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兩個月大的孩子。天籟『小說WwW.』⒉我腳步一滯,只覺得眼前一陣天暈地旋,就好似人沒有睡醒,卻硬生生從一個迷離恍惚的夢境中被喚起。
「你說什麼?」無恤轉頭盯著自己的嫡妻。
狄女一把將他的手按在了自己平坦的小腹上,回頭看著我道:「夫君,這是你想要的嫡子,姮雅終於懷上你的嫡子了。」
是嗎?成婚四年,他總算有了自己的嫡子了。
我低頭吃笑了兩聲,兀自丟下一室紛亂,踩著滿地碎片大步離去。
四兒跌跌撞撞地追了出來,拉住我道:「你怎麼也不解釋啊?你剛才明明沒踹她肚子。阿拾,阿拾……你沒事吧?」
「沒事。」我撥開她的手,默默走到小院中央。那裡懸著一根晾衣繩,我踮腳從晾衣繩上取下一方半舊的絲帕,然後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它撕成了兩半。裂帛之聲在耳邊響起,綻開的絲線,碎裂的針腳,一幅玄燕銜花的絲綉在我滿眶的淚水中,瞬間變成了青草地上一團殘破的紅線。
沒事,我怎會沒事。
一身是傷的四兒將失魂落魄的我帶回了府,這癲狂的一日,是她早就預見的,她知道我若不肯面對現實,總有一天,會遭遇這樣的禍事。
黃昏時分,無恤來了,他隔著一道木門說要見我,說要給我解釋。
可解釋什麼呢?解釋他的無可奈何,他的身不由己,還是他不曾負我的一顆心。他想說的,我都知道。所以,我才會在他編織的那場春夢裡睡了那麼久,久到要靠一頓鞭抽才能醒來。
存在的,就是存在的,它們不可能因為我的漠視就消失不見。
我為了他,把自己低到了塵埃里,甚至以為自己可以在塵埃里與他相守一世。
可到頭來,我終究做不到。
當年,逃是錯;如今,回是錯;愛他是錯,恨他也是錯。有誰能告訴我,我到底該怎樣做,才能不錯?
四兒受不住無恤的逼迫開了門,夕陽的殘輝里,他看見了我淚水縱橫的一張臉。
我問他,趙無恤,你想要我怎麼做?只要你說,我便去做。
方才幾乎要把房門敲破的人,沉默了。
他是趙無恤,再難的問題在他的心裡都有答案。只是,他現在說不出口了,他沒辦法當著我的面說出自己心中的答案。
留不得,要不了,他當年坐上趙世子的位置,就該料到會有今日的局面。
「等我。」良久,一臉心痛的人終於吐出兩個字,然後毅然轉身,消失在了漫天晚霞之中。
我等你。可是要等一年,十年,還是一世?
夏日的黃昏終於在我的淚水裡落幕了,天邊最後的一絲光亮也被沉沉的夜色吞沒。四兒在屋裡點起了一豆魚脂油燈,拉著我在床榻上坐下,然後遞給了我一碗黑稠的葯汁:「好了,快別胡思亂想了,給我再塗一次葯吧!」
「主母,小主人已經睡了。」門外有婢女輕叩房門。
「知道了。」四兒應了一聲,緊跟著又是一聲嘆。董石自出生後一直隨她睡,這一晚見不著她估計哭得很傷心。可她臉上有傷,又萬萬不能去見孩子。
我想起董石大哭的樣子,心裡越憎惡自己。
「對不起……」
「你不是對不起我,你是對不起你自己。」四兒低頭哀嘆。
於安今夜原是要宿在公門的,但他接了四兒的消息後,不到人定時分也回來了。回來時,手裡還拿了一卷用錦布包裹的竹簡。
今日午後,晉侯接到了秦太子利派人送進宮城的書信。信中,秦太子請他派遣巫士子黯入秦,為秦伯祈福。
齊晉之間,交惡已久。為了討好西方的秦國,晉侯自然不會拒絕這樣的請求。於是,他下令命我明日隅中之前務必出赴秦,為病重的秦伯祈福驅災。
四兒聽到這個消息後高興極了,她握著我的手,喜道:「阿拾,我們回雍城去吧!你去見將軍,我帶石子去見爺爺。我們一起回去,我做夢都想回去一趟……」
我看著四兒喜氣洋洋的臉,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個好字。
這樣的境況下,晉侯的命令可謂是一道「赦令」,可以讓我暫時遠離所有的風雨。可秦國……我此時若去見伍封,在無恤看來,會不會又是一次背棄和逃離。
