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時不過是個新結的珠胎,你族中叔伯自然都叫你阿爹應下智氏的約定。可他硬是沒點頭,他怕族人羞辱傷害你娘,還秘密派人將她和你阿兄送到了我家。可你娘剛到,智躒當夜就引了三千親兵攻進我家府門。我范氏一族立府百年,一夜之間,全府之人竟叫人屠雞戮犬一般殘殺殆盡……我阿爹那會兒恰巧領兵出城,家宰拚死護著我和幼弟逃出城去,才留得性命。後來我才知道,那天夜裡,我阿娘死了,我待出嫁的阿姐不甘受辱也慘死府中。至於你娘和你阿兄,我們原以為他們也死了。智躒那夜在雪地里引火燒屍,火光三日不滅……你師父玩得好謀術,好心術,他一個巫人,編一首胡說八道的歌謠就將我范氏百年基業毀於一旦。阿拾,我在臨淄見到你這雙碧眸時,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他史墨編了那後半首『竹書謠』,上天便真叫你娘生下一個青眼女嬰來。好,既是這樣,那麼我們何不就隨了神意,好好送他們一個『失國失邦』!」阿素一番控訴過後,眼眶裡已盈滿了淚水,可她這人骨子裡有一股擰勁兒,越想哭,越不肯叫自己落淚,她抬袖抹了一把眼睛,扯出一個笑容對我道,「你還有什麼想問的,自己先記下吧,今日我不想說了,明日路上再說予你聽。」她匆匆起身,飛奔而去,只留我一個人獨自坐在萇楚樹下,出神地看著一地半腐的果實,破碎的謊言。
原來,他不是守護我的神明,他是雙手沾滿我母親鮮血的惡鬼,是他一筆筆繪出了我驚恐一生的噩夢,一錘錘為我鑄造了一方烹骨的食鼎!
沒有什麼鮮虞來的方士、沒有狐氏可怕的傳說,從始至終就只有他史墨的一張嘴,騙了我,騙了全天下的一張嘴。
為什麼會是你,你是我的師父,我的親人呀!大火燒屍,三日不滅……因為我,因為一個未成人形的我,那夜的大雪裡到底有多少人命赴黃泉?又有多少人痛失了他們的至親至愛?時至今日我才明白,為什麼幸福時的我心底總有一份揮之不去的哀傷與悲涼,那是因為在我生命的最初,在我未降臨人世前,我就已經虧欠了太多太多的人,我的靈魂沾滿了他們無辜的鮮血,那悲涼是對我的懲罰,是早已嵌入我骨血的罪。
月色籠山,清溪流銀,有人提了一盞紅色的紗燈,迎著嘩嘩作響的山風來到我面前。
明月的清輝里,他被歲月精心雕琢的面龐上有著未來得及褪去的哀傷與疲倦,他站在萇楚樹下凝視著我的眼睛,我那幽藍的,給他的妻子、他的族人帶來滅頂之災的眼睛。我想,我永遠也不會再追問他為什麼不來找我,為什麼一次又一次地利用、陷害我。因為,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為我奮不顧身地反抗過,努力過,可我卻讓他失去了所有。歉疚與痛恨是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此刻卻因為同一個人在我心底交錯撕扯。
「走吧,我帶你去見一個人。」趙稷開口打破了萇楚樹下的沉寂。
「什麼人?」
「你想見的人。」他脫下外袍丟在我懷裡,轉身提著紗燈默默地走出樹影,遠遠地站在溪旁的小路上等我。沒有刻意的親昵,沒有咄咄逼人的陰沉,月光下,他高大疲倦的背影透著冷漠與疏離,可我卻覺得,這才是褪去層層偽裝後,我最真實的父親。
「趙鞅葯里的毒是你派人下的?把蒼耳子放進我葯筐里的也是你的人?」我跟在趙稷身後,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溪谷里染霜的枯草。
趙稷好似沒有聽見我的話,只提著燈慢慢地走在我身前。
我不死心繼續追問,他卻始終一言不發。
待我們一路默默地走到溪谷深處的一間草屋外,趙稷才突然蹙著眉頭轉過身來,對我道:「他怕火光,你別嚇著他,也別讓他嚇著你。」
他……誰?!
