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機場,看見草容市的天空,曾傑覺得有些恍惚。
春天來的比想像中更早,現在是三月底,在這個晴朗的日子,隱約已有一股暖意。
同行的幾位教授打了個哈欠,說道:
「啊,終於到家了。累死了。」
十幾個小時的長途飛機,的確讓人乏累。但曾傑覺得還好。他仍然沉浸在這一趟異國之旅的夢幻感中。
「小曾,你往哪去?」
一位頭頂稀疏的教授問曾傑。在這一行人中,曾傑是年紀最小的。
「我想先去趟工作室。」曾傑回答。
就直線距離的話,工作室的確離這裡更近,不過,曾傑只是單純的不想那麼早回家。
家裡那位還不知道他今天回國,他沒有提前告知。
「不愧是年輕人。」同行的教授紛紛感慨,「我們可沒那個精力,得先回去睡大覺了。」
「老師說笑了。睡得好才有福氣。」曾傑恭維著這幫老傢伙,「我幫你們叫車吧。」
曾傑說著揮揮手,路邊停著待客的計程車開過來兩輛,曾傑幫幾位教授放好行李,目送他們坐的車離開後,才開始為自己叫車。
他是一個從底層一步一步爬上來的男人,無論何時,他都深知禮數的重要。
「去水元村。」坐上計程車後,他對司機說。
搖晃著的計程車上,曾傑倒突然有了困意。這一趟學術交流收穫頗深,和剛才那一撥老頭中的一位教授一起,在去交流的那所大學辦了聯合的展覽,也算是在海外的陶藝市場上聲名鵲起。現在正是他職業生涯飛速上升的時期。
他在車上眯起眼,小睡了一會,車子抵達後,他走下車,沿著記憶中的小路往村子裡走,兩旁的雜木林經過一個寒冬,似乎都變高了,正冒出嫩綠的新芽。
天氣好,幾名學生在院子里作畫,見到突然回來的曾傑,都興奮的放下畫筆。
「老師!怎麼提前回來了?」
「怎麼不說一聲,讓我們去接你啊!」
學生們都簇擁了過來,圍著曾傑。幫曾傑拎行李。
「也不是什麼大事,不用特地來接我。」曾傑笑笑,「給你們帶了禮物。」
他一共拎了兩個行李箱,說完這話後讓學生打開其中一個小的,裡面裝滿了在國外買的巧克力。
無論上下,曾傑從來都是照顧得當。
「老師,您出去這一趟,感覺整個人都不一樣了。」一個蓄著長發的男學生,從箱子里拿了一盒巧克力後,用調皮的親昵語氣說。
這倒不是奉承,此番歸來的曾傑,氣色紅潤,衣服依然整整齊齊,整個人容光煥發,完全不像是剛經歷過長途跋涉。
「那當然啦,老師現在是春風得意時嘛。」另一名學生附和道。
曾傑沖幾個學生笑笑,默認他們的馬屁,他拎著剩下那個大箱子往樓里走,剛才那個長發學生見狀,立刻過來幫忙,跟著曾傑進樓。
「我不在的時候,有沒有什麼事情?」曾傑一邊上樓,一邊隨口問道。
「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長發學生想了想,向曾傑大致彙報了一下近來學校那邊的動靜,都是些不重要的小事,末了,長發學生想起另一件事:
「哦,對,老師,之前有過一位記者想採訪你來著」
原來這位長發學生就是楊正輝來訪時,接待楊正輝的人。
「記者?哪家的?」
「這個嘛只說是雜誌社的,我也忘了是哪家」學生撓撓頭,「不過,我有說你大概春天回來」
「那就沒關係,如果是雜誌社的話,他們自己會再來的。」
曾傑沒放在心上。
兩人來到了二樓,二樓是曾傑的畫室兼起居室,曾傑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喝。長發學生將行李箱放在樓梯口的位置。
「不過,那個記者好像對之前咱們工作室的火災很感興趣,他問了好多相關的問題。」年輕的學生回憶起了這一點。
「火災?」
「嗯。不過,不知道記者是不是都那樣。後來,他還很八卦的問我們這裡有沒有女人來過,我感覺他有點神叨叨的。也沒再跟他多講。」
「女人」
曾傑珉了一口杯子里的水,水是從保溫壺裡倒的,不冷不熱,剛好適口。
「那個記者,長什麼樣子?」曾傑問。
「留個寸頭,模樣普通,眼睛不大,身上的衣服也不太考究的樣子」
