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吸了一口涼氣,右手悄悄地搭上了捆在腰間的伏靈索。網??
「黑子,把劍收起來吧!這丫頭很快就要做你的主人了。」一個清清雅雅的聲音順著風從我耳邊飄過。下一刻,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個青絲垂肩,長衣曳地的男子,他亭亭地站在我面前,懷裡抱著一大束黃蕊白瓣的野菊:「哎呀,你的樣子看上去還不算太糟嘛!」他看著我輕啟檀口,笑意淡淡的眼睛裡籠著一層迷人的光華。
「明夷?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又驚又喜,撥開肩上的長劍就要去拉他的手。明夷連退了兩步,將手中的花束一把推到了我懷裡:「喂,別那麼激動,我同你可沒那麼親近。」
「哈哈哈,你還是這般彆扭啊!」我大笑著抱住滿懷野菊,轉頭沖著身後提劍傻的男人道:「臭小子,好久不見啊!」
幾年沒見,記憶中那個黝黑乾瘦的少年已經不見了,厚實寬闊的肩膀,布滿青色短須的面頰,眼前的黑子看上去像是個身經百戰的劍士。
黑子收劍入鞘,居高臨下地打量了我一番,粗著嗓子道:「臭丫頭,你好像變得更丑了。」
「就你嘴壞。」我笑著捶了他一計,抬頭問道,「快告訴我,你們怎麼會在這裡?天樞什麼時候從華山搬到雲夢澤來了?」
「沒有,我們是和……」黑子剛開口,他的目光突然凝在了我身後的某個點上,「臭丫頭,你怎麼會和齊國陳氏的人在一起?」他壓低了聲音,右手不動聲色地按上了腰間的佩劍。
我回過頭,身後是同樣全神戒備的陳逆。
「他不是壞人,他是我大哥,『義君子』陳逆。」
「但他是陳氏的人。」
「黑子,莫要失了禮數。」明夷看了一眼黑子,微笑著朝陳逆行了一禮:「巫士明夷久仰義君子大名。」
「巫士有禮。」陳逆同明夷回了一禮,把詢問的目光投向了我。
「你找到船了嗎?」我走到陳逆身邊。
「找到了,已經把它推下水了。」
「船?你們說的該不會是我放在蘆葦盪里的船吧?」明夷將黑子招到身邊,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與陳逆。
「那是巫士的船?」陳逆驚訝道。
「日前新買的,先生沒有問經主人就把船推進湖裡,這是要借,還是要搶啊?」明夷一臉促狹。
這船什麼時候變成他的了?為什麼我好像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巫士見諒,是逆失禮了。」陳逆見明夷這樣說連忙抱拳致歉,隨即從懷裡掏出自己的錢袋交到黑子手上,「這裡有楚幣三十枚,還望巫士能借船一月。下月月中之前,逆定當奉還。」
「借船?」明夷長眉一挑,一雙美目笑盈盈地看向我,「阿拾,你們借船是要去哪裡啊?」
「大哥要去楚都,我是來給他送行的。」
「原來是這樣……黑子,把錢還給陳先生。」
「巫士不願借船?」陳逆捏著被退回的錢袋,急問道。
「先生莫急,這船我自會借給先生。只不過,這租金我想把它換成郢都南香館裡的碧海膏。」明夷的眼睛永遠是美的,憂愁的時候,微笑的時候,尤其是像現在這樣算計人的時候,更是美得流光溢彩,讓人移不開視線。
南香館,但凡用過楚香的人一定都聽說過這個名字。據說,它是楚王設在宮外的制香處,館內有兩百多名善制香料的奴隸。在他們手中,即便是像茱萸這樣氣味難聞的草料,都能變成馥郁芬芳的香料。陳逆聽說過南香館倒也不奇怪,雖然他平日不佩香,看上去也不像個喜香、懂香的人。但和陳盤這樣的「人精」待久了,耳濡目染之下,總會知道一些貴人們推崇的東西。但是,明夷口中所說的碧海膏,我們兩個都是第一次聽到。
碧海膏是用二十種秋日成熟的香果,混了深海里靈魚肚腹的油脂製成的。明夷說,秋日風乾時他喜歡用它來抹手。這話如果換成明夷之外的其他男人來說,我都會覺得可笑,繼而心生鄙夷。但他是明夷,當他說起碧海膏的用處時,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美人垂眸含笑,指挑香膏的一幕。
陳逆為了借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明夷的要求。明夷告訴他,碧海膏難存難制,如果他要買就必須提前半月告知南香館的掌事。陳逆點頭承諾。他說,他會在郢都待上半月,到時候只要他一到郢都就會先去南香館預定碧海膏。明夷聽罷便笑了,顯然他對陳逆的答覆相當滿意。
