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了三天後,楊正輝醒了過來。
睜開眼的時候,模模糊糊看到的是一片白色,用力仔細看,發現原來是天花板,只是不知怎麼回事,上面掛了一盞吊扇。
家裡什麼時候裝了這種東西?
正疑惑著,轉了一下腦袋,感覺脖子也很疼,不過,更疼的還是頭。
他聽見一個聲音在叫他:
「老公?老公?你醒了嗎?」
那個聲音好像很激動,在楊正輝聽來,有些刺耳。
下一秒,看見一張憔悴的女人臉,突然的出現在自己的視線內。
原來,是妻子啊。
楊正輝認出了王文雅,不過,他仍然覺得好累,好睏,關鍵是,頭太疼了。
接著,他又睡了過去。
這一次睡過去,他做了一場夢,夢裡的他在一家書店裡,四周都是高高的書架,像一個找不到出口的大迷宮,他在書架間反覆的走,穿行,好像是在尋找什麼,或者說,他意識到自己是在尋找什麼。
可究竟是什麼呢?
他繞過一個又一個書架,轉了好多圈,突然的,一束光照了過來,楊正輝看到了一扇窗戶,窗戶邊,有一個女人坐著,不過,因為逆光,他看不見女人的模樣,只能看見女人的濃黑長發披散著。
「薇薇」夢中的楊正輝叫出了聲,不過,他很快明白,自己叫錯人了。
那個女人坐的是一把輪椅啊。
「曉鈴是你嗎?曉鈴?」
楊正輝呼喊著心中的名字,朝窗戶邊的女人奔去。還沒來得及走到她面前,他感覺自己的身體猛的抽搐了一下。
他再次清醒了。
這一次,他感覺頭沒有那麼疼了,環視一圈,也終於弄清楚了狀況。
頭頂上的吊扇不是家裡新裝的,他根本不在家,他躺的地方是醫院的病床上。而他的病床邊,陪伴在他身邊的女人,不是劉薇,也不是白曉鈴,是王文雅。
王文雅趴在自己床邊睡著了,她睡得好像很沉,臉色蒼白,雙眼也青黑著。她的一隻手還握著自己的手。
看到這一幕,楊正輝終於想起來,自己是怎麼會來到這的。
是見到李德的那天,那個高個子刑警帶來了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他同李德爭辯了一陣,不歡而散。後來妻子回來了,他發現妻子竟然好巧不巧的拿出了那個盤子。於是他又沖妻子發了火,負氣出門。
他開著車在城裡亂轉,不不知道要去哪裡,腦子很亂,想著李德告訴他的那些事。
他根本無法相信。
亂開了一陣車,他想再去找李德理論,可是李德是被他趕走的,他連個電話號碼都沒問李德要。他只好開車去李德說的草容一分局碰碰運氣。
自然,無功而返。
就是在從一分局離開後,心情煩躁的他越開越快,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超速,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思緒正遊離著,楊正輝感覺自己的手被扯了一下,回過神來,發現是妻子睡醒了。
妻子揉了揉眼,淡淡的叫他:
「老公。」
楊正輝想回答他,但是感覺喉嚨乾澀的厲害,難以發出聲音。
「感覺怎麼樣?」王文雅問他。
他只好用力的點頭,又看見王文雅的眼眶一下子通紅,喜極而泣,刷刷的落淚。
楊正輝也下意識對妻子擠出笑容。
之後的兩天,楊正輝雖然躺在床上,但仍然覺得很忙。
有很多人來看他,大學裡的同事、自己的學生,親戚朋友等等,他們大多帶著鮮花或水果,來到病房裡,說著大同小異的問候話。
大部分時間,楊正輝都沒有聽他們在說什麼,只是時不時的嗯哼兩聲。好在來客們也理解他的情況,幾乎無一例外的,都是拉著妻子寒暄。
第三天的時候,李德也來了,他提著一籃蘋果,依然穿著便裝。
在楊正輝眼中,李德是個完完全全的不速之客。楊正輝故意將頭轉過去,不搭理李德。
李德跟王文雅招呼兩句,將那籃蘋果放在楊正輝的床頭,問:
「應該已經好些了吧?」
「嗯。」
楊正輝悶哼一聲,也不回頭。
李德明顯察覺到自己不受歡迎,他也沒再多問,又象徵性的坐了一會兒後便提出要離開,整個過程中,他完全沒有提及楊正輝出車禍前,他對楊正輝說的那些事。
王文雅見李德要走,很客氣提出要送他,兩人一同出了病房。
屋裡沒人了,楊正輝才轉過頭去,盯著開啟的病房門。他覺得有些不對,這些天來了這麼多客人,離開時妻子都是禮貌的客套幾句,怎麼唯獨要送李德呢?
