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未到,趙府的後院里燈火通明,一家子男男女女全都擠在趙鞅房門外。天籟『小說WwW.『⒉男人們竊竊私語,女人們則擁在一起小聲啼哭。
我敲了門,伯魯來開門。不料想,門一開,原本跪在門邊的十幾個女人突然了瘋似地嚎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作勢要往房裡擠。
「快進來!」伯魯用身子擋著門,好不容易才將我拉進房裡。門一關,外面的哭聲立馬就又消停了。
「這都是些什麼人呀?」我跪在地上摸了一圈才找到自己被擠落的木簪。
「都是府里有子的貴妾,我阿娘去得早,沒人管束才這樣失禮。你快過來看看卿父!」伯魯一手拎起我放在地上的藥箱,一手將我扶了起來。
趙鞅此刻披散著頭仰面躺在枕席上,他雙眼緊閉,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細麻寢衣,右腳上有一處小小的傷口,已經被人處理乾淨,且上了葯。
「巫醫來看過了?」我問。
「嗯,你來之前,巫醫橋都已看過了,全身上下只這一處傷口。」
「氣息脈像還算平穩,身上也確實沒有其他傷處。卿相應該沒什麼大礙,你叫外頭的人都先回去吧!」我替趙鞅檢查完畢,重新替他蓋好了薄被。
伯魯不放心,仍跪在床榻旁緊緊地握著趙鞅的手:「你確定嗎?那卿父怎麼還不醒?」
「暈眩之症是卿相的老毛病了。早年扁鵲在晉時,就給卿相瞧過這病,也沒給吃什麼葯,睡了三天自然就好了。這回應該也是一樣的。」
「你的意思是——卿父這次又受天帝所邀遊覽鈞天神境去了?」伯魯抬頭疑惑道。
「這個你可以等卿相醒了,自己問問他。」趙鞅的暈眩之症是痼疾,當年他病,一連數日不醒,害得晉人都以為他要死了。可後來,他不藥而癒,醒來還說自己是受天帝所邀遊覽神境去了。一番奇幻瑰麗的描繪讓他的「鈞天之夢」(1)從此成了晉人口中的一個傳說。可我不信傳說,我想,那個所謂的「鈞天之夢」大約只是趙鞅當年編來哄騙「關心」他病情的好事之人的。今夜,他再次病,是虛驚一場,還是痼疾變惡疾的徵兆,我無從得知。我只知道,他明後兩日若還不醒,晉國的朝堂就要翻天了。但我的擔憂不能告訴伯魯,因為他此刻的臉色比床榻上昏厥的趙鞅好不了多少。「你也不要太擔心了,暈眩之症不是什麼要命的大毛病,只要把精氣養足了,病自然就好了。現在最要緊的還是讓外頭的人都先回去,再這麼哭下去,且不說吵了卿相休息,萬一叫人誤會了,明天宮裡就要派人來了。智府里那個人可就等著這一天呢!」
「你說得對,我這就叫他們都回去。」伯魯撐著床榻站了起來,對我懇言道,「我就知道,你和紅雲兒只要來了一個,我就一定能安心。阿拾,謝謝你!」
「謝什麼,就算無恤不是我夫君,你也是我阿兄,你我之間永遠不需要說『謝』字。」
「嗯。」伯魯重重地捏了捏我的手臂,回頭再看了一眼床榻上熟睡的趙鞅就邁步往房門口走去。
嘩啦——房門一開,門外女人們的哭聲又驟然高揚。
伯魯苦口婆心地勸著,可外頭的人死活就是不肯走。女人們不管老少,個個扒著門邊,該哭的哭,該喊的喊,生怕屋裡面昏迷不醒的人不知道她們的一片「情意」。
「兄長不要勸了,貴妾們既然這麼放不下卿父,就讓她們都留下來吧!」無恤淡淡的聲音自黑暗中響起。
「紅雲兒,你可算回來了!」伯魯立馬取了隨從手上的火把迎了上去,他瞧清了無恤的臉便急道,「子黯說卿父的病無礙的,睡醒了就好。貴妾們跪在這裡會擾了卿父休息,還平白叫外頭的人多些沒必要的猜測。」
「兄長,這世上最難得的就是真情。貴妾們不肯走的心思,你我都該體諒。待卿父百年之後,無恤定會保證讓今夜捨不得走的人都有機會長伴卿父左右。貴妾珮,你覺得這樣,可好?」無恤彎下身子看著一個哭得極傷心的年輕女人。那女人停了哭聲怔怔地抬頭看著他,無恤對她微微一笑,她頓時嚇白了臉,哀嚎了一聲,直接暈了過去。
「弄下去。」無恤直起身揮了揮手,即刻有人將暈厥的女子抬了下去。
