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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痛……劇烈的疼痛從身體里的一個點擴展蔓延到了我的全身,我聽到自己凄厲的叫聲,那叫聲太尖利,我從沒有發出過這樣可怕的聲音。我痛苦地想要蜷起身子,卻被人死死地壓住了雙腿。我想要掙開,可實在太痛了,我的身體像是被人拆開了,扯裂了,沒有一處屬於自己,卻感受著每一處撕裂帶來的痛苦。
「四兒,四兒……」汗水從額頭流進我的眼眶,我睜不開眼,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躺在這裡,為什麼耳朵里滿是鈴聲、鼓聲和巫覡哭泣般的嘶吼。我的四兒呢?我的四兒死了……我失聲悲號,眼淚將流進眼眶的汗水沖盡。
「上面也在流血,下面也在流血,這孩子今天是生不下來了,這人八成是要死了。」
「產婆子來了嗎?人要死,不能死在咱們手裡,死在咱們手裡,咱們誰都活不了。」
「哎呦,這可怎麼辦啊!姑娘,你倒是使使勁啊!」
有人捧著我的頭,有人跪在我身旁用力推按著我的肚子。難以承受的疼痛直衝頭頂,我奮力推開壓在我身上的人,尖叫著在床上打起滾來。
「四兒,四兒,我痛——無恤——無恤——」有東西要衝出我的身體,它在我腹中痛苦地打轉,我嘶喊著,只覺得五臟六腑被攪得全移了位置。
「姑娘,你不能這樣,都一整夜了,你忍一忍,孩子快出來了。」
孩子,我的孩子!
我用力睜開眼睛,可我什麼也看不清,所有的東西在我眼裡都帶著血色,濃的淡的,血色的光影在我眼前不停地打著旋。我撫上自己的肚子,混亂的神識終於變得清醒,孩子,是我的孩子要來了。
強烈的疼痛一陣陣襲來,我用力抓住身下潮濕的床褥,弓起身子。小芽兒,阿娘接你來了,你快出來,我們去找阿爹,我們一起去找阿爹……
「上面的傷口崩了,血止不住了,怎麼辦?」
「先別管了,孩子頭要出來了。姑娘,你再用力!」
「孩子不足月,生了也不一定能活。大人死了,外頭的人可要割我們的腦袋。」
「那你趕緊給止血啊!」
「拿什麼止啊?」
「哎呦,流就流吧,別管了!姑娘,你再使點勁,孩子就要出來了,你再使點勁!」女人催促著,我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卻已感覺不到一絲痛楚,血液正通過肩上的傷口飛快地離開我的身體,手和腳冷得發麻,腹中難以忍受的疼痛也彷彿隨著屋外悲涼的巫歌一起飄遠了。不行,不行,回來,我要那拆骨的疼痛回來……
我半坐起身子,在每一次喘息之後大叫著用盡自己全身的力氣。我已經有了幻覺,我覺得他就坐在我身邊,捏著我的手,一次一次地陪著我吶喊,哭泣。
「出來了,出來了!」女人驚喜地大叫,「活著,是個女孩!」
身下有暖流湧出,繼而我聽到了一聲細弱的類似貓叫的聲音。沒有洪亮的哭聲,我的女兒裹著一身醜陋的血脂來到了這世上。淚水沿著面頰流入我汗濕的頭髮,明明是歡喜的,我卻閉上眼睛嚎啕大哭。
「姑娘你不能哭,姑娘你醒醒——」
黑暗來得太快,快得叫我來不及來不及哭上一場,來不及摟一摟我貓兒似的女兒。
我真的太累了,我全無意識地陷入了黑暗,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也感覺不到任何痛苦,一切都在永恆的黑暗裡靜止了。我死了嗎?或許吧,因為如果沒有再一次睜開眼睛,我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是太陽要下山了嗎?窗外黃綠相間的是接了榆子的春榆樹吧。是誰那麼好心替我留了一道窗縫,讓我還能躺在這裡看見樹梢上夕陽金紅色的餘暉。我還活著,我還能看見,你卻看不見了,再也看不見了……
「怎麼一醒就哭了?」盜跖一個打滾從榻旁的地席上爬了起來,「餓不餓,讓人給你送點吃的?」
我閉上眼睛,又睜開,在確定眼前看見的不是自己的幻覺後,伸手摸了摸床內:「孩子呢?」
「你失血太多昏了三天,宮婢把孩子抱到奶婆子那裡了,喂完就會抱回來。女娃生得那麼丑,你還是別看的好。」
「……智瑤攻城了?」
「你說呢。」盜跖笑著扯起自己一縷燒焦的紅髮。
「國君是要戰,還是降?」我輕咳,消失了的疼痛全都回到了身上,身子微微一動,肩頭便一陣陣剜心的痛。
