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女子名喚彩珠,高大矯健,臉龐也生的飽滿美麗,張嘴一笑,白牙齒整齊發光,是個八字吉祥高貴的姑娘。剛入門的時候,王府上下對她寄予了很高的希望,希望這個新來的媳婦身上的喜氣能夠沖走老王爺的頑疾,她可以為數代單傳的小王爺儘早添上兒女,她甚至可以挽回這個因為王朝的更替而日漸悲傷衰落的家族。可事情全然不是那樣。
到了一九二五年的秋天,已經作了數載舊王朝小王妃的彩珠在從北戴河回奉天的火車上,一邊轉動著食指上的黃金戒指,一邊回憶著自己剛剛入王府時候的情景。
年輕的男子掀開她紅色的蓋頭,帶著些好奇和微笑端詳著她的模樣。她只看他一眼,復又低下頭去,可是心中卻印下了他漂亮的臉。從此作他丈夫的這個人跟她同歲,最初待她是不錯的,同桌吃飯,同床就寢,做了所有做丈夫的應該做的事情。但是她漸漸覺得有些不對,但是哪裡不對呢,又說不出來,心想也許過日子就是如此,王府里的日子也就是如此。
老王爺和福晉還在世,府上還有兩位側福晉,生有四個女兒,在自己的府里仍作格格,等著出嫁,還有表親家的兩位小姐從黑龍江來,寓居於此,除此之外,府上的年輕姑娘就剩下明月了。彩珠見這女孩年紀尚小,面容可愛,穿著洋學堂的制服,每日騎著綠色的自行車上學,她從別人口中知道她的來歷,不同的人嘴裡有不同的版本,彩珠自己帶來的丫鬟荷香一邊給她梳頭一邊轉述別人的消息,話里話外的意思是,這個女孩,不僅僅她爹爹曾捨身救了老王爺的命,她從小也是受小王爺照顧的人,現在在府里幾乎是當小姐養的。
彩珠聽了這話就笑了,對傳話的丫鬟說:「小心嘴巴啊,什麼話都敢說。別說那姑娘的爹爹本身也是王府的人,替王爺擋槍是職責所在,就算他們一家替王府送了命,這個女孩該是什麼身份還是什麼身份。」
荷香也掩著嘴巴笑了:「是我蠢,您教訓的是。」
傳聞荒誕,但是也讓人心生疑竇,這位貴族少女從小身處的環境,經歷的事情告訴她自己,越是安靜規矩的氣氛越是醞釀著匪夷所思的矛盾,越是奢侈華麗的地方就越掩埋著不可告人的心機。
這不吉祥的感覺是在一個初夏的黃昏被證明的。
彩珠讓荷香去把下了學的明月小姐請到自己房裡,請她嘗嘗從蒙古帶來的好茶點。聊天的時候難免說些女孩子之間的話,愛看什麼書和戲,沒事兒的時候去哪裡玩,學堂裡面先生嚴不嚴,同學處得愉快不?過兩天裁縫來做秋天的衣服,她可有看好什麼料子?
說著說著,彩珠輕輕牽起明月的手,拄著腮看她腕子上銀色的石英錶,笑了笑說:「這個怎麼跟我的那麼像?」
明月說:「這不是小王爺從上海回來的,給每人都帶的禮物嗎?」
彩珠的眼睛沒離開那塊表:「他對你好。」
這個小傢伙也不算糊塗,小心翼翼地糾正她:「像哥哥般的好。」
「哥哥般的好」?彩珠的心忽然就被這幾個字被燒著了,她牽著嘴角還在笑,話是越說越慢,語氣是越說越硬的:「小明月,說你不懂事,你自己還不在意。他是誰的哥哥?他是顯瑜,顯玖,顯瑋她們的哥哥,他怎麼能是你的哥哥呢?你我兩個人這樣說就算了,這話被別人聽見了,是笑話你,還是笑話這家子人哪?」
到現在,彩珠也記得明月的眼神,她有片刻的思考,不像受到屈辱,更沒有由此產生什麼憤怒,像是從心底里認同了她的話,安靜又從容地點了點頭:「您說的是。」
她又坐了一會兒,閑聊片刻才說要走的,剛到門口,顯瑒回來了。
七點多鐘,放晚飯的光景,他推門進來,見了明月就笑:「明月來了?要走?留這兒吃飯吧」
聽人說,最後能夠結成姻緣的夫妻一定有些聯相的,彩珠剛到府中的時候,也聽親戚們議論她跟顯瑒長得像。如此對比起來,說他們相像的人是多麼牽強附會,更像是某種祝願和奉承。那一天,彩珠發現,汪明月比顯瑒所有的妹妹們長得還要更像他,同樣的長眉長眼,相似的程度讓人嫉妒,同時他們的神態也有一種神秘的,時光久遠的默契。顯瑒先是給她夾了一塊魚肉,然後用湯勺舀了一匙蘿蔔牛肉湯放在明月的小碗里,她抬頭看看他,他向她眨了眨眼。彩珠知道,自己得到的那塊魚肉是鋪墊,給明月布菜才是顯瑒要做的事情。她同時也發覺了,自自己嫁到王府究竟是哪裡不對勁:顯瑒是她的丈夫,但是他的眼睛,他的心從來也沒有放在她身上。
彩珠什麼都沒有說。
但是自此之後,她的心裡像是長了一個渾身都是毛刺的小蟲子,四處亂爬,又痛又癢。痛的是,她年紀輕輕,剛剛嫁進這前朝王府,還沒來得及站穩腳跟,還沒生下一男半女來證明自己的愛情和健康,就已經在最近的地方遭遇了地位卑微卻早來一步的敵人;癢的是,那年輕的女孩,看上去清純可愛的,毫無心機的,像顆春天早上草原上的一滴透明的,帶著香味兒的小露水,她怎樣才能聰明地又不失風度地除掉她呢?