我驚愕地看著趙稷,趙稷低頭一口吹熄了紗燈里的火苗。
黑暗來襲,我心中的驚訝、慌亂、激動在這短短一瞬間的黑暗裡幻變成了一種極恍惚的感覺。當清冷如霜的月光再次盈滿整個溪谷,我望著蕭草叢中被月光和樹影包裹著草屋,便如同望著我曾經的夢境和遙遠的過去。時間如潮水般在我腳下退去,如果我打開野徑盡頭的那扇小門,是不是就可以回到當初我離開他的那個夜晚?
我踩著發軟地步子走進半人高的蕭草叢,有山風拂過草尖,我聽到風裡有阿娘若有似無的哀唱:「山有藜兮,藜無依……」
阿娘,是他嗎?會是他嗎?
當我的手觸到冰冷的柴門,我恍惚的心突然又害怕了,我怕屋裡的人是他,又怕屋裡的人不是他。
「嘎吱——」身旁的趙稷替我推開了房門。
門外的月光來不及驅散屋內的黑暗,黑暗的深處已衝出了一聲凄厲的,近乎瘋狂的叫聲。
趙稷丟了紗燈沖了進去,可刺耳的尖叫聲卻一聲高過一聲,彷彿永遠不會結束。
沉睡的溪谷被叫聲中的恐懼驚醒了,林中有小獸哀鳴,有群鳥撲翼,可我聽不見了,眼淚從我的眼眶中翻滾而下,我走進草屋,垂手站在床榻前看著趙稷懷裡那個不斷哀叫掙扎的人影。
「阿兄?阿藜……」在近乎空白的聲音世界裡,我聽見了自己顫抖的聲音。
床榻上拚死掙扎的人停住了,他轉過一張被巨大的血色蛛網吞噬的臉怔怔地看著我。我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決堤的淚水湍急無聲地流過我的指縫,我看著月光下他疤痕縱橫的臉,看著他糜爛結痂的頭皮上僅余的幾縷枯黃的發,當他顫抖地朝我伸出的只有二指的手時,我終於忍不住蹲在地上失聲悲號。
「對不起,對不起……阿兄,對不起……」
「阿娘?」有兩根扭曲變形的手指輕輕地落在我臉上,我大哭著抬頭,淚水裡的阿藜溫柔地看著我道:「阿娘,你怎麼又回來了?我們不是說好了嘛,不用來看我了。每次來,你都要哭,我沒事的,我等阿爹來,我等妹妹來,妹妹就快來了……」
「阿兄,我來了,我來了呀——」我哭喊著張開雙臂一把將眼前的人緊緊抱住。我的阿兄,我的阿藜,我是妹妹呀,我來了,我終於回來找你了!
我抱著懷裡的人,不顧一切地哭喊著。這一刻,我忽然覺得,我這二十年兜兜轉轉走的長長一路,我這二十年磕磕碰碰做的種種努力,都只為了能活著來到這裡,替阿娘再抱一抱這個曾被我們捨棄的,這世間最親最愛的人。
已無人形的阿藜一動不動地被我抱在懷裡,溫順而安靜,我久久地抱著他,一如那些漆黑的夜晚阿娘溫柔地抱著我。我忍著淚想要給予懷裡的人我所有的溫暖,可就當我以為他已在我肩頭熟睡時,阿藜卻突然直起身子看著我的眼睛,哽咽道:「你不是阿娘,你是妹妹,我阿娘是不是已經死了?」
「阿兄……」我看著阿藜的臉泣不成聲。
阿藜緊閉著雙唇,有一滴淚從他的眼眶中落下,那是一滴很大的眼淚,當那滴眼淚划過他眼下兩條交錯的刀疤流向他的鼻翼時,他突然張開雙臂將我死死地抱在懷裡。他緊貼著我的頭頂低聲嗚咽著,壓抑的哭聲叫我心碎。
「阿藜——」我哽咽地喚他的名字。
他猛地把頭深深地埋進我的長髮:「阿娘,阿娘啊——」我聽到他的呼喚,他痛苦的哀鳴,他的聲音一聲比一聲輕,卻一聲比一聲更加絕望。我緊緊地回抱著他殘缺的身體,我不知道這生不如死的二十年里,他是如何用這千瘡百孔的身體抗住了智瑤一次又一次殘忍的傷害,我只知道這二十年來,他從沒有絕望的心,在這一刻,絕望了。
趙稷跪在我身旁,他哭著抱住阿藜的腦袋,我的肩。然後,我便聽到了阿藜大力的呼吸和一聲搖山震岳的哭聲,眼淚從他壓抑的心底不停地往外傾倒,打濕了我的發,也打濕了風中阿娘的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