曾傑在腦海中搜索著,他並不認識這樣一號記者。
「好的,我知道了。下次他再來,如果我不在,你可以把我的電話號碼給他。」曾傑這樣交代。
「嗯。」學生應了一聲,見老師可能需要休息,識趣的又下樓去了。
曾傑放下水杯,往沙發上一坐,蹺起二郎腿。
自火災發生後,他賠了原來的房東一大筆錢,從房東手裡將房子買了過來,又在原地重起新的三層小樓,知道這件事的人都為他的大手筆而震驚。這間二樓的傢具,同樣是火災後新買的,不過,樣式和之前的倒沒有多大的差別。同樣的深灰色布沙發,原木色工作桌椅和畫架。四周的窗戶比之前的農民房時期增多了幾個,換成了落地窗,但同樣掛的是和之前一樣的純白色紗簾。
曾傑看著這熟悉的一切,眼前忽的浮現一片熊熊烈火。
當時的灼熱之感,吸入口鼻中的濃煙,那種窒息的感覺好像又將他包圍。火光之中,有一個女人的聲音:
「老師老師」
曾傑一個激靈,甩了甩頭。
火光消失了。視線所到處,依然是純白色的紗簾,隨著窗外吹進來的春風有節奏的飄動。
「記者」
他呢喃著這兩個字。
鈴鈴——
手機鈴聲響起,曾傑拿過一看,屏幕上是前一天才聯繫過的號碼。對方名叫陳語荷,是草容大學某位校長的女兒。
「你到了嗎?」接通後,語氣親昵的嬌嗔女人聲從聽筒中傳來。
「嗯,剛回到工作室。」
「那晚上一起吃飯吧。還是說你要回家一趟?」
「不,當然不回。先陪你比較重要。」
曾傑很自然的回答。
他和電話那頭的陳語荷是好幾年前在一位同事的婚禮上遇見的。陳語荷的父親在草容大學裡頗有威望,在同事婚禮上做了主婚人。作為女兒的陳語荷只是跟著父親前來,本來同她也只是禮貌性的留下聯繫方式,不過一年前,陳語荷的父親得到晉陞,成為校長後,曾傑便開始主動和她聯絡。請她吃過幾次飯,約會過幾次後,這段婚外情順利發展起來。
「那好吧。老地方見。」
電話那頭是戀愛中小女孩的嬌俏。陳語荷今年只有23歲,曾傑一度認為,她的年輕和不諳世事,也是自己這麼容易便得手的原因。
曾傑在工作室三樓的卧室休息到傍晚,簡單梳洗一番。走下樓去,學生們正收拾著打算離開,曾傑沖他們寒暄幾句,先走了出去。
以前進出這裡很麻煩,公交車不通,計程車也不會主動進來拉客,要出去,便要沿著村口那條雙車道路一直走到大路去,學生們每次來都是一起打車,或是曾傑開車帶他們進來。
曾傑的車現在還停在家裡的車庫,他只好一直步行出去。好在近兩年打車軟體興起,只需走到村口也能叫車,方便許多。
他在水元村口叫了一輛車,去往和陳語荷常約會的酒店。
在酒店餐廳里坐了好一會兒,穿著一身修身連衣長裙,裹著羊毛小披肩,披散著一頭長髮的陳語荷才出現。
陳語荷是典型的,沒有吃過苦的富家小姐。長的漂亮,卻給人一種頭腦簡單的感覺。這不是曾傑的偏見,而是交往之後得出的結論。作為大學校長的女兒,陳語荷只有一個二本學歷,她說是從小父母離異,父親沒有花太多心思在教育她這件事上造成的,不過曾傑看來,這同她本人自由散漫的性格脫不開關係。聽說她的父親還想送她去留學,但她不想吃那個苦,竟然拒絕了。這也讓曾傑難以理解。
「外面有什麼意思呢?對我來說,不過就是換個地方虛度光陰而已。」陳語荷曾說過這樣的話。
這確實是很客觀的自我評價。
因而,她現在只是借著父親的關係在草容大學下屬的某個分校區的辦公室,掛了個職,領著每個月幾千塊的基礎工資,卻從沒見她去上過班。
「哎呀,久等了。」陳語荷跟以往一樣,以活潑的語調說,「我看看,今天吃什麼好呢」
她坐下來拿起菜單,歪著腦袋,把點菜當作很慎重的事,認真的研究起來。
幾個月不見,她好像並沒什麼變化,只是化妝的技巧進步了。臉上閃著高級化妝品堆砌出的光彩。
「你想吃什麼?」她抬起小鹿似的大眼,問曾傑。
曾傑答隨便,往卡座的靠背上靠靠,整個人鬆弛下來。陳語荷叫來服務生,曾傑就微笑著看她。
在交往過的女人中,陳語荷是最讓曾傑感到放鬆的,或許還是同她年紀小有關。她身上那股年輕陽光的氣質,同曾傑家裡那位完全不同。