看剛才他們倆好像很熟悉的樣子,難不成,是王文雅已經知道了那些事?
這似乎很有可能,畢竟自己昏迷了這麼多天,按照妻子的性格,她一定會對李德盤問一番的。
楊正輝不禁嘆氣。
正想著,王文雅又回來了,大概,她只是把李德送到了電梯口。
「老婆。」楊正輝想了想,叫她。
如果她已經知道了,那自己也不該瞞她了。
「嗯?」王文雅來到楊正輝跟前。
「對不起。」
「幹嘛說這種話」
「是我不好」楊正輝努力從床上坐起來,打算跟妻子坦白,「那天,不該跟你發火。其實」
「我都知道了,你別說了。以前的事,讓它過去吧。」
沒成想,王文雅打斷了他,像是為了堵住他的嘴,馬上去削了一個蘋果遞給他。
又過去一段時間,楊正輝出院了。
這次車禍很幸運,沒有留下什麼外傷。但是醫生建議他在家多修養,王文雅也堅持暫時不讓他去上班,於是,他只好向r大學那邊延長休假,每天窩在家裡看看書,幫學生改改論文。
這期間,本來就不活波的他變得比平常更加沉默。大多數時候,他都悶著頭做事,王文雅過來跟他說話,他也只是不在意的隨便應幾聲。
偶爾,他也會突然停下手上的事,茫然的盯著窗戶外面幾乎一成不變的風景。
他這樣的狀態不免讓王文雅擔心,卻也沒有辦法。
直到某一天,王文雅看見楊正輝突然又開始整理起了東西,甚至,他從書櫃里,把那個「秘密」的箱子搬了出來。
箱子裡面,那個青花瓷盤還在最上面放著,是王文雅趁楊正輝住院期間放回去的。
「這些東西,我準備丟掉了。」楊正輝對妻子說。
王文雅嚇了一跳,見到丈夫突然這樣做,她不知道怎麼反應。
事實上,知道了楊正輝的過去,王文雅覺得她能夠接受這一箱象徵著丈夫過去的東西,再者,看丈夫近日魂不守舍的模樣,她完全不想再逼迫丈夫。
「你要是想留,留著也可以。」王文雅說。
「不,你說的對,都是過去的事了,沒必要抓著不放。」
「你想清楚了?」
楊正輝點頭。
楊正輝將那個箱子重新合上,和王文雅一起下樓,將它丟在了樓下的垃圾桶里。
天氣很熱,垃圾桶邊散發著不好聞的臭味。附近不遠的地方,有幾個小孩子在花壇邊玩滑板。
「回去吧。」王文雅捂著鼻子對丈夫說。
「我想出去走走。」
「啊?」
「在家待了這麼多天,太悶了。」楊正輝說。
「那我陪你。」
「不,我想自己走走。」
「可是」
話雖如此,王文雅仍然沒法放心,畢竟,上一次他獨自出門的結果,是差點變成植物人。
「沒關係,我只是去外面逛逛。」楊正輝看穿了妻子的擔憂。
他本來牽著王文雅的手,這時,他用力的捏緊王文雅的手,大拇指在王文雅的手背上搓動。
「那你注意安全。」
王文雅知道拗不過丈夫,還是答應了。
楊正輝別過妻子,從小區的一條小路上出去,在外面的路上打了一個車。
「帥哥,往哪兒去啊?」上車後,計程車司機問他。
「隨便開吧。」
「啊?」司機一愣。
「嗯,你隨便開,到哪都行。」楊正輝說。
司機駑駑嘴,從後視鏡里看了一眼楊正輝,模糊的感覺,這個人好像很失意。司機不好多問,就按照他說的,啟動車子,在城裡漫無目的的轉悠。
其實,楊正輝的確不知道該去哪裡。他只是覺得心裡很亂,想出來散散心。
這些天,他努力的不去想白曉鈴,但越是努力控制,越是會不停的想她。
更加要命的是,除了想白曉鈴之外,他越發覺得對王文雅愧疚。
他知道自己是愛王文雅的,白曉鈴也早就是過去式,不管怎樣,應該翻篇才是。
只是,控制不住的覺得難過。
可能,還是怪那個高個子的黑臉警察吧,他帶來了白曉鈴死亡的消息,讓自己原本平靜的生活掀起了颶風。
計程車一直勻速的前行著,窗外閃動著草容市車水馬龍的風景。楊正輝沒有心思欣賞,也不在意這輛車要去哪裡,等他回過神來時,他發現不知不覺,這輛車來到了一個有些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草容大學城南校區的美食街附近。
