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兒死了,我要找到她的孩子!」我端起地上的碗,狼吞虎咽地將一碗粥喝了個乾淨,然後掙扎著便要起身。
「你要幹什麼!」伍封急忙按住我,「四兒的孩子趙無恤已經讓張孟談去找了,公士希也已經入城去了。你看看你自己,你現在還有人樣嗎?你剛生了孩子,昨天夜裡受的傷已經夠你吃一輩子的苦頭了。到底是誰教得你這樣不要命,是我嗎?」
「我已經對不起四兒,我不能讓她的孩子再有任何的閃失。」
「我知道,趙無恤也知道。所以,交給我們,交給張孟談和公士希吧,他們都知道。」
「可……」
「不是只有你擔心,公士希也是看著四兒長大的。」
我狠狠一拳捶在自己發麻無力的腿上,伍封嘆息著遞給我一隻方耳小壺:「先喝葯吧!」
「我師父他?」這兩日兩夜太過癲狂,我已經無暇顧及所有人的生死。
「太史受了點傷,但無大礙。」
「那就好。」我抬頭將一壺苦得發酸的葯倒進了腹中,葯汁浸到嘴角的傷口痛得渾身一陣發抖。伍封尋不到帕子,索性將自己半副月白色的袖子撕下來遞給了我。
「將軍,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我按住嘴角,顫問道。
「數月前,無邪來秦國找過你。他是鮮虞國主之子,早前聽聞齊侯要在廩丘會盟集結諸侯攻打晉國就想來秦國告訴你。可你那時已經不在秦宮了,他又來將軍府找我。我擔心你出事就上稟國君請他派我以弔唁趙鞅之名到晉國接你。可我和無邪到了晉國卻沒有見到你,反倒在喪禮上見到了重傷的趙無恤。趙無恤的謀士張孟談私下找到了我,他告訴了我齊人的陰謀,請我替趙氏到皋狼、蔡地調兵。」
「請將軍調兵?!將軍可是秦將。」
「所以才更見趙氏之危甚矣。君上繼位前與晉國趙氏有盟,昔年雍城大戰,趙氏也曾施以援手,我自然不能見死不救。我持趙氏信物趕往皋狼,張孟談離絳去了蔡地,無邪因與晉陽城尹相識便去了晉陽。」
「無邪也在這裡?!」
「皋狼、蔡地之兵昨夜皆至,唯獨不見晉陽之兵。」
「這是什麼意思?」我如淋冷水。
「鮮虞的人一直在找他,許是他去晉陽的路上又遇見他們有所耽誤了。你不用擔心,鮮虞國主只是想將他帶回去,他不會有事。晉陽的人馬再過兩日或許也就到了。」
如果張孟談沒有看見阿素的密信,如果無邪沒有去秦國找我,如果伍封沒有趕來新絳,如果……「若無你們相助,趙氏此番亡矣。」我想到背後發生的一切,不由後怕連連。
「不,你錯了,趙氏有趙無恤,亡不了。」伍封隨我一同轉頭望向東南方那座巨大的黑色城池。護送晉侯回宮,多麼簡單的一句話,可我知道,此刻宮城之中,無恤一定拚死搏殺在另一場不見硝煙的戰爭里。
篝火漸息,東方黑紫色的天幕上透出了一絲藍幽幽的晨光,積聚了一夜的露水在曠野上蒸騰起了一片蒼茫的霧靄。
遠方,一輛賓士搖擺的馬車在霧氣中時隱時現。我抓著伍封的手強站起身。有人揚鞭喝馬朝我們飛馳而來。駿馬衝破濃霧,高大如山的公士希猛拉韁繩將軺車停在了三丈開外。
「人呢?」我沒有看見董石,急問道。
公士希沒有回答,反身從馬車上抱下了一卷草席。
「你先在這裡等我。」伍封鬆開我的手大步朝公士希走去。可我哪裡還等得了,我盯著公士希手上的草席,拖著幾乎沒有知覺的腿一步一步往前挪去。
公士希正與伍封說話,見我上前,一臉為難。
「你別急,孩子張孟談還在找。」伍封回身扶住我。
「那草席里的是誰?」我死死地盯著公士希懷裡發黃半舊的葦席。
「是……四兒。」公士希暗啞道。
「……讓我看看她。」我僵硬地伸出手。伍封一把截住我的手道:「還是不要看了,記得她以前的樣子就好。」
我抬頭盯著伍封的眼睛,伍封將我的手握得更緊:「聽我的,別去看。四兒也一定不想讓你看見她現在的樣子。」
「將軍?」公士希將卷著四兒屍體的葦席放在了一處乾淨的青草地上,返身從馬車上拿下了一把銅鏟。
