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頭不語,於安拿鞭子又重重抽了一計牛背。兩具屍體,兩個活人,老牛長哞了一聲,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泗水邊走去。
出了城郭,穿過良田,當牛車經過路邊一樹已經落了花,生了滿枝綠葉的桃樹時,於安突然轉過頭來:「你和無恤既是今年春天去了晉陽,他可帶你見過城外汾水邊的情人桃?」
「情人桃?」
「晉陽城外的汾水邊有一棵桃樹,每年春天都會開出粉白兩色的桃花。城裡的少年都管它叫『情人桃』,但凡有了喜歡的姑娘,總會想方設法帶心愛的姑娘到樹下相會。我以為,無恤一定會帶你去。」
「那棵桃樹,我見過。」那一日,我們坐船離開晉陽,小九正是站在汾水邊的一棵雙色桃樹下用他親手編製的花環送別了四兒。情人桃下,送別情人。只可惜,少年有情,少女卻已經心有所屬,身有所歸了。
「無恤就是在那棵『情人桃』下救了瑤女?」
「無恤告訴你了?」
「是瑤女自己告訴我的,只是她故意將汾水說成了澮水,將趙氏說成了智氏。」
「瑤女遇見無恤那年還是你現在這個年紀,趙孟禮手下的一群武士喝醉了酒打上了她的主意。若不是無恤出手阻撓,她恐怕……」於安一斂雙眸合上了嘴。
一個如花少女,一群如狼狂徒,結果是什麼,他不說我也明白。可遇上他,是幸,還是不幸,卻只有瑤女自己明白了。
「以一抵眾,也難為他了。」
「是啊,那時候的趙無恤,可不是現在的趙無恤。你真該見見他鼻青臉腫,兩手脫臼,還死咬著別人耳朵不放的樣子,真正是個養馬的瘋子。」於安憶起當年舊事,嘴角不由一彎。
「你們都叫他瘋子,我卻從沒見過他發瘋的樣子……」我望著茫茫四野,嘆息道。
「那也是我最後一次見他發瘋。他那麼不要命地去救瑤女,也許只是因為那五個男人也同樣侮辱過他的母親吧!」於安輕拉韁繩將牛車趕上了一條小道。
他母親?!那五個男人……我心中一驚,一把攥住了自己的衣袖。
無恤極少同我提起他的母親,每次我問起他的過去,他總是輕描淡寫地說,有點苦。可這樣的羞辱……
「他的母親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可見過?」我問於安。
「沒有,但聽那幾個男人說,她是個很美的女人。」
「聽那幾個人男人說……」我腹中頓時升起一股惡寒。
「阿拾,你不用替他生氣。如今連趙孟禮都已經死了,以無恤如今的手段,那五個人恐怕早就連灰都不剩了吧!」於安把牛車趕到一棵槐樹下,一提下擺跳了下去:「到了,就是這裡了!」
這是魯都城外一處開闊的野地,因為臨著泗水轉彎的地方略有些風景,便被人壘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墳丘。那些高低錯落的墳丘凌散在蔓生的野草叢中,不知悲傷的野荼在它們身上落了家,凌亂地開出了一叢叢黃色的小花。風一過,野荼白絨球似的種子便隨風四散,一團團,一群群,在河風中不顧一切地想要逃離這片死亡的長眠地,奔赴各自遙遠的命運。
於安在一棵老槐樹下擇了一塊空地,拿起鏟子,剷出了一抔黑土。
飽浸了雨水的泥土重重地落在我腳邊,濺起一片泥水。我默默地在一旁站著,站在飛絮如雪的野地里看著腳邊的土坑越變越大,越變越深。
於安剛剛為什麼會提起趙孟禮之死,難道他察覺到了什麼?