雲夢澤畔,我揮手送別了陳逆。明夷站在我身邊,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的笑意。
「你為什麼要讓他去南香館買碧海膏?這南香館裡也有天樞的人?」我問明夷。
明夷半眯著眼睛望著碧綠煙波中的一葉扁舟,微笑道:「阿拾,是無恤太聰明了,你才找了陳逆這樣呆傻的男人嗎?」
我瞥了明夷一眼,駁道:「他不呆也不傻,他只是太善良,才會被你算計。」
「呵,這世上聰明的人太多了。『呆傻』二字在我這裡又不是什麼壞話。」明夷微抬雙眉,笑得坦然。
「楚人祭祀水神本該在春天,你是早知道他今天會來借船,才故意設了這個局?」
「你既離開無恤,這些事何必多問?自己回家去吧!」明夷最後看了一眼空蕩寂寥的湖面伸手抱走了我懷裡的野菊,轉身往西行去。
仲秋時節,雲夢澤畔大片大片的蘆葦叢披上了它們金黃色的外衣,隨風招搖了一整個夏天的蘆穗里開出了千萬朵潔白的蘆花。風一起,飄飄颯颯,金色的葦海上飄起了漫天飛雪。明夷一襲硃紅色的長袍行在楚國無邊的秋色里,絲飛揚,風姿灼灼。我遙遙地跟在他身後,明知他要將我引向一條不歸之路,卻始終無法停下自己的腳步。
「你這樣跟著我,可是不想再回你那破屋了?」明夷走至一片低矮的草坡前停了下來,他轉過身來,一雙黑琉璃似的眼睛裡閃爍著計謀得逞後難掩的笑意。
我假裝看不見他眼中的得意,低頭盯著他懷中怒放的野菊,以細若蚊蠅的聲音問道:「無恤昨晚來過雲夢澤嗎?」
「你說什麼?」
「我說,無恤也知道我住在這裡嗎?他昨晚來找過我嗎?」我想起昨夜那個真實的夢境,臉上一陣陣地燙。
明夷意味深長地掃了我一眼,笑著走到我身前堆,伸手從懷中的花束上掐了一朵白瓣黃蕊的野菊別在我散亂的髻上:「這個問題我可以回答你。事實上,你心裡的很多問題我都可以回答你。只不過——你要先答應我一個條件。」他歪著腦袋調整著花朵在絲中的位置,對於我這隻迷途的羔羊,他顯然勢在必得。
「什麼條件?」我問。
「回天樞,幫五音一起處理衛國之事。」
我有些驚訝,這個條件顯然出乎我的想像:「天樞?為什麼要我去天樞?」
「很簡單,因為我不想去。」明夷按了按我的髻,收回了手。
「你不去,為何要我去?」衛太子蒯聵是明夷的惡夢,他不願相助蒯聵奪位我能理解,可這與我又有什麼干係?
「你不肯去?」
「天樞除了你還有別的主事,衛國之事就算他們幫不上忙,也還有五音夫人。晉國這渾水我已經不想再淌。」
「你難道不想知道無恤昨晚在不在雲夢澤?」
「不想。」
「那你想不想知道你在扶蘇館的時候,無恤為什麼不去找你?又為什麼收了狄族送來的女人?」
「不想。」
「那伍將軍呢?你想不想知道趙氏臨時悔婚,他在秦國的處境又如何?」
「不想。」我抬頭看著明夷探究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說的這些,我通通都不想知道。」
「是嗎?」明夷微微挑起左眉,戲謔道,「我原以為你這丫頭的好奇心一直都會在,怎麼?無恤把它連同你的心一起打碎了?」
明夷故意拿話激我,我雖想反駁爭辯,可回想起那些明裡暗裡的爭鬥,回想起這一路走來倒在我腳邊的屍體,我還是狠下心來搖了頭:「我現在過得很好,天樞我不會再去。走吧,你既來了雲夢澤,那伯魯也一定在這裡。新絳的秋天太冷,楚國的天氣才最適合他養病,他早該搬到這裡來的。」我撇下明夷,徑自提擺往草坡上走去。
「如果你不好奇無恤和伍封的事,那智瑤府里的葯人呢?你難道也不想知道葯人的消息?」明夷在我身後輕喊了一聲。
「你說什麼!」我遽然停下了腳步。
今年春天,我和陳逆離開宋國後就先去了新絳。那時,我特地去迷谷找過盜跖。可盜跖已經消失了,他寄居的草屋也積滿了厚厚的灰塵。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他也沒有給我留下任何可以追查的線索。後來,我將葯人之事告訴了陳逆,陳逆替我三探智府,卻只找到了智文子故居下被大石封死的密道,葯人的蹤跡依舊無處尋覓。
在楚國的這半年多來,我雖避世獨居在雲夢澤,但尋找葯人的事卻一日不曾忘記。除了委託陳逆和他的朋友們幫我四下打探盜跖的下落外,我還寫信請端木賜為我在魯國探訪公輸一族。現在,明夷主動同我提起了葯人,難道說天樞已經找到了什麼重要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