伍封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側首對公士希道:「去吧,葬得高一些,汾水七月易澇,不要淹著她了。」
「唯。」公士希紅了眼眶,轉身往岸邊的土坡上去。
「四兒在這裡,她的夫君呢?」我望著公士希的背影道。
公士希聽到我的聲音腳步一滯,他回身望了一眼我與伍封,為難道:「我去晚了,晉卿智瑤昨夜入城就將他的屍體剁成肉糜盛給晉侯了。」
「阿拾……」伍封擔心地看著我,我用力將手從他手心抽出,轉身往河邊走去。
「小兒——」
「別跟來!」我挪著虛軟的步子往前走,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往前走。空曠的原野上霧氣瀰漫,徹夜不息的河風將遍野的茅草吹成了陣陣起伏的波浪。一浪涌,一浪落,我凝視著野草翻湧的原野,卻有飛雪從天而降,鋪天蓋地,紛紛揚揚。那是雍城的雪,雪裡是手持長劍一路飛奔的溫潤少年。
肉糜,一釜的肉糜。
他若有知,四兒若有知……
「阿拾,這個要一起入葬嗎?」公士希走到我身邊,遞給我一隻紅漆木盒,「這是在四丫頭床裡頭找到的,她打小有點什麼好東西都愛往床里藏。」
我雙手接過木盒,輕輕打開盒蓋,抽掉盒中覆在面上的一方紅絹,紅絹之下除了一些零碎小物,整整齊齊地疊著一套未成的嫁衣和一套褪色的青衣。我年少時便曾答應她要送她一套天下最美的嫁衣,結果嫁衣未成,她便已經嫁了。而我竟這樣懶惰無信,半成的嫁衣也腆著臉拿出來送她。她總不會嫌棄我,她從未嫌棄過我……我有什麼好,值得她這樣跟著我,護著我,為我殺了自己的心……
「小兒,你別這樣憋著,你說句話吧。」伍封擔心地看著我。
「走吧。」我抱著木盒往土坡上走去,公士希抱起四兒的屍體也跟了上來。
坡上的墓坑挖得並不深,河岸邊的土,深了怕見水。
公士希將裹著四兒的草席放進了土坑,彎腰撿起一旁的銅鏟。
伍封朝他點頭,一鏟黃土便落在了四兒身上。
令人窒息的痛苦從我身體的各個角落直衝心頭,淚水如泉噴涌,伍封攬過我的肩,我身子一側抱著木箱跳進了土坑。
「阿拾——」
「四兒……」我側著身子在四兒身邊躺下,連著草席將她緊緊抱住,「你現在很害怕對不對?這樣會不會好一些?……我知道他在這裡,你一定不願意回秦國,別擔心,智瑤就是拿他嚇嚇晉侯,我會托阿羊把他連骨帶肉都偷出來,你耐心在這裡等一等……四兒,我們好像一起看過很多次月亮,可從沒有一起看過日出,今天的太陽快出來了,你看吶……」我躺在冰冷潮濕的黃土裡抬頭仰望著天空,深紅色的朝霞遍染天空,朝霞的縫隙里透出一道道金色的光芒,愛美的雲雀衝上天空,撲展著自己霞光下胭脂色的羽翼,那淡淡的紅,淡淡的粉曾是我們年少時夢的顏色啊……
「阿拾!」有人縱身跳進墓坑,一把將我抱了起來,他雙眉緊蹙,眉梢紅雲赤如火焰:「伍將軍,她瘋了,你就由著她瘋嗎!」
「你放開我!」我掙扎嘶喊,他全然不理,抱著我跳出墓穴大踏步走下土坡。
「四兒——趙無恤!」
「四兒死了,她已經不在這裡了!」
公士希拿起銅鏟一鏟一鏟地往墓坑裡填土,我尖叫著從無恤身上跳了下來,無恤一手抱住我的腰,一手鉗住我的下巴,逼迫我轉過臉來:「看著我,你看著我!四兒死了,董舒死了,你父親也死了,可你還活著。」
「我寧可我死了!」
無恤赤紅著一雙眼睛瞪著我,我落淚如雨,他低頭一下吻住了我。我憤然掙扎,他張開雙臂將我摟得更緊,他不容拒絕,他似乎要用自己的氣息將我心裡破碎的地方全都填滿。我放棄了掙扎,他抬起頭,哽咽著將我的臉按進了肩窩:「謝謝你,還活著……」
我凄厲悲吟,他將我涕淚橫流的臉埋進了自己的胸膛。
我的四兒死了,她的墳是一個小小的土包。於安是叛臣,因而墳前的木牌上只寫了她自己的名。智瑤下令全城搜捕董石,但至無恤出城,誰也沒有找到他。董府有密室,知道密室所在的人都已經死了。如果董石真的在密室里,我只期盼他能多撐幾日,撐到無恤找到他,帶他平安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