院子里另外十幾個女人見此情形紛紛起身告退,哭聲不停的院子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
「卿父怎麼樣了?」無恤跨進房門,輕聲問我。
我合上門,將自己方才對伯魯說的話又對他說了一遍。無恤聽完點了點頭,側臉對伯魯道:「兄長先回去休息吧,這裡有我和阿拾。卿父若醒了,我即刻差人去告訴你。」
「你們就別趕我了,我回去也睡不著,就在這裡躺一躺好了。」伯魯拖出一方蒲席鋪在趙鞅床榻旁,和衣躺了下去。
「卿父真的沒事?」無恤見伯魯睡下,悄悄把我拉了出去。
「要麼沒事,要麼就是我也沒辦法的大事。不管卿相醒不醒,待會兒天再亮一點,我就去葯室備葯。」
「好,今夜辛苦你了。」
「不辛苦。我們趕緊進去吧,免得叫伯魯擔心。」我轉身往房裡去,無恤卻一把拉住了我:「等一等,這個可是你的?」他低頭從懷裡掏出一件黑乎乎東西遞到我手邊。
此時月亮即將落山,院中的庭燎也已熄滅,我接過東西摸了兩把才知道這是自己從小就穿在身上的鼠皮襖子。
「這是我的襖子,怎麼在你這裡?」
「剛剛從床褥底下掉出來的。這個,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是我阿娘給我做的,自小就穿在身上,若沒有它,我興許早就凍死了。」我抖開水鼠襖子整整齊齊地疊好。
無恤忽然伸手抬起了我的下巴:「阿拾……」
「怎麼了?」我不解地回望著他。
他笑了,笑得彷彿一瞬間擁有了全世界。他低下頭輕吻著我的眼睛,動情道:「阿拾,我是這世上第一個見到你的人,早過所有的人。我沒有晚到,我早就來了。你是我的,上天賜予我的,此生此世不管生什麼,對你,我絕不會放手。」
「過了這麼多年,怎麼還說這樣的話。」我輕嘆一聲,撥開了他的手,「我不是你的,我要進去了。」
「那你便說我是你的!」無恤拖住我的手,一把又將我拉進了懷裡,「你不是我的,我是你的,你把我好好裝起來,千萬別再丟了,好嗎?」
無恤抱著我,像個孩子般要我永遠把他裝在心裡。其實,他早就在我心裡。只是他的世界越來越大,他擁有的東西越來越多,我小小的心快要裝不下了。那飽脹的痛,撕裂的痛,是我勉強想要擁有他的代價。我害怕,總有一天,這心,是要裂的。
翌日天未亮,無恤和伯魯還在趙鞅榻旁酣睡。我悄悄地尋了竹筥,踩著未散的薄霧去了趙府的葯室。自醫塵到了新絳,趙府葯室里的藥材從天上到地下,從水裡到土裡,變得應有盡有。趙鞅的暈眩之症要治,也要養。所以,我一口氣拿了柳枝粉、半夏、牛唇草、白芍、菊花,又拿了苦杞、血參根、紅果、地龍骨、龜板膠和另外幾瓶醫塵早先配好的藥丸。
待我滅了燭火走出葯室時,東方已露魚肚白,府里各處的僕役已經開始洒水打掃。我順路去園囿采了些新鮮的草藥,又到庖廚取了小爐、瓷罐,這才回到了趙鞅的住所。
無恤這會兒已經不在了,伯魯說他是有事要入宮去找史墨問個清楚。我問是何事,伯魯竟也掏出我藏在床褥底下的鼠皮襖子,問我這襖子是從哪裡得來的。我如實相告,他竟哽咽地捧過我的手,囑託我這一生都要對無恤好好的,莫再離了他,莫再傷了他。
我點頭應下,但腦子裡閃過的卻是夢中坍塌的邯鄲城和城下滿臉血污的趙稷。
我讓伯魯和巫醫看顧著趙鞅,自己拎了竹筥到院中洗葯。當一樣樣藥材被取出時,竹筥里竟無端多出了一隻粗麻藍布系的小包。
這是什麼?
我取出小包,解開繫繩。這一看,便驚呆了——卷耳子?!
卷耳嫩苗可食,但渾身長刺的果實卻有毒。血虛之人誤服,輕則呼吸不暢,重則氣絕身亡。
趙府的葯室里根本沒有卷耳子,是誰把這包卷耳子放進了我的竹筥?
我捏住手中長滿尖刺的果實,一張張陌生的臉,一雙雙窺探的眼,不斷地在我眼前閃過。是葯室的守門人?是園囿里除草的僕役?是庖廚里擇菜的廚娘?還是我眼前這群抬著藤筐撿拾院中石塊的小婢?
以毒入葯,暗殺趙鞅。這包卷耳子分明就是有人給我的暗示和命令,而這個人除了我的「好父親」趙稷,我實在想不出第二個人。
「子黯,卿父醒了!」伯魯扒在門邊大喊了一聲。
我心中一驚,慌忙將一包蒼耳子收入袖中:「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