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眼看見了他,他一眼看見了我。天籟『小說WwW.』⒉
天地間繁雜的聲音在這一剎那間全都消失了。
兩年多的分別,幾百個日夜遙遠的思念驟變成了面前短短的十步。
「紅雲兒……」我望著夢中的身影不禁哽咽出聲。
無恤長眸微眯地看著我,冷冷地,帶著我不熟悉的神情。
心微微痛,冰冷的袖管里有雨水順著手臂不停滴落,向前一步,再一步,顫抖的呼吸讓原本狼狽不堪的一刻更加狼狽。
台階上的人終於動了,在我邁上台階的一瞬間,他漠然轉身離去。
府門外掃水的小僕見他走了,呼啦啦提著掃把跟了進去,「哐當」一聲關上了門。
我看著眼前緊閉的大門僵立著,直到身後有溫暖柔軟的手輕輕地拉住了我的手。
「阿拾……」她哽咽輕喚。
我顫抖著反身抱住來人,終忍不住放聲大哭。
這兩年,我不是不委屈的。可一路生病,暈倒在商丘大街上時,我沒有哭;賣身為奴,替人洗衣抹地時,我沒有哭;家宰散借酒撒瘋,撲在我身上恣意戲弄時,我沒有哭。兜兜轉轉終於回到這裡,我卻抱著我的四兒,站在大雨過後的長街上嚎啕大哭。
我愛他,所以離開了他,可他真的愛過我嗎?
以前的每一次重逢,四兒無一例外都會哭成個淚人。可這一次,她沒有哭。她緊緊地抱著我,溫柔而堅定。我的四兒早已是一個母親,這世上還有誰可以比一個母親更加堅強。她抹去我滿臉的淚,笑著說,阿拾,我們回家去!
澮水邊的小院,四兒燒了水,替我換了衣服。我靠著她的肩膀坐在屋檐下,她摸著我的頭憤然道:「他負了你,我們也不要他。明天,我就把這兩株討人厭的木槿花都鏟掉!」
「不。」我搖頭,「錯不在花,在我。那日我該隨車隊一起入城,至少那時他還願意等我。」
四兒看著我憋紅了臉,憋到憋不住了才嘆聲道:「傻子啊,傻子,他趙無恤等的是五音,五音一下車,他連你在不在車裡都沒看就直接入府了。前月,他還領了一個大肚子的樂伎入府,那樂伎再過兩月就要臨盆了,他若真還憐惜你,就別讓趙府的人請你給他的大子唱祝歌。」
他有孩子了……
他有孩子了……
我抱著四兒一動未動,心卻彷彿在一瞬間被人揪出胸膛一把丟進了深水。話說不出,氣透不了,只一雙眼睛不住地往外滲水。
淋了一場大雨,聽了四兒一席話,我便病了整整半個月。
起初只是風寒咳嗽,後來到夜裡就一陣陣地熱,一陣陣地冷,胸口熱得如火燒一般,背後卻全是冷汗。四兒不分晝夜地照顧我,我怕把病氣過給她,熬了三日就死活把她推走了。她家裡有個小的,離了她,據說成天哭鬧,我這半個阿娘做得實在糟糕。
醫塵來看過我幾次,每次都問我夜裡睡得好不好。可怎麼算好呢?我整宿整宿地做夢,夢裡倒沒有無恤,只有扶蘇館裡的歌女唱到力竭的高音和艾陵城外大片大片的雪原。
半個月過去了,門外的藥渣越堆越高,纏綿的心病在醫塵的妙手之下也總算有了點起色。
這一日,我整了容色到市集上買了一隻紅毛錦雞和一大袋新鮮的蔬果後駕車出了城。
春日的竹林,到處都是新生的嫩竹,史墨的竹屋就蓋在離夫子墓不遠的地方,偌大的屋子加上外頭的籬牆一口氣佔了兩三畝地。
竹屋內,熏爐、錦榻、書架、案幾、莞席一樣不缺,就連太史府中那盞楚王送的鶴鳥銜枝十六盞樹型燈也都被史墨搬來了這裡。
我原以為史墨此番搬出太史府是要體會夫子當年的清苦,現在看來是我想多了。若打開牆角那隻大木箱子,怕是連蜀國的芳荼、制荼的小爐、飲荼的陶器都一應俱全。
我放下東西,打掃了屋子,熬了雞湯。可等了一個多時辰,卻仍不見史墨的蹤影。無奈只得出門去尋,人未走出竹林,就望見一個頭戴青笠的人坐在澮水邊釣魚。
「姜太公釣魚,釣的是文王。咱們太史公釣魚,釣的是什麼呀?」我拎起史墨身旁空空如也的魚簍,笑著揶揄。
史墨沒有回頭,只起身將手邊陶罐里的蚯蚓全都倒進了水裡,「回來了也不先來看看師父,劣徒實在該打。」他轉身拿魚竿在我頭上狠敲了一記。我捂著頭直叫疼,他拎起漁具就往竹林里去。
「師父,等等我。」我小跑著追了上去。
「臉色這麼難看,病了?」史墨在屋中案幾後坐定,手裡端著我新盛的一碗雞湯。我笑著催他嘗嘗味道,他卻放下陶碗,蹙著長眉道:「既然走了,為什麼還要回來?可還是放不下無恤?」
