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1節 念頭

見到輪椅女子坐上曾傑的車的那一晚，楊正輝回到家，無心做任何事。發愣到深夜，他洗漱一番躺到床上。

怎麼也睡不著。

天花板上黑黝黝一片，卻好像是電影的幕布，正在反覆上演傍晚看到的那一幕：曾傑熟練的抱起輪椅女子，坐上車后座，疾馳而去。

沒想到，輪椅女子竟然是曾傑的太太。

為什麼偏偏是曾傑呢？

楊正輝瞪著眼睛，心裡不是滋味。他甚至想，如果他早一點問輪椅女子姓甚名誰，家住哪裡，或許便會早一點知道這件事。

可知道了又如何呢？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翻了個身，嘆了口氣，看見窗戶外隱隱的一絲月光，夜風從窗戶的縫隙中吹進來，掀起房間里窗帘的一角。

楊正輝往被子里縮，接著想，或許早一點知道的話，自己就不會對在書店和她相遇的事懷抱著期待和興奮。也不會因為她是曾傑的妻子便覺得懊喪不已。

第二天，頂著沒睡好的昏沉腦袋，楊正輝木偶一般的在r博物館工作。最近博物館又到了淡季，楊正輝提早下班，晃悠著走到附近的車站，糾結一番，還是打了個車去了那間書店。

剛踏進書店門，正在打掃的店員就沖楊正輝搭訕：

「帥哥，今天這麼晚啊。美女四點鐘就來等你啦。」

店員的臉上掛著八卦的微笑，像極了中學時代那些知道班裡有人早戀，便熱衷於起鬨的同學們。

不過這不能怪店員，楊正輝天天同輪椅女子閑聊攀談，每天都目擊到的店員有這樣的想法不意外。甚至，店員或許覺得那是一件浪漫的事。

如果輪椅女子不是曾傑的妻子的話，的確如此。

楊正輝沖不知情的店員點點頭，走進去，穿過層層疊疊的書架，在和輪椅女子常碰面的窗邊，見到了心中所想的那個身影。

聽見腳步聲，女子抬起頭，主動的同楊正輝打招呼：

「你今天好像來得晚了呢。」

「稍微有點事耽誤了。」楊正輝隨口撒個小謊，「店員說你四點就來了？」

「嗯，因為家裡突然來了客人，所以我比平常早了一點出門。」

「誒？」

楊正輝聽得不太明白，為什麼家裡來客人了，反而要早點出門呢？

家裡的客人，是和曾傑有關係的人嗎？「我昨天晚上，看到你了。」楊正輝想了想，坐到輪椅女子旁邊，落地的玻璃窗下端有一段類似飄窗的水泥石台結構，剛好可以坐人，「我看見你在美食街的街口等車。」

「呀，那怎麼不來跟我招呼一聲。」

「正要去呢，就看見有人來接你了。」楊正輝頓了頓，「那輛車，是曾老師的車吧？」

女子聽見他這樣說，睜大了那雙漂亮的眼睛，歪了歪頭，好像很意外。

「哦，其實我是曾老師的學生。」楊正輝擠出笑容，說起了事先想好的謊話，「不過我已經畢業很久了估計老師已經忘記我了。所以昨天也不好上前招呼」

「這樣啊」女子點點頭，應該是相信了楊正輝，「世界還真是小啊。」

「是啊，沒想到您居然是師母。」

「呀，怎麼用起『您』來了。」女子不好意思的笑笑，「叫我曉鈴就行。」

白曉鈴將自己的全名告知給了楊正輝。知道楊正輝是曾傑的學生，她好像很高興，同時對楊正輝更加親熱熟絡起來。

「已經畢業了的話，怎麼還常常來這裡呢？」白曉鈴問楊正輝。

「因為打算考研，所以來這邊找找資料複習。」

楊正輝說著真假參半的話。視線落到白曉鈴的手上，她今天穿的還是毛衫，衣袖稍微挽起，白皙纖細的手腕裸露著，之前楊正輝撿到的那串黃色水晶手鏈戴在她的左腕上。

可能那條手鏈是曾傑送她的。楊正輝這樣猜測。所以還給她時她才那樣高興。

除了手鏈，她的手上沒有別的東西，沒有婚戒。

不過中國人並沒有特意戴婚戒的習慣，未婚妻劉薇也不常戴自己買給她的訂婚戒指。

「哎呀，不好意思。」突然的，她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掏出手機來看了看時間，「我要回去了。」

「這麼早？」楊正輝覺得奇怪，平常她都是等到七八點才會離開的，而現在天還亮著。

「嗯，家裡來客人了，我得去一趟附近的菜市場。」

「菜市場」楊正輝想起幾條街外有一個農貿市場，「你自己一個人去嗎？」

白曉鈴點頭，手上已經搖動著輪椅，熟練的將手上的書放回旁邊的書架。楊正輝看著她嫻熟的動作，卻感覺很不放心。

「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我剛好也想買點菜。」楊正輝提議。

得到白曉鈴的同意後，楊正輝推著她出了書店，沿著美食街向東走，穿過兩條街，就是一家大型的農貿市場。

市場好像無論什麼時候都擁擠不堪，兩人剛進去，屬於這個地方特有的腥臭味傾襲而來，小販們占著兩邊本來就不寬闊的主道，使得路面更加狹窄。再往深處，只見地上流淌著不知哪裡來的水漬，原來是來到了賣水產的區域。