「師傅!」楊正輝對著前排叫道,「停一下車吧。」
司機將車停在路邊,楊正輝走下去,拐到那條美食街上。
這個時間是學校的上課時間,這裡沒多少人,冷冷清清的,楊正輝在街上漫無目的的走著。
好幾年沒來過這裡,一些記憶中的商店已經沒有了,換成了陌生的招牌。
不過,那家書店還在,招牌上「xx書店」的紅漆有些剝落。
楊正輝往那個方向去,走到書店的櫥窗前時,看到櫥窗玻璃倒影著自己的影子:穿著襯衫和長褲,頭髮上打著髮膠,一絲不苟。
他意識到,現在這幅形象,其實和以前的曾傑有點像。這是他有意為之的,和白曉鈴分別後,他努力的讓自己變成一個「精緻」的男人,大概,或許是內心裡覺得,如果自己一早就是這樣的形象,白曉鈴那時或許也會多少有一點喜歡自己吧。
可是,諷刺的是,李德上次還告訴他,白曉鈴那時是喜歡他且深愛他的。
這可能嗎?
有關這一點,楊正輝依然懷疑著。
從前那個灰頭土臉的自己,白曉鈴真的會喜歡嗎?她不是一次又一次的拒絕了自己嗎?怎麼可能是愛自己的,還要替自己去殺曾傑呢?
即便是身為當事人的他,也寧願相信白曉鈴是恨曾傑入骨利用自己,也不願相信她實際上對自己懷著愛意。如果她真愛著自己,她完全可以跟自己坦誠,不用走到為自己殺人的那一步啊。
可是,她真的可以嗎?
楊正輝回憶著那時瘋狂的自己,重重的嘆氣。
沒錯,他那個時候的確恨著曾傑恨得發瘋,劉薇的事是他心頭解不開的疙瘩,他也確實想過要殺死曾傑,這種心情他更是毫無保留同白曉鈴袒露過。
是自己的仇恨,阻撓了她表達愛意嗎?是自己那始終無法釋懷的恨推著她最終做了那樣的選擇嗎?
所以,她才總是勸自己,要放下對曾傑的仇恨?
楊正輝想著這些,無意識的已經踏進了書店。門口的店員喊了一句「歡迎光臨」。楊正輝回過神看了一眼,店員也換成了更年輕的陌生面孔。
不,還是無法相信。他堅定的告訴自己,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白曉鈴喜歡自己。再說,感情這種事要怎麼證明呢?
說來說去,那個黑臉刑警不過是因為「監外執行」這種刑罰制度在胡亂猜測,可白曉鈴一個普通人,怎麼可能知道法律上有這種制度呢?跟白曉鈴分別後,楊正輝就對她死了心,但她的案子還是無意中在新聞上讀到過。「監外執行」這種事,不用想,肯定是專業律師的提議。
那個黑臉刑警的判斷是錯誤的。
一邊想著,一邊在幾個書架間穿行,店裡的陳設完全沒有改變,楊正輝很快來到從前和白曉鈴常常碰面的地方——那扇落地窗玻璃。
那個時候,白曉鈴常坐在那個位置看書,夕陽斜射過來,她瀑布似的頭髮隨意的散著。楊正輝還記得,和自己相遇的那段時間,她一直在看英國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
楊正輝轉頭,下意識在身旁的書架上尋找著那本書,那個書架是外國小說專區,井然有序的碼放著顏色不一的書籍。
這時,楊正輝的視線一轉,突然愣住了。
在書店明晃晃的燈光下,楊正輝感覺自己的身體頃刻間像灌進了一噸重的鉛,完全動彈不得。連帶著,呼吸都變得急促而沉重,彷彿要窒息。
耳旁,嗡嗡的響起了最後一次見面時白曉鈴那些莫名其妙的話:
「對不起,沒想到,毀掉我們友誼的人,是我。」
「對不起,《呼嘯山莊》我只看了開頭」
就在楊正輝瞪大了瞳孔注視著的地方,就在外國小說書架的旁邊,同樣深褐色的書架上,整整齊齊擺放的,全部是相同的、刺眼的、他卻從未注意到的紅色封皮書籍。
那是整排整排的法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