「哪裡是放不下他,是放不下師父你呢。」我端起陶碗奉到史墨面前,努力讓自己笑得更燦爛些,「這是宋國扶蘇館裡的廚娘教我做的,別看湯色清,裡面可有大功夫。怕師父你牙口不好,我還特地剝了雞肉,剁了雞蓉丸子,你快趁熱嘗嘗,一碗賣兩金的好東西呢!」
「為師頭沒昏,眼沒花,能走能吃,有什麼叫你放心不下的。」史墨輕嘆了一聲,接過陶碗喝了一口,又拿勺子舀了顆雞蓉丸子放進嘴裡。
「好吃嗎?」
「不錯。」
天下珍饈,史墨什麼沒吃過,今日被他誇上一句,我這煙也算是沒白熏。我提袖持勺打算再替史墨添湯,可露出袖口的手腕卻被他一把捏住:「只有皮骨沒有肉。宋楚之地難道就沒什麼東西可吃嗎?你既然決定要走,就非得分文不帶嗎?」史墨奪過我手裡的長勺徑自給我盛了一大碗的雞蓉丸子,滿滿的,一點湯水都不帶。
「楚國好吃的東西可多著呢,要不是放心不下你,我都不想回來了。」我往嘴裡塞了顆丸子,笑嘻嘻道。
「那你回來做什麼?晉國於你,是禍,非福。你要為師說多少遍,你才明白。」史墨陰沉著一張臉,我此番回晉顯然讓他頗為懊惱。
「師父,你認識我阿娘嗎?你那夜在尹皋院中見到我時,你就知道我是我阿娘的孩子,對不對?」我放下陶碗,跪直了身子,鄭重道。
史墨聞言一愣,繼而冷冷道:「是五音告訴你的?」
「不是,五音只說二十年前,師父曾為卿相主理天樞,『鎖心樓』里的密函都是由師父整理保存的。天樞以星辰為名,各院以八卦分稱,也的確像是師父所為。」
「所以,你想問什麼?」
「我想知道我娘後來嫁給了誰?五音說她愛了一個不該愛的人,那個人是誰?他為什麼會由著智氏抓走懷孕的妻子,他也死了嗎?我阿爹也已經死了嗎?『鎖心樓』里最早的幾張羊皮紙上缺了幾塊,上面有我爹娘的消息嗎?」
「殘破的那幾張羊皮卷是叫洞鼠啃壞了,因上面所載之事太過久遠,已沒有修繕補全的必要。你阿娘雖與晉國范氏有關,但畢竟只是個外家女,她的事天樞怎會一一記錄。」
「她既是范氏族中一個無關緊要的女子,那師父為何一直記著她?師父當初收我為徒,又為何屢次問起我娘的事?」
史墨語窒,他看著我,蒼老的雙眸里有難以抑制的情緒不斷翻湧。我有些慌,卻不願退縮,只得讓自己在他面前坐得更挺直些。
半晌,史墨垂下雙手,一臉凝重地看著我道:「陳年舊事你既問了,那為師亦不再瞞你。你外祖曾是我年輕時的至交好友,天樞谷外的『**帳』就是我按他舊日留下的圖稿所建。我這些年看著你長大,常常覺得你的聰慧機敏大半都承自於他。他離世時,曾囑託我要保你娘一世平安,可我卻沒能做到。那一年,你千里迢迢從秦國到我太史府,我見到你這雙眼睛,我就知道是上天把你又送到了我身邊。天神要再給我蔡墨一個機會,一個信守誓言的機會。為師此生做了很多錯事,辜負了很多人,可只有你,你是我唯一可以彌補挽回的錯誤。我保不了你娘,卻再不能讓你陷入任何危險。子黯,你聽師父的,不要留在晉國,回楚國去吧,無恤也不是你的良人,你和他終究不可能在一起。」
「所以,師父要替我外祖,替我娘護我一世平安?」
「是。」
「我決不能留在晉國?」
「是。」
「所以,卿相當年根本就病不及死,對嗎?師父騙了我,對嗎?」我看著眼前白蒼蒼的老人,訥訥地說出了自己心中可怕的猜測。
「子黯……你要明白為師的苦心。」
「這是真的?!」我瞪著史墨,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兩年多的時間裡,我從沒有懷疑過自己的師父,從沒有懷疑過那封信的真假。他告訴我卿相病重,趙氏臨危,我就信了,我居然就信了……
「師父是早料定徒兒讀了你的信,就一定會離開無恤?」
「你自己知道,你待在晉國,百害而無一利。」
「那宋太史子韋在商丘大街上救了我,也是師父的安排?我,我怎麼會這麼傻,這世間根本就沒有奴隸可以自贖其身。子韋肯交出丹書放我走,只因為我是你太史墨的徒弟!」
史墨擰眉,我嚯的一下站起來,轉身就往門外走。
「子黯。」史墨一貫清冷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我停下腳步,他徐徐道:「你這次送來的五音昨日已被卿相捆了雙足,墜了巨石丟到澮水裡去了。這世上最脆弱的東西就是男人的恩愛。留下來,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