,我便頭昏眼花,肩背酸痛。可顏回,他卻堅持了三年。
這一根根殘破的竹簡掏空了他的身體,耗盡了他的氣血。如今,他已經油盡燈枯,那僅存的一絲氣息彷彿隨時都有可能熄滅。
顏回即將不久於人世了……可看著眼前這一對強忍著哀傷的母子,我卻怎麼也說不出這殘忍的事實。
「久視傷血,久坐傷肉。顏夫子長年勞心勞力,以致氣血雙虧,身虛體弱才會昏迷不醒。」我將顏回的手腕放回了被中,起身走至長案前,取了一枚竹片寫下幾味藥名交給了少年,「我這裡有幾味補氣補血的藥材你們先去藥鋪買來,以後每日煎服三次,服藥期間再輔以溫熱葯粥調理即可。只是校對書簡這種勞神耗力的事,顏夫子是再不能做了,否則恐有性命之憂。」
少年捏著竹片在長案前躊躇了半晌,才漲紅著臉小聲問道:「醫師,這葯需多少個幣子?」
補血補氣之葯因稀少難采,故而價錢較尋常草藥要貴出許多。我見少年面有難色,心中便已瞭然:「你把竹片給我吧。」我取回少年手中的竹片,轉而把它交給了一直候在門外的四兒:「四兒,你幫我去藥鋪買些葯。最後這幾樣,若一家店鋪里沒有,就多跑幾家。」
「好,記下了。」四兒點了點頭轉身朝院外走去。
「醫師,萬萬不可。」少年來不及套鞋,幾步躥下台階拉住了四兒,「無故受他人恩惠實非君子之行,父親如果知道了是會怪罪我的。」。
「你若不願受外人的恩惠,那竹片上的藥材就叫五月陽去買好了。」我沖四兒招了招手,接著轉頭看向站在我身側的端木賜。
端木賜是魯國富商,顏回既是他同門師弟又焉有不解囊相助的道理。
端木賜心靈通透,自然明了我的意思。他輕嘆一聲道:「哎,子淵素來最不喜我以錢財施惠於他。但今日情況非常,就只能再違逆他一次了。」端木賜從袖中取出一隻錦袋交給了身邊的五月陽:「五月陽,你跟四兒姑娘一起去吧,快去快回!」
「諾!」五月陽雙手接過錦袋,躬身一禮跑到了四兒身邊,「四兒姐姐,我們走吧!」
「嗯。」四兒看了少年一眼,拉起五月陽飛快地跑出了院門。
少年見自己無法阻止她們兩個,急得在院子里來回走了兩圈:「端木伯伯,月前父親剛為此同你吵過一次,你怎麼又這樣了呢!父親一會兒醒了,定不會輕饒了我。」
「小哥你別怕,顏夫子如今還沒醒,等他醒了,你只說那些草藥是你我二人上山采來的不就行了。」我嘴上安撫著少年,心裡卻暗道,這少年看上去也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沒想到卻這般執拗於君子之道,想來定和顏回平日的嚴厲教導有關。
「不行,我怎能用謊話誆騙父親?」少年聽了我的建議連忙搖頭。
我微笑著把少年招至身前:「小哥,在下聽聞齊國的右相闞止曾以君子之道問於孔夫子,夫子言君子可欺也,不可罔也(1)。君子是可以接受善意的謊言的,如果你覺得採藥之說不合情理愚弄了你父親,那我們就進屋再想個更好點的說法,怎麼樣?」
「阿歆,你先進屋照顧你父親吧!此事,我來同你父親解釋!」端木賜按著少年的肩膀把他推進了屋子。少年進屋後,端木賜輕輕地合上了房門,將我帶到了院子的一角:「愚兄方才見賢弟看診時眉頭緊鎖,可是子淵的病……」
見端木賜欲言又止,我明白他話里的意思,也不想刻意隱瞞什麼,就輕輕地點了點頭:「顏夫子脈息極弱,時有時無。他的病乃是長年辛勞所致,若在二十九歲鬚髮盡白之時,能仔細調養,興許還能活過六十。但如今他五內俱損,我今日所開藥方也只能替他保住一口生氣。要想延命,恐怕還要再想其他的法子。」
「有什麼法子可救子淵,賢弟儘管說。」