「阿拾,趙孟禮是怎麼死的,你知道嗎?」於安站在土坑之中甩出一鏟濕泥,抬頭問我。
我點頭道:「聽說,是赴任平邑邑宰的途中,馬兒發狂,墜崖死了。」
「此事可與無恤有關?」於安在青銅鏟上用力踩了一腳,撬起一大方黑泥。
「趙孟禮赴任之時,我與無恤遠在晉陽,他的死訊我們也是回了新絳之後才知道的。」我心中雖驚,但話語間卻不敢顯露聲色。於安與無恤雖說年幼相識,但畢竟多年未見,殺兄弒弟之事無恤定不願讓他知道。
「無恤以前養過馬,所以,我以為是他在拉車的馬身上動了手腳。」於安用銅鏟將坑底撥平,隨後輕輕一躍跳了上來。
我看著他沾滿泥土草根的衣擺,冷冷道:「我不知你為什麼會這麼想,但無恤即便與趙孟禮不合,也絕不會做出弒兄的事來。他和趙家大子之間還夾著一個伯魯,他不會做出讓伯魯為難的事。」
「是嘛!他在你心裡竟是個尊兄愛弟的人?」於安看了我一眼,轉身朝牛車上的屍體走去。
「你今日讓我陪你出府埋屍,不是憐惜我與由僮、魚婦相識一場,你是有話要告訴我,對嗎?」我站在他身後,望著他的背影,大聲道。
於安一把扛起魚婦的屍身,大踏步走到我面前,將屍體往地上一放,起身看著我道:「是,我不是個善用心機的人,在你面前也耍不了什麼手段。我今天帶你出府,的確是有話想同你說。」
「你要說什麼?」
「離開無恤,不要和他回晉國!」於安目光炯炯地看著我。
「你在說什麼?」我愕然。
「今晚就走,離開他,不要和他回晉國了!」於安往前邁了一步,抓住了我的手,「在他傷害到你之前,你先離開他吧!」
「為什麼?」我抬眼看向於安的眼睛,我想把手抽出來,他卻愈發用力地攥住了我。
「你和四兒到底怎麼回事?一個費勁口舌讓我不要責怪他,一個卻又莫名其妙地催我離開他。你們到底在搞什麼鬼!」我用力掰開於安的手指,硬生生把手抽了出來,「我不會走,我為什麼要走?」
「阿拾——」
「好,你讓我離開他,你總要給我一個離開的理由吧!因為他害死了瑤女,因為他殺了由僮?」
於安搖頭,他緊抿著唇,只用一種痛惜的目光看著我。我討厭他這副欲言又止,糾結痛苦的模樣。他的沉默只會讓我變得更加焦躁,他的遲疑只會讓我對他將要說的話產生更深的恐懼。
「你為什麼不說話了?你今天同我說起晉陽,說起『情人桃』,說起無恤以前的舊事,不就是想讓我聽一回你的理由嗎?我現在在聽啊,告訴我你的理由啊!」
於安撇開頭,他望著那頭拉車的老牛,蹙眉道:「無恤當年為了接近伯魯,給伯魯的馬餵過毒蘑菇。」
「不,尹鐸告訴我,是趙孟禮派人給伯魯的馬餵了毒蘑菇,是無恤拚死拉住瘋馬,才救了伯魯。」
「趙孟禮的確想殺伯魯,但毒蘑菇卻是無恤喂的。這是我親眼看見的。」
「那當年你為什麼不說?」
「無恤是我的朋友,伯魯也沒有出事。」
「可你現在為什麼又要告訴我?這與我又有什麼關係?難道你想告訴我,他不是個好人,所以我必須離開他?」我冷笑一聲,撇下於安轉身走到槐樹下。
「如果我說是,你會離開嗎?」於安緊隨而上,一手按在槐樹的樹榦上,攔住了我的去路。
「不會。」我看著他鄭重回道。
「他差點殺了伯魯。」
「他還是個孩子,他得罪了趙孟禮,趙家除了卿相就只有伯魯能夠保護他。如果他不能接近伯魯,他就會莫名其妙地死在一個角落。餓死、打死、燒死、毒死,沒有人會關心一個小馬奴是怎麼死的。趙家的人不會知道他是卿相的兒子。他們會把他的屍體像垃圾一樣隨意丟掉。也許,我這樣說對不起伯魯,但如果我是無恤,我也會這麼做。他一個孩子卻生生拉住了一匹瘋馬,他拼上的是自己的命。也許他是利用了伯魯,但以後那麼多年,他不也一直盡職盡忠地保護著伯魯嗎?於安,如果這就是你的理由,那我不會離開。」
他只是為了活下來才這樣做的,我不能因為他想要活著就指責他。
「阿拾,你為什麼不明白呢?從一個奴隸變成趙世子,這是難如登天的事,可他趙無恤做到了,或者說他只差一步就做到了。這麼多年,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麼,他在齊國開設商鋪,他刻意結交各國權貴,他身邊有一批誓死效忠他的武士。阿拾,從他給伯魯的馬喂下毒蘑菇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了。」
於安的話似一道閃電一下擊中了我的心口,我彷彿聽到胸膛里傳來「咔」的一聲輕響,就如同冰面裂開了一道細紋。
他與張孟談互換身份周遊列國,他是伯魯的侍衛卻在齊國有五處置業,他認識齊大夫高僚,他與楚國公孫稱兄道弟,他有一批像阿魚這樣誓死效忠的武士……他是從什麼時候起決定要爭世子之位的?!他殺了趙孟禮和趙季廷是因為他們擋住了他前進的道路,如果有一日他羽翼豐滿,伯魯卻沒有主動請辭,那他也會殺了伯魯嗎?
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住了,我的手心發涼,後頸卻沁出了薄涼的汗水。
於安見我出神發愣,於是又道:「現在無恤離世子之位只有一步之遙,他不會為了你停在這一步的。這次回到晉國後,趙家會發生很多事情。你在無恤身上陷得越深,你受到的傷害就會越大。走吧!在他捨棄你之前,你先離開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