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丘的居所是一間兩進的院子,前院是孔丘平日會客、覽卷、著書的地方,而後院則被闢作了一處露天的學堂。
學堂的周圍,沿著院牆種了一排高大蒼鬱的松柏。在松柏的中央,一塊四丈多寬的空地上長滿了一種綿軟細弱的圓片草。端木賜告訴我們,每天早上儒生們都會背著書袋、蒲席和乾糧來這裡聽學,而當天負責講學的夫子就坐在草地一旁五尺高的木質平台上。
現在,坐在高台上侃侃而談的是一位二十歲出頭眉清目秀的白衣儒生。看他的年紀和氣度想來就是孔丘口中所說的那位通文善講的衛人卜商。
此刻,卜商正與眾弟子講到衛詩《碩人》一篇。
碩人其頎,衣錦褧衣。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
我一直以為這詩只意在讚美當年衛庄公之妻庄姜的絕世美貌,但卜商對它卻有自己更深層的領悟。他從詩中看到了美,也看到了禮。他的很多觀點一下吸引了我,我不由自主地在草地上坐了下來。
之後的感覺變得更加奇妙,《碩人》一篇我明明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但此時到了博學廣才的卜商口中,它忽然變得完全陌生。它就像是一塊石頭一直擺在我面前,多少年來我一直深信它只是一塊石頭。但突然有一天,一個人的話替我撥開了眼前的迷霧。我才現,那塊石頭原來竟是一塊熠熠生輝的金子,只是多年來我心盲眼瞎看不見它的光芒。這種茅塞頓開的感覺讓我欣喜難抑。
卜商之後,端木賜又同我們講了衛詩《淇奧》,孔夫子今日興緻大好,也拄著拐杖坐上了高台同我們講起了秦詩《黃鳥》。
提問,探討,爭辯,不同的思想在我周圍的空氣中不斷碰撞。我像是一塊乾涸了許久的麥田突然迎來了一場甘霖。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心,我敞開自己所有的感知迎接一次又一次的驚喜。
正當眾人由《黃鳥》一詩討論到殉葬之禮時,一個身穿褐色深衣,頭戴玄色高冠的男子冷不丁的從前院飛奔了進來。
「夫子——夫子——」男子提著深衣的下擺,大叫著從我們身邊經過,直奔高台而去。
這是什麼人,怎麼會在孔府里大叫大嚷呢?
「紅雲兒,你認識他嗎?」我看了眼男子的背影轉頭問無恤。
「是季孫氏總管冉雍。」無恤面色一凜沉聲回道。
冉雍?這個人,我倒是早有耳聞。聽說,他和他同父異母的兄弟冉求都是孔丘門下賢才,如今二人又都在季孫氏手下為官。今天,他這樣不顧君子之儀急匆匆地來找孔丘,莫非是魯國生什麼大事了?
我看了無恤一眼,兩人不約而同地站起身,往孔夫子所在的高台走去。
「雍,君子應持重徐行,你這樣大呼小叫成何體統!」高台上,孔丘拿起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錘。
「夫子……雍魯莽,請夫子,恕罪!」冉雍氣喘吁吁地奔上高台俯身一拜。
「你素日穩重有禮,今日何故如此驚慌?」孔丘面色一舒,緩聲問道。
「夫子,齊國出事了!齊相陳恆弒君了!」冉雍挺身看著孔丘高聲痛呼。
「陳氏弒君了!」
「公子陽生才做了四年的齊君居然又被殺了!」
「大逆不道啊……」
「齊國兩代國君都被臣下殺了,這禮法何在啊?」
…………
冉雍的一句話讓院子里的四十幾名儒生一下炸開了鍋。
我不顧身旁無恤的阻攔,幾步竄上了高台:「冉先生,你說什麼?陳恆殺了齊侯?什麼時候?在哪裡?」
冉雍看了我一眼,轉頭對孔丘道:「齊相闞止出逃時誤入陳氏采邑,在郭門被陳氏追兵所殺。齊侯與君夫人在逃往北地的路上也被陳恆的人擒獲,雙雙罹難了。」
闞止死了!齊侯和魯姬也死了!那護送他們的於安呢?張孟談呢?冉雍的話如一計驚雷落在我耳邊。
「仲弓,此事你是從何知曉的?」端木賜一把扶起了地上的冉雍。
「齊夫人是季孫大夫的胞妹,這消息是季孫大夫在臨淄的親信跑死了三匹快馬剛剛送到季孫府的。」冉雍反抓住端木賜的手急聲道。
魯姬是季孫肥的妹妹,冉雍是季孫家的總管,那他的消息是真的!!
可是齊侯他們不是去了高宛城嗎?高大夫不是派了人馬去接應了嗎?為什麼他們還會落在陳恆手裡?