一瞬間,曾傑意識到,自己又在將外面的女人同家裡那位比較。這似乎成了個根深蒂固的壞習慣。
「你老婆呢?」正想著,陳語荷竟然問起了這個話題。
「應該在家吧。」
「她還不知道你回來了?」
「嗯,我沒跟她說。」
「呀,那可真慘啊。」陳語荷用意外的口氣說,「身為老公,就這樣把老婆晾在家裡,和外面的小情人出來廝混」
曾傑知道她是故意這樣調侃。只是笑笑。
「誒,我說,其實我一直想不通,你老婆是多麼好的一個人啊。你幹嘛要這樣對她呢?」
「你是指什麼,我和你在一起這件事嗎?」
「不,我不是說出軌這件事,而是你對她的冷淡。沒見過她之前,我還以為她是個黃臉婆可自從那次見過她後,我就不太理解了,老實說,她漂亮得讓我都嫉妒」
「這個嘛」
這個問題曾傑也覺得很難回答。
陳語荷見到妻子的契機是在一次草容大學的集體宴會上,妻子的確不是黃臉婆,她的美貌甚至可以用艷驚四座來形容。
就算拋開外表,憑心而論,妻子也是位合格的好妻子。
「難道,只是因為她的殘疾嗎?」陳語荷又問。
出現在宴會上的妻子,除了美麗的臉龐驚艷到了眾人,她坐在輪椅上這件事,也讓當時的賓客們都嚇了一跳。
曾傑沒有回答陳雨荷。
「看來就是了。」陳語荷從曾傑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面上顯露不悅。
即便她的身份是第三者,看見曾傑因妻子殘疾便厭棄,想必也會感到失望,這實在過於冷漠無情。
「不,並不是那個原因。」曾傑趕緊解釋,「夫妻之前的事,其實,很複雜的。」「是嗎?」
「對。」「那她的腿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聽說是事故造成的?」
「是」曾傑含糊的回答,「但是,我和她的感情破裂,絕對不是因為她的腿。」
「可她殘疾這件事,多少還是一個因素吧?」陳語荷固執的認為,「就算你嘴上說著沒關係,但實際上應該還是會介意吧?」
事實上的確如此。妻子坐上輪椅後,夫妻倆的生活天翻地覆,曾傑對妻子整個人的態度也發生了變化。
「的確是會介意。」曾傑想了想,也沒必要否認,「沒辦法,雖然很不幸,但我老婆她遇到這種事,如同瓷器上有了一個『棕眼』,雖然可惜,但只能被當作是次品了。」
「什麼?」陳語荷聽不太懂這個比喻。
「棕眼,是瓷器上的小瑕疵。」曾傑大致上解釋了一下,「就算其他部分再完美,可是有了瑕疵的瓷器,就是次品。既然是次品,就沒有價值。我也無法再愛她了。」
這是殘忍的比喻,但卻很貼切,殘疾的妻子無法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只會帶來無盡的麻煩。
「既然這樣,不愛她的話,幹嘛不跟她離婚呢?是擔心她離了你無法生活,還是怕別人說你心狠,拋棄糟糠之妻?」
「你非要這麼說,那我只能說,兩者都有。」曾傑承認了。
但是,實際上是還有別的原因。
不能告訴其他人的原因。
「我不在的這段時間,有沒有什麼有趣的事發生?」曾傑不想再多說,主動換了個話題。
「沒有,還是跟平常一樣,挺無聊的。」
服務生送來了他們點的餐食,陳語荷識趣的也沒再提曾傑的妻子。改說起了別的事。
「我聽一個朋友說,城東新開了家網球場,改天一起去吧」
「嗯」
曾傑附和著,約會順利的進行了下去。
不過,內心裡,剛才那番有關妻子的話題,還是讓曾傑心中起了小小的波瀾。
對於那個如次品般的妻子,他早就厭倦了。他也想過,如果離婚的話,陳語荷一定是自己的第一選擇,他甚至老早就幻想過,要是有一天妻子不在了,他就和陳語荷求婚。
現在任職的草容大學是一座美麗虛妄的象牙塔,內部爭鬥和等級制度複雜不堪,若能借著陳語荷父親的關係,登上這座塔的最高塔尖——當上教授,那便再好不過。
只是現在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