她想到的第一個辦法是要把家裡這個非親非故的女孩嫁掉。時機剛剛好,彷彿上天也要助她一臂之力。老王爺從前的門人在廣州做成了生意,環境很好,帶了價值連城的禮物和稀世少見的好藥材來府上感念王爺從前施的恩德。
王爺已經卧床不起,不願見客了。在府上設宴,出面款待的是福晉。精明的門人一整頓飯都是感恩戴德的好話,飯畢才提出了一個造次的要求:想要替自己的兒子向大格格顯瑜提親。
福晉當時放下茶杯:「送客。」
晚上彩珠伺候福晉梳洗的時候,老福晉仍憤憤不平:「他爹爹原來給管賬的做副手,他自己是光緒六年的貢生,留在府上出出主意,等著京城的缺兒,平時不聲不響的一個人,沒見王爺怎麼額外待他,忽然來謝恩送禮,我也覺得奇怪,原來是這麼個心思。」
「怎麼也糊弄不了您啊。」
福晉淡笑:「皇上現在在天津衛玩呢,在舞廳里跟洋酒鬼打官司。我必須想一想他,才能舒服一點,否則想起來連個在南洋做買賣的都想娶我們家的大格格當兒媳婦這事兒,我這心啊,堵得慌,你懂嗎?彩珠?堵得慌」
她輕輕梳理福晉銀白色的頭髮,沒吱聲。
福晉在鏡子裡面抬眼看了看她:「你怎麼想?」
「做生意的跟做生意的也不一樣」
「什麼意思啊?」
彩珠低下頭微微笑,心裡明鏡一樣:福晉當時變臉送客,那個叫做「姿態」,老話叫做「威儀」,但是有些話有些道理,她是在等著別人說出來。
彩珠道:「也是念書人出身,道理明白得不少。身份地位的話,您也說了,皇上都在天津衛跟洋酒鬼打官司呢,沒落的貴族多的是,看這個給家裡的姑娘們選夫家,不保靠啊,額娘。」
「」
「自己家的門人嘛,知根知底的。」彩珠繼續說,「大老遠來的,滿有誠意的樣子。」
「我是怕委屈了大格格」福晉嘆了一口氣,「那家無非也是要一個皇親國戚的背景,應酬交際做生意的時候可以說,給兒子娶到旗主王爺家的大格格我們這臉面」
彩珠彎下腰,在福晉旁邊搖搖頭:「額娘說得對。所以,大格格不能嫁。」
福晉轉頭看看她:「那你」
「明月。既是府里的人,又不是王爺的閨女。」
福晉想了想,眉頭皺了起來:「對方要娶的是」
彩珠的聲音更小了:「您把她當格格嫁,他們還敢不當格格娶?」
福晉聽了她的話,沉吟良久,看看彩珠,低頭想想,復又看看她,很久她卻笑了:「明月從小跟著顯瑒的,這個你知道吧?」
「」
「彩珠,你是聰明的孩子,你出的是個好主意,我打算照你說的,跟王爺商量商量。」
「還是阿瑪跟額娘拿主意。」
「但是我有點事兒得跟你說明白:什麼朝代,爺們兒都還是爺們兒。這個明月你送得走,可能還有下一個明月進來,懂嗎?女子賢良,這個手你不能抓得太緊。」
「額娘在說什麼啊」
「你去吧,我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