我把自己的擔憂告訴四兒,從不生氣的四兒一把抓過我給她上藥的紗布球,狠狠地扔在了地上:「痴人,痴人!瞧你這一身傷,瞧我這一身傷,你覺得這樣有趣嗎?你真要氣死我嗎?當初你拋下將軍,拋下我們的將軍府,說走就走了!好,你有骨氣,你不做妾,你不回頭,可你現在扒著他趙無恤,還被人打成這樣,你連個妾都不如!你這樣作踐自己,你不難過,我難過。鞭子抽在你身上,你不痛,我痛啊!從小到大,你那麼聰明,我那麼笨,可你為什麼一遇到趙無恤就傻成了這樣!我聰明的阿拾去了哪裡,你把她給我叫回來啊!」
「四兒……」一旁的於安撿起地上的紗布,輕輕地環住了自己滿臉是淚的妻子,「你別同她火,她和無恤是多年的情分,也不可能說舍就舍了。她是痴人,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於安摟著四兒在榻上坐下,轉身看著我道:「你跟我去個地方吧!」
「去哪裡?」一室昏黃的燭火下,我看著淚流滿面,渾身是傷的四兒,整個人渾渾噩噩幾乎無法思考。
「跟我走吧!」於安不由我拒絕,拉著我一路出了府門。
一騎黑駿,踏碎如夢的夏夜,載著渾身是傷的我在夜風中飛馳。
許久,身前的人終於勒韁停馬。葯汁、血污已滲出我細麻制的夏衣,黑黑紅紅一團團,一道道,在月色下看起來極其狼狽。
「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我不見他!」趙府院牆外,我死死地拉著韁繩不肯下馬。
於安無奈地看了我一眼,伸手在我的手腕上輕輕一捏,我即刻痛得鬆開了馬韁。
「別說話,跟我走。」於安將我從馬背上抱了下來,足尖一點,衣衫飄飛,整個人如一隻夜梟擒著獵物輕輕巧巧地掠過趙府的高牆、明堂的飛檐,落在了一棵高大的綠槐之上。
夜過半,月偏西,舊日熟悉的小院中流螢飛舞,蛙聲陣陣。他的寢卧,一扇輕紗小窗半啟著,看得見紗窗上的半截人影,也看得見案几上一雙骨節分明,握筆急書的手。
我藏身在月下如雲的樹冠中,綠槐茂密的枝葉緊緊地包裹著我,這樣場景太過熟悉,熟悉地叫我渾身不安。我轉頭用目光詢問於安,可於安的臉上沒有一絲情緒,他默默地注視著不遠處的院門,似乎在等著什麼人。
半刻鐘後,他等的人終於出現了。
夜色中,姮雅散著一頭微卷的長,披了一件極薄的月白色輕紗長袍踏露而來,皎潔的月光自她身後穿過,勾勒出細紗之下一具曼妙的身軀。她走到房門前,以手輕輕叩門,然後將耳朵緊緊地貼在房門上。
紗窗內,那隻握筆的手微微一頓,我的心「咯噔」一下似是漏跳了一拍。
「夫君,夫君……姮雅錯了,姮雅以後再不會騙你……」女人貼在房門上嚶嚶地啜泣,她白日里如火的戾氣不見了,只剩下一個女人水一樣的溫柔,「夫君,姮雅知錯了,姮雅明日就去太史府同她道歉,這樣行嗎?夫君,你開開門啊,只要你給我機會,只要你准我入房,我們會有孩子的,我一定會為你生一個嫡子的。叔伯們不會再嘲笑你,沒有人會再嘲笑你。我的父親,我的族人也會遵照我們的誓言,守護我們的孩子,守護趙氏。夫君,你開開門啊……」
房間里靜悄悄的,沒有一絲回應。
女人在房門外癱坐而下,她開始細數,細數這四年里他們甜蜜難忘的過往。
夜色朦朧,露水浮地,我一字一句地聽著他們的過往,直聽得臉上一片涼意。
是真情?是做戲?趙無恤,到底哪個故事裡的你,才是真的你。
女人繼續說,我繼續聽,不知過了多久,紗窗上的那個人影忽然不見了。
房門輕啟。
姮雅嚶嚀一聲撲了進去。
這一刻,我看不見無恤,整個人卻忽然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我不敢想像接下去會生什麼,嫉妒就像千萬隻蝕人的蟻,在我皮開肉綻的鞭痕里孵化,繼而撕扯著我的血肉。趙無恤,你不能這樣對我,不能……
於安抱住了我顫顫抖的肩,我眼眶中的淚還來不及落下,他已瞬間將我帶離了那間月光下的小院。
於安告訴我,無恤這幾年一直斡旋於北方狄族各部之間。如今趙氏一族已包攬了晉國與狄族之間所有的馬匹生意。送良田,遷新城,留在晉國國中所有的狄族人也幾乎都成了趙氏的城民。他是趙世子,他有他的大業,他的大業需要他屋裡的那個女人。一年前,我回來了。對無恤而言,那是錦上添花,可他不會為了我這朵嬌花,放棄他的大局。我若想要留在他身邊,就必須習慣今日的羞辱,習慣他懷裡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