「小弟行醫時日不長,醫術尚淺,但早年曾在一卷醫書上讀到過和顏夫子相似的病症。那醫書乃神醫扁鵲所留,所以小弟想,如果能請到扁鵲為顏夫子診治,這病興許還有救。」
「扁鵲之名,賜也有所耳聞,但要找到行蹤不定的神醫談何容易。」
我側首看著顏回晾曬在屋檐下的一根根空白竹簡,思忖了片刻,轉頭對端木賜道:「顏夫子這裡就暫且先用藥湯調養著,之前小弟聽聞扁鵲在晉,我今日回去就差人去晉國替顏夫子打探一番。若能尋訪到神醫,立馬請人送他來曲阜。顏夫子素有賢名在外,想來神醫也不會拒絕跑這一趟。」
「若真能請到扁鵲替子淵看病,那是再好不過了。愚兄就先替子淵,拜謝賢弟了!」端木賜兩手一抬躬身長揖道。
「先生折煞小弟了。」我連忙俯身把端木賜扶了起來,「小弟此番千里迢迢來到魯都就是為了能有機會與孔門諸賢坐而問學。今日,能以微薄之力相助顏夫子已是小弟之大幸,先生切莫言謝了。而且小弟這裡還有一事不明,想先請教先生。」
「賢弟請講。」端木賜鬆開緊蹙的雙眉,微笑道。
我一拱手,正色道:「敢問,先生與孔夫子,孰賢?」
端木賜笑而答道:「夫子聖人也,不可以賢論。賜事於夫子,譬如口渴之人飲水於江海,腹滿而去,又安知江河之深乎?」
端木賜的回答讓我有些吃驚,我以為像他這樣有才學的人,總會有幾分自傲,哪知他把自己的身量放得如此低。
「先生何以如此謙遜?四年前,先生遊說五國,存魯、亂齊、破吳,艾陵之戰後,天下格局皆因先生之言而變。兩年前,先生事於衛國,吳人圖謀不軌扣壓衛侯,也是先生說服吳太宰,使衛侯安全歸國。子黯更聽說,先生如今還欲往齊國說服齊侯歸還原來屬於魯國的「成地」。先生之才,舉世皆知。可先生卻將自己比做飲水之人,將孔夫子比作深不見底的江河,小弟實不知孔夫子之能,究竟勝在何處?」
端木賜聽完我的一席話笑而不答,他轉身從屋內抱出一卷葦席鋪在了小院中央:「賢弟請坐。」說著自己脫去鞋履在葦席上跪坐了下來。我頷首一禮也在他面前落座。
「賜與夫子之能,譬諸宮牆,賜之牆也及肩,窺見家室之好。夫子之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門者或寡矣。(2)」
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我將端木賜的話在腦中細思了一遍,疑問道:「先生的意思是,子黯不識夫子之能,是因自身境界不高,又不未得其門而入的原因?」
「愚兄隨侍夫子已有二十餘年,亦不敢稱自己已經得門而入。這天下唯子淵一人最能體悟夫子的境界。」
端木賜的謙虛再一次令我驚嘆。
「顏夫子亦賢於先生?」我問。
「然,賜聞一知二,子淵聞一知十,賜弗如子淵。」端木賜轉頭望向木屋。
如果說,夫子敬慕的是孔丘,那我敬慕的便是他端木賜。雖然他金冠華衣的樣子和我少時腦中幻想的翩翩儒生模樣相去甚遠,但他的才能,他這些年做的每一件事,都讓我發自內心地敬佩他。可他在孔丘面前居然把自己擺得那麼低,我仰望著他,他卻仰望著孔丘。在那數仞宮牆之內,在我不得其門而入的那個世界裡,到底有怎樣偉大的存在?
因為端木賜的話,我的心裡忽地燃起了一簇火苗——我要見孔丘,我要一探那宮牆之內不為世人所知的世界!
「小弟願往夫子門下求學,望先生為薦。」我俯身朝端木賜叩首長拜。
備註(1)「君子可欺也,不可罔也。」出自《論語·雍也》。欺:欺騙。罔:愚弄。
(2)原文出自《論語·子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