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稷起身猛地抓住我的衣袖,輕喝道:「阿拾,不管你認不認我,你都是我的女兒!」
阿拾……
他這一聲「阿拾」聽得我霎時淚如雨下,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從他嘴裡吐出來時,竟會有這般心酸滋味。天籟小說Ww『
「邯鄲君既知我名拾,難道不知何為『拾』?我是秦將軍伍封從大火里撿來的孩子,你憑什麼說你是我阿爹!你養過我嗎?你打過我,罵過我,教過我嗎?你連個名都沒給我取過!」我大吼著一把甩開趙稷的手。
「我有,你兄長名藜,你名……」
「別告訴我!」
趙稷的面色在我的怒吼聲中僵住了,他也許根本沒想過我這個女兒居然會不認他,居然沒有跪倒在他腳邊哭著喊他阿爹,反而橫眉冷對地站在他面前,對他高聲怒喝。
「我是沒有教養過你。伍封把你養得很好,蔡墨把你教得很好,所以,你應該知道你今日該恨的人不是我。」趙稷盯著我的眼睛,原本激動的聲音一點點地冷卻。
「我知道我該恨誰。可你呢,你又對我做了什麼?齊國臨淄、宋國商丘,你為了報復趙氏,一次次地把我往死路上推。你為陳恆出謀劃策的時候,你想過我是你女兒嗎?我如果死在齊國,就是我該死,就是我沒資格作你邯鄲君的女兒為你出生入死,對嗎?今日,你假惺惺地給我做了這餐『子歸』,你心裡打的又是什麼主意!」
趙稷聽了我的話,鳳目里滿是怒氣:「你的父親在你心裡就如此不堪?這世上就只有他趙無恤才值得你為他出生入死嗎?你太讓我失望了,你也太讓你娘失望了!」
「你別提我娘!」我低下頭,十指的指甲深深地掐進了掌心,「邯鄲君,十幾年前,魯國公輸寧曾為智氏修建了一間關押取血葯人的密室。這葯人也許是就是阿藜,你若能找到他,你我之間再談到底是誰讓阿娘失望!」
「阿藜……」
「對,阿藜。邯鄲君以為他死了,對嗎?所以這些年,你就心安理得地躲在齊國,躲在陳恆背後。可我阿娘信他還活著,我信他還活著。葯人若真是阿兄,你且想想他盼了你多少年,他被人取血挖肉的時候又叫了你多少聲阿爹!你配做我們的阿爹嗎?你根本就不配!」我抹了一把臉上沒出息的眼淚,轉身奪門而出。
淚水迷眼,腳步踉蹌,才衝出大門,人就一頭撞上了兩個人。
一朱一青,那朱衣的被我撞翻在地,還欣喜地沖那青衣的喊:「嘿,陳爺,是我家姑娘哩!」
趙稷來了晉國,陳盤也來了晉國。趙鞅病了,晉侯要死了,這新絳城就變得誰都能來了。
趙稷來得隱秘,但陳盤這時候入絳又是為了什麼?
我這頭還在揣測陳盤入絳的目的,智瑤那頭卻已經派人邀我赴宴,而宴席招待的正是齊國陳氏世子陳盤。
夕陽落山,暮鴉掠空,咿呀搖晃的馬車在智府家宰等待的目光中停了下來。
我邁下馬車,抬頭望著銀紅色暮靄下高大的府門。這兩扇黑漆大門對我而言就猶如黃泉之門,一腳邁進去身子自然就冷了半截。恐懼由心而生,想要克服,卻根本無法克服。
趙鞅自衛國一戰後已漸漸失去了對晉國朝局的掌控,智氏一門宗親正由上而下一點點地蠶食著原本屬於趙氏的權力。趙家的太陽已經落山,智瑤離雲端只差一步。而被智瑤這樣的人惦記著,算計著,如履薄冰已不足以形容我現下的窘境。
老家宰看不到我心裡的恐懼,他一路叨叨著領我走過長橋,穿過廳堂,來到昔日我第一次拜見智瑤的地方——那間詭異的,嵌滿銅鏡的光室。
老家宰入室替我通稟,我垂手立在廊道里。
一道青竹簾。
簾外,夜幕低垂,天光散盡;簾內,明亮如晝,樂聲喧天。
透過竹簾的縫隙,我看不清席上的人影,只看見筵席中央四座一丈多高的青銅樹形大燈,燈座無華飾,燈盤之上鑄有青銅狩人,狩人手持利劍似乎正在追殺燈油中倉惶逃命的猛獸。猛獸仰頭**,口中火舌躍動。牆壁之上,銅鏡之中,亦有幾百條火舌不斷吞吐。
隔著一道道竹影,劍影、獸影、火影在我面前不斷幻化。火光一閃,彷彿隨時就會有火獸從牆中撲躍而出,將一室之人拖入鏡中吃個乾淨。
