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亡晉女,縱然上天真的讓我帶著血腥的使命來到這世上,我也絕不會束手就縛,叫成千上萬無辜的生靈死在我面前。
鄭伯回新鄭前的最後一夜,睡在外屋的兩個宮婢輾轉反側了許久才終於睡深。我囑咐四兒躺在我的床榻上,自己披了她的外袍偷偷溜出了住所。冬夜朔風侵骨,一陣緊跟著一陣,白日里未化的殘雪此時已凍結成冰,我走一步,滑一步,好不容易走到魚塘前的垂柳下,寒風裡衣著單薄、縮頭跺腳的人已經凍得雙唇發白。
「四兒——怎麼是你?!」那人見來人是我,大驚之下拔腿就走。
「宰夫既已做出了我要的菜,就不想聽聽我打算給你什麼報酬?」
「報酬?」夜色里矮矮的人拉緊自己身上單薄的冬衣,打著哆嗦轉過身來,「四兒姑娘教我做菜,你還要給我報酬?」
「主意是她出的,可菜是你做的,自然要給報酬。」我從懷中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錢幣放在他手中,和聲道,「鄭伯好吃天下聞名,幾年前我在宋國扶蘇館裡聽過一個傳聞,說鄭宮之中若有人能做出得鄭伯歡心的菜,他便會不顧貴賤之分,召烹煮之人細詢烹飪之法,賜以美物嘉獎,可有其事?」
「確,確有其事……」宰夫低頭看著自己捧在手心裡的錢袋,許是這錢袋的重量叫他太過緊張,他的眼睛竟似進了沙塵般眨個不停,他察覺了,猛揉了兩把,抬起頭對我道,「君上吃得高興了是會召人來賞些粱米、肉脯之類的美物,可再貴重些的也沒有了。貴女給我這麼多錢,怕是回不了本的。」
「宰夫寬心,我不貪你們君上的賞,這菜就算是你一個人做的。我只托你回宮後將這道『鷹鴿』做給鄭伯品嘗。屆時,鄭伯若召你,問你何故要將去骨的鴿子裹在鷹腹之中入菜,你只要將四兒說給你聽的故事再原原本本說給鄭伯聽,我還會託人再另贈百金予你。」
「把老鷹叼了鴿子的故事說給君上聽,還能再得百金?!」
「不,你要說得再全一些。是大雪過後,五隻野鴿為了爭食你撒的殘羹趕走了覓食的老鷹,野鴿們吃飽四散而去,餓肚子的老鷹撲下來吃了那隻飛不走的鴿子。你有感而發,才做了這道菜。」
「只要這樣說,就可以了?」宰夫死死地盯著我,百金不是小數,他可以拿這錢做很多他想做的事,但他似乎又隱約猜到這故事也許不僅僅只是一個故事。所以,他猶豫、掙扎,他手裡的錢袋似乎也變成了一塊燒紅的烙鐵。
而就在此時,高遠天幕上的最後一片薄雲也終於被呼嘯的夜風扯碎。一輪碩大的淡青色圓月忽現於天穹之上,它清冷的月光穿過一根根結滿冰凌的柳條照在我臉上,宰夫眼中猶豫的眼神瞬間被驚恐取代。
「你……我只個宰夫,只會生火煮食,我不會講故事,你的錢,我不要了!」宰夫將錢袋猛推到我手邊,我沒有接,他抬頭看著我的眼睛,竟似要哭出來一般:「貴女,這宮裡的人是不許與你說話的,我今晚被你騙到這裡來已是大罪,若再替你做事,就沒命活了!」
「宰夫莫怕,你可有兒子?」我接過宰夫手裡的錢袋,卻擒住了他的手腕。
冷夜寂寂,可憐的宰夫眼見著我的瞳仁由黑轉碧,驚恐之下只知瑟瑟發抖,全然忘了掙扎。
我沖他微微一笑道:「你不說,我就當你有兒子了。你既有妻有子,就更該把這個故事講好。因為故事裡瘦弱的鷹是晉國,被喘過氣來的老鷹吃掉的那隻鴿子就是你們鄭國。五隻鴿子可以趕走老鷹,卻不可能一口氣吞下一隻老鷹。等晉國緩過氣來,第一個遭殃的還是鄭國。來日,晉軍攻進新鄭,你的妻兒就要隨你棄家逃命了。到那時,你一定會後悔,後悔自己堂堂男兒為什麼連講個故事的勇氣都沒有。齊國不是真心要幫鄭國復仇,它是要把夾在齊晉中央的鄭國當做自己的盾,可兩人對戰,傷得最厲害的不就是盾嘛!」
「我不懂打仗,我只是個宰夫啊……」
「可你一定不想你的兒子也做一輩子的宰夫吧?把我今夜說的話都告訴鄭伯,你和你的兒子就不用再待在庖廚聞一輩子的柴火味了。綌衣換錦衣,這才是我真正要給你的報酬。」
我見不到鄭伯,所以只好把自己所有的籌碼都壓在一個宰夫身上。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替我講好這個故事,也不知道鄭伯聽了他的故事,會不會權衡利弊放棄攻晉。我什麼也不確定,但卻清楚地知道,這是我最後的機會,除了孤注一擲,我別無他法。
夜深沉,清寒的月光在雪地上投下一地斑駁的影子,四周靜得出奇,偶爾踩碎一片薄冰,我的心便要在胸膛里狠狠跳上許久。可當我見到一身月光的於安從我的寢卧里走出時,胸膛里那顆不安的心卻一下停止了狂跳,無限的恐懼如突降的寒潮瞬間將它凍住了。
他來了,他發現屋裡的人不是我了,一切都完了。
於安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我抬頭看向他,卻驚愕地發現此刻惶恐的人不止我一個。
「你……」我有太多的話要同他說,多得幾乎快要將我的胸膛撐破,可現在他就站在我面前,我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阿拾,你先進來。」四兒在屋裡輕喚了我一聲。
於安聽到四兒的聲音,眼中一痛,竟越過我匆匆離去。
我走進屋,原本睡在外屋的兩個宮婢已經不見了,四兒低頭垂肩坐在床榻上,她披散的長髮蓋住了她大半的面龐,我看不見她臉上的神色,卻知道她傷心了,極傷心。
「他罵你了?」我坐上床榻,一把將她摟進懷裡,「別難過,今晚的事是我做的,我現在就去找他說清楚,他對我有什麼恨、有什麼怨,讓他一口氣都撒完!他撒完了,我也有一摞的帳要同他算!」
「別……」四兒握著我的肩膀強挺起身來,「阿拾,他今夜是想來與你說話的,可他藏了那麼多年的話全叫我聽了。你趕緊去找他,叫他再說一遍給你聽。你不要那麼大火氣,你好好聽他說話,只當為了我,好不好?」
「他把你當成了我,那他就是還不知道我剛剛去魚塘見了誰?」
四兒搖頭,強推了我一把:「你快去,他還沒走遠。」
「好,你別擔心,我不去同他吵架,但他騙了我這麼多年,有些話我還真想聽他親口告訴我!」我替四兒拉好被子,推門匆匆而去。
認識於安只有八歲,昏暗的葦席底下他睜開眼問了一聲,你是誰?十二年,身如流水,走散了那麼多人,唯有他一直還在,可現在面對全然陌生的他,我倒真想問一聲,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