我轉頭望向無恤,他的臉亦是煞白一片。
「夫子,夫子你要去哪裡?」在我心緒大亂之時,端木賜焦急的聲音傳入我的耳朵。我一回頭,只見孔丘一把拂開了端木賜和冉雍的手,拄著拐杖往台階下走去。
「夫子,你慢些走!」端木賜和冉雍連忙提裳一左一右地跟著孔丘往高台下走去。
「夫子,草滑,你……」端木賜話音未落,就見孔丘左腳一個趔趄,整個人猛地往後倒去。
「夫子——」眾人大驚失色,草地中央的四十幾個弟子全都奔了上來。
我眼看著白蒼蒼的孔丘就這樣一下翻倒在地,心中大震連忙從檯子上跳了下去。
「夫子,你怎麼樣?哪裡摔到了?」我撥開人群蹲在孔丘身邊急聲問道。
老人最忌摔跤,很多人一摔就再也沒有起來。
「沒事,扶我起來。」孔丘坐起身,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和冠帽後把手遞給了端木賜。
「夫子,你先等一下,讓弟子替你瞧瞧。」我見孔丘要起身,趕忙按住了他。
「對對對,子黯通醫理,讓他先替您瞧瞧。」端木賜握著孔丘手臂急切地看向我:「子黯,你快看看,夫子怎麼樣了?」
「夫子,你若覺得哪裡痛,就說一聲。」我努力平復下自己的心緒,仔細地檢查起孔丘的傷勢來。
「夫子,君子持重徐行,您剛罵過我,怎麼自己倒忘了呢!您這麼急是要去哪裡啊?」冉雍搓揉著孔丘左腿的膝蓋,哽咽道。
「雍,替我備下禮服玄冠,我要進宮覲見君上!」孔丘揮袖拂開我,伸手接過一名弟子遞上來的拐杖強撐著站了起來。
「夫子,明日再去吧!身子要緊啊!」端木賜和冉雍異口同聲道。
「事有輕重緩急之分,臣弒君,子弒父,天下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嗎!」孔丘看了端木賜一眼,拄著拐杖艱難地邁開了步子。站在他身前的四十幾個弟子頃刻間如流水一般向兩邊分開,這個倔強的老人就這樣彎著著腰背,一步步地朝前走去。
作者按:古人有名,有字。端木賜,字子貢;顏回,字子淵;卜商,字子夏;冉雍,字仲弓。孔子稱呼弟子直呼其名,師兄弟之間是平輩,故稱字。
孔丘走了,端木賜和冉雍也走了,眾人的身影一個個在我眼前消失。
「走吧,我們也回去吧!」無恤走上前輕輕地握住了我的肩膀。
「紅雲兒,齊侯和魯姬怎麼會被陳恆殺了呢?陳恆的一千府軍不是已經被闞止引開了嗎?從山谷到高宛城只有三天的路程,高大夫又答應要派兵來迎,即使闞止在郭門被殺,陳恆也不可能這麼快就趕到高宛城啊?於安,張先生,他們……」我拽著無恤胸前的衣襟,越說越焦急。
「你先別慌,先冷靜下來。」無恤的眼神已恢復沉靜,他看著我,待到我的呼吸漸漸平穩,才道,「陳氏一族除了陳恆之外,在朝的還有幾個身居高位的大夫,他們手中也有自己的兵馬,擒住齊侯的也許並不是陳恆本人。」
「可是去高宛城的路線只有我們幾個人知道,即使陳氏在臨淄還有兵馬,可等他們調兵來追,齊侯和於安他們應該早就和高大夫會合了啊?高大夫呢?他也沒給你傳信嗎?」
「沒有,我已經問過阿魚了,在我們來之前,高大哥那邊也沒有消息。」無恤目光一黯,訥訥地鬆開了握在我肩上的手,「是我太低估陳恆了,我原以為沒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現在看來,高宛城那邊一定出了差錯。」
「齊侯死了,齊夫人死了,那護送他們的人……」我想起出逃齊宮的那一日,想起狂風暴雨中艱難求生的那一夜,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好了,先別想了。我們現在只憑冉雍一句話也推斷不出什麼。走吧,我們還是先回去,過後再從長計議。」
「不行,我不能回去。」
「為什麼?」
「於安和張先生過幾天也許就平安回來了。我現在這個樣子會讓四兒誤會的,我不能見她。」四兒的眼睛會看穿我,無論我裝得有多好,她一眼就會看到我心底的不安、自責和痛苦。
「是啊,四兒和董舒……」無恤仰頭長出了一口氣,「好吧,四兒那邊我先替你瞞著。你今日想辦法留在這裡也好,孔丘此番朝見魯公一定是想請求魯公出兵討伐陳恆。你在這裡等他回來,看看結果如何吧?」
「嗯。」我哽咽著點了點頭,「紅雲兒,對不起。」
「不要再說這三個字了。你要記得我說過的,是爭鬥就必定會有輸贏,是戰爭就必定會有犧牲。這件事不管到最後會是什麼結局,都不是你的錯,你不要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