「巫士,家主有請。」老家宰掀起竹簾,笑盈盈地看著我。
我深吸了一口氣,一腳踏進了燈火通明的煉獄。
穿過眾人的目光,穿過舞伎們手中翻飛的彩翎,此刻,今晚筵席的主人正坐在錦席之上側著身子同自己的兒子輕聲說著什麼,見我來了,他抬手將樂聲停了下來。
「巫臣來遲,請亞卿恕罪。」我上前抬手告罪。
智瑤坐在他紅錦繡鳳鳥紋的絲席上沒有說話,只用白得灰的食指一下下地擊打著絲席上鳳鳥的脖頸,由我在眾人的目光中抬手躬身站著。我這兩年一直避火般避著他,他的召見,我十次總有七次不來。今日來了,怕是第一關就難過了。
「巫士今日怎麼肯來了?是想不出什麼新奇的借口再來推拒我卿父的邀約了嗎?」智瑤沒有說話,說話的是他身旁的智顏,少年公鴨似的嗓音又濁又啞,聽來頗為刺耳。
「小巫惶恐!此前不便入府,實是受公務所累。奉旨使秦半歲,如今又有南郊禘禮(1)……」
「好了——巫士遲來已是掃興,還說這麼多堂皇話做什麼!是要徹底壞了吾等的興緻不成?」智瑤冷冷地打斷了我的話。
「巫士,著實掃興。」智顏端著酒樽看著我,一副要看好戲的模樣。
「哈哈哈,哪裡會掃興。智卿不知,熱火灼身之時,見到巫士這樣冰雪似的兒郎,再聽他講幾句冷淡的堂皇話,才叫真情趣,好興緻呢!」困窘間,一個清朗中略帶嬌糯的聲音忽的響起。我微微側,說話的正是一身硃紅色絲絹長袍的陳盤,他噙著笑坐在智瑤右下側的一張長案之後,手裡勾著一個絕色的樂伎,身後坐著一眾點頭應和的齊國隨臣。他見我轉頭看他,左眼一眨,朝我飛來一個媚眼。
智瑤的眼神在我和陳盤之間轉了一圈,笑著道:「陳世子可真是沒飲酒就醉了啊!我晉人神子可不是你們齊國雍門街上的粉人。」
「哈哈哈,巫士玉骨天成,神人之貌。的確是盤唐突了,還望巫士恕罪啊!」陳盤煞有其事地出席予我一禮,我亦轉身回了一禮。
智顏見此情形正欲開口,卻被智瑤攔了下來。
「巫士入座吧!」智瑤道。
「謝亞卿。」
「起樂!」綳著臉的智顏雙擊掌,東牆腳下的樂師們又開始吹奏起遙遠東夷迷亂人心的樂曲。
晃眼的燈火中,我此刻最不想見到的那個人低頭坐著,在他的身邊是今夜筵席上最後一個空位。
我僵立著,邁不開腳。酒席上那些無聊的,探究的,戲謔的目光又齊齊聚在我身上。幸在,幸在他不看我。
「巫士,請入席。」婢子擺好食具,小聲催促。
我硬著頭皮繞過長案走到他身旁,沒有叫我思念而又害怕的熟悉味道,刺鼻的酒味隨著身旁之人沉重的呼吸聲撲面而來。
他喝酒了?醉了?智瑤在,陳盤在,這樣的場合他怎麼會把自己灌醉?
不,不要管,他如今就算喝醉了也與我無干。
我心裡又酸又痛地想著,伸手去捏案上的耳杯,怨那侍酒的人將酒盛得太滿,手一晃便撒了大半。酒液蜿蜒順著案几上的紋路向他流去。我心一慌,連忙起身去擦,冰涼的手背碰上滾燙的手指,他一動未動,我如遭火炙。手,終是回來了,眼睛卻不自覺地朝他望去。這一望,便落入了一雙被酒氣薰紅的眼睛。
那眼睛的主人皺著眉頭看著我,我心中一突,又慌忙轉過頭來。
抱笙的樂師搖晃著身體,美麗的舞伎抱著翠色的小鼓在我面前邊敲邊舞。我盯著舞伎塗滿丹蔻的手指,耳朵里聽到的卻只有粗重的鼻息和悶在胸腔里的咳嗽。天哪,他到底喝了多少酒,怎麼連鼻樑都紅了?
身旁人的視線叫我如坐針氈,手放在案上,垂在身側都覺得不對。這時,一個十來歲的小婢捧了一方凝如血,凍如脂的雞血玉棋盤朝我走來。十二顆黑白兩色的玉制棋子,六根象牙雕的博箸(1),正是貴族們平日斗酒斗錢時愛玩的六博棋。
「巫士,家主請您玩博戲。」小婢捧著棋盤恭聲道。
「六博棋?」我捏起一根象牙雕花的博箸看了一眼,無恤身後的劍士已經急得撲了上來:「巫士——」他按住我的手,一臉驚恐。
「阿!」無恤開口,劍士剛張到一半的嘴立馬就合上了。
怎麼了?我拿眼神詢問劍士。
皺著一張臉,有口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