白曉鈴指了個攤位，告訴楊正輝她想去那邊。

似乎她對這個地方很熟悉，一問，原來是經常來。

「以前還能走動時，是天天都來的。現在稍微沒有那麼勤了。」她跟身後的楊正輝這樣解釋。

楊正輝聽著，想像著她搖著輪椅在這個擁擠的地方費勁前行的樣子。

借著這個機會，似乎可以問一下她的腿究竟是怎麼變成這樣的。但還沒說出口，賣魚的攤主已經在招呼他們。

「給我拿條鯽魚，要最大的。」白曉鈴大聲跟攤主搭訕。

攤主可能認識白曉鈴，看到推輪椅的楊正輝，用好奇的目光掃了幾眼。

白曉鈴低頭，稍微彎下身子，在面前的魚池裡挑挑選選，嫻熟的同攤主討價還價著。最後選定了一條，又讓攤主幫忙處理一下。

攤主將那條魚抓起，流暢的開始了殺魚，刨魚，處理魚肚等流程，白曉鈴又說想學一下怎麼處理魚生，就搖著輪椅到攤主的案板邊上盯看。

「你不是說也要買菜嗎？」白曉鈴轉過臉來，提醒楊正輝。

楊正輝只好硬著頭皮，去附近的攤主那買了兩個土豆。拎著土豆走回來時，賣魚的攤主還沒有處理好，楊正輝沒走過去，只遠遠的看著白曉鈴。

坐在輪椅上的白曉鈴弱不經風，事實上，腿腳不便的她，如果遇到什麼意外，的確沒有任何反擊的能力。

如果，自己想利用她對曾傑復仇，或者對她做點什麼的話，一切會進行的非常順利、容易。

這好像是一個非常可怕的念頭，卻在楊正輝的腦子裡不斷的擴大著。直到白曉鈴再度搖著輪椅來到楊正輝面前，念頭才被中斷。

「你就只買了幾個土豆呀？」

「因為一個人住，吃不了太多。」楊正輝回過神來，看見那條處理完的魚被掛在輪椅的一側，那裡專門設計了掛東西的位置。

「還要買什麼不？」

白曉鈴搖搖頭表示不需要。楊正輝走過去推她，兩人沿著來時的路出了市場。天空泛起了微微的藍色，太陽完全落下山。

「是曾老師來接你嗎？」

「不，他今天去接客人了，肯定不會來，我到路口打車回去。」

「你自己打車嗎？」楊正輝又是一驚。

「對，你別看我這樣，我可以勉強站起來的。」白曉鈴跟楊正輝解釋，她能夠自己打車外出。「一般司機見我這樣，也會好心幫扶我一下。」

「可是」

即便這樣，楊正輝還是覺得很不妥。也有可能，是因為他的腦子裡剛剛想過一些可怕的念頭。

如果司機像自己那樣，懷有，或者萌生了什麼歹念呢？

「沒關係的。方便的話，你推我到昨天那個路口吧？」白曉鈴還是笑容滿面的說著。

楊正輝推著白曉鈴到了美食街的十字路口，站在人行道旁邊，很快招攬到一輛閃著「空車」燈的計程車。

司機見乘客坐著輪椅，果然走下車來，問是否需要幫忙。

「沒關係，把車門打開就行。」白曉鈴客氣的回答。

司機打開了后座車門，白曉鈴搖著輪椅到車子邊上，她兩隻手先扶上計程車的后座，用力將上半身撐起來，靠著腰和臀的力量，彆扭的鑽進了車裡，又艱難的轉過了身，坐在后座上。

一系列動作勉強算得上流暢，但楊正輝猜測，這背後肯定付出了很多辛勞練習。

「幫我把輪椅收一下，那裡，有一個按鈕。」她指著輪椅的某個位置這樣囑咐。

楊正輝按照她的指示，摺疊起了那個看上去結構複雜的輪椅，司機打開了車子後備箱，楊正輝將輪椅放了進去。

那條本來掛在輪椅上的魚，楊正輝遞給了后座的白曉鈴。

「謝謝你陪我，正輝。」白曉鈴接過，跟他道謝，很自然的叫著他的名字。

「不用客氣。」

「真好呢，我今天很開心。」她又說，」很久沒交到朋友了。」

她艷麗的臉上，雙眼彎彎似月牙。

楊正輝點頭，本來想說一句「我也是」。但注意到司機已經坐上了駕駛座。司機是一個大個子的中年男人，楊正輝始終覺得不放心，便故意大聲的說給司機聽：

「你到家了，要馬上給我打電話！知道嗎！」

聽見楊正輝這樣說，白曉鈴稍微愣了一下。實際上，他們還沒有交換聯繫方式。

不過白曉鈴明白了他的好意，馬上恢復笑容，說道：

「嗯，好。下車我就打。」

楊正輝為她關上了車門。往後退了幾步，目送著那輛計程車，見車子點亮左轉燈，緩緩的開始移動起來。可能馬上就要匯入車流，疾馳而去。

不知為何，看見那輛車逐漸遠離自己，一陣寂寞悄悄爬上心頭。

正想著時，車后座的玻璃忽的搖了下來，白曉鈴從裡面探出臉來。

「明天，還是書店見吧！我會早一點過去的！」

「好，書店見！」

楊正輝情不自禁，以叫喊似的聲音，大聲回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