「什麼狗屁國君,實是無信黃口小兒。」盜跖尋了一隻水杯放在我嘴邊,「沒出亂子的時候,拿自己當猛虎,一口想咬死所有擋道的人;出了亂子,連只老鼠都不如,整天躲在屋子裡,戰不敢戰,降不敢降,孬種得很。」
「他也怕死了。於安……於安死了以後,都城守衛軍交給誰了?我父親?」
「哼,姬鑿可信不過你那個聰明的爹,守衛軍現在都交給司民來指揮了。」盜跖往我嘴裡灌了一口水,盤腿在地上坐了下來。
我一口涼水落肚,腹中卻火燒火燎起來:「司民只知道查戶建冊,他如何懂用兵守城?」
「是啊,他不懂啊,可誰讓你們晉國司馬是韓氏的人呢。司民雖笨,好歹是個公族,董舒一死,姬鑿就只信他了。」
「你沒殺韓虎和魏駒吧?」
「沒,你阿爹倒是想殺,可我不能讓他殺了人把屎盆子都扣在我頭上。韓府、魏府我都派了人,總不會鬧出趙府那種事。」
「趙府……」我喉頭一哽。
「死了大半,也逃出來一些。哎,我當初不聽你的話,這回被困在這裡,死也是早晚的事。你說我死之前,要不要把這城裡所有討人厭的貴人都殺了?」
「你說這話有意思嗎?有人剛做了傻事,你還要同他學嗎?你和你的人是死是生,還未一定。」我說了許久的話,眼前已冒起了金花,盜跖沒有察覺我的不適,湊了上來追問道:「你有什麼主意還能救我?」
「你在這裡陪我,不就是想問這個嗎?」
「誒——你生孩子生得要死要活,我才來的。我是惡鬼,我在這裡,哪個小鬼敢來拽你。不過你這女人倒是義氣,我當初讓你救我一次,你還真的留下不走了。」
我苦笑一聲閉上了眼睛,待喘勻了氣,示意盜跖附耳過來。
盜跖彎腰將耳朵湊到我嘴邊,聽我斷斷續續地說完,咧著大嘴笑道:「虧你當年還在孔丘那裡受過教,這主意太大逆不道了!我喜歡。」
「這主意依舊不是萬全之法,你和你的兄弟們也許還會死。」
「無妨,抱著希望死,永遠比抱著絕望死強。」
我凝視著暮色里狼狽卻面目堅毅的盜跖,盜跖低頭看著自己的劍。
「咚咚咚——」晚風裡傳來一陣急促的鼓聲,盜跖聳了聳肩,拿劍柄指著自己臉上的笑容道:「瞧,我現在多樂,有希望總比沒有好。走了,叫智瑤那小子滾去睡覺。」
盜跖提劍踹門而去,我掙扎著想要下床,房門外有宮婢端著食盤走進屋,見我要起身,嚇得急忙放下食盤跑了過來:「姑娘不能下床,產婆和太史都說了,這要是再出血就真沒命了。」
「我的孩子呢?」我見她兩手空空心頭猛地一墜。
宮婢笑道:「姑娘放心,是邯鄲君抱去了,待會兒就回來了。」
「他把孩子抱走了?抱去哪裡了!」我一聽到「邯鄲君」三字,推開婢子就要下床,婢子按住我道:「沒去哪裡,就在奶婆子那裡。孩子小,吃得少,一個時辰就得喂一次。邯鄲君很喜歡小貴女,每天都會親自來抱上兩趟,現在應該也快回來了。姑娘要不先吃點東西?你可好多天沒吃東西了。」
「奶婆子在哪裡?」我急問。
「不遠,就在隔壁的夾室里。姑娘吃點東西,我待會兒就去把孩子抱來。」
「你現在就幫我把孩子抱回來。」我忍著痛,抬手抓住宮婢的手。
「姑娘……」
「現在!」我怒喝。
「唯。」宮婢看了我一眼,匆匆轉身走了。
我失了力氣倒在床榻上,雙眼盯著房樑上一道血色的餘暉,心跳如鼓。
宮婢很快就回來了,她一臉為難地走到我榻旁,小聲道:「回姑娘,孩子不在奶婆子那裡,邯鄲君不知道給抱到哪裡去了。奴已經讓人去找了,姑娘千萬別著急。」
趙稷抱走了我的的女兒,為什麼?我聽著遠處城樓傳來的鼓聲,起身抓著宮婢的手顫聲道:「這幾日日入後,城樓之上可響過鼓聲?」
「這……好像是頭一回。」
「奴隸們守的是哪個城門?」
「南門。」
「司民的守衛軍呢?」
「好像是北門。」宮婢拿帕子擦了擦我額際的冷汗,擔憂道,「姑娘,你剛生了孩子不能久坐,還是先躺下吧!」
「你給我備車,我要去北門。」
「坐車出宮?可使不得!」
「你替我找一輛馬車,我要出宮。你找人再把盜跖追回來,就說南城樓不需要他,國君需要他。定公喪禮上你見過我,你認得我是誰,對嗎?這兩件事,我不管你找誰做,怎麼做,只要你辦好了,我就會讓人給你送一斛海珠做酬勞。你可答應?」
「巫士——」宮婢退後一步,跪地道,「奴只是個婢子,從來只能聽人使喚,哪裡能使喚人呢?」
「無妨,你去找有羊氏,把我說的話都告訴她,她會幫你。」
「君上的如夫人,有羊氏?」
「對,快去!」
「諾。」宮婢慌忙一禮,起身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