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發生的事情有許多暗藏的巧合。
顯瑒要去市中心的洋行辦事兒,鎖好了明月就離開了家。
快過中秋,王府裡面有幾處庭院要修繕,工匠是管家的侄子帶來的一幫兄弟,五六個爺們兒,工程進展到要往房頂上抹泥添瓦的階段,夥計們發現原來配的琉璃瓦顏色不對,臨時又從作坊買來不少,因而王府的偏門是一直打開的,方便他們來回運送材料。
看門的羅頭兒前一天晚上喝多了酒,說是看門兒,卻一直在牆根兒下面的陰影里一下一下地點頭打盹。
南一就是這樣跟著運送建材的工匠們從偏門混進了王府。可進去了又犯了難:院子太大,哪裡是明月的地方?她摸摸索索地進了一處小花園,這裡種著兩株碧槐和一大片密實的月季,老綠色的葉片上托著無數個深紅色的骨朵,美得濃郁華麗。石子鋪就的甬路在花園裡面轉了個圈通向延廊,中間的平台上擺著白色的,鏤著花案的桌椅,圓拱形的腳,南一在畫報上面見過的。她在這一處所在正不知何去何從,一個頭頂上團了兩個小髻的女孩從月牙門裡走了出來。
孩子的脖子上戴著金項圈,金絲籠里鎖著一枚綠光流動的玉,她身上穿著一套暗紫色的綢緞褂子,上面綉著大朵大朵的白玉蘭。南一從來沒有見過衣飾如此華麗的小朋友,更有趣的是,當她走近了看那小孩,發現竟是一個小明月。南一心裡想,哦原來他們家人長得都像。
女孩先說話了:「找誰?」
南一蹲下來對她說:「你可認得汪明月?她是不是住在這裡?」
女孩點點頭:「跟我來。」
南一跟在她後面,在重重疊疊的宅院里走過,一路目之所及,皆是雕樑畫棟,花團錦簇,卻不聞人聲不見人影,彷彿寂寞天空里的神仙洞府。南一留了心眼,一路留心記憶所有經過庭院的花草特徵,以免等會兒自己出來會在這裡迷路,比如某處一方井口,被茂盛的雛菊覆蓋了半邊兒,只露出青魆魆的嘴。
她終於被小女孩領到一個圓形小院,坐北朝南的方向有一個兩層小樓,不必說也是精美非常,但奇怪的是二樓一樓所有門窗都緊閉上鎖,南一跟小姑娘說:「真是這裡?我,我要找汪,明,月。」
她話音沒落,只聽「撲棱」一聲,繼而有人叫她的名字:「南一?!是不是你?!快!快救我出來!」聲音是從小樓裡面傳出來的,她果然被鎖在那裡!南一撲上去:「是我!明月!我是南一!怎麼救?怎麼救你出來?」
「把鎖砸掉!快!把鎖砸掉!」
南一四處散目,看見柱子下面放著一個舊花盆,還剩半盆土在裡面。南一把花盆搬起來,照著門上的卡頭就砸了下去。一個老婆子從外面跑進來,吼叫著上去把南一攔住:「幹什麼你?你是誰啊!你要搶劫啊?!」
明月在裡面大喊:「別管她,南一!快砸!使勁兒啊!」
南一狠狠推了一把那老婆子,回身繼續砸鎖,她腦袋發熱,渾身是勁兒,眼前閃動的是剛才看到的那口井。她從小就聽人講過宮裡的故事:不聽話的妃子和宮女被結結實實地捆住手腳,大頭朝下扔到窄小的井裡,連個彎兒都不拐,直挺挺地浸死,她們的鬼魂飄到哪裡都是濕漉漉的,袍子下面沒有腳,經過的地方淋一串水漬。她的好朋友被鎖在這個前清大宅里,她會不會也被直挺挺地投進井裡呢?她會不會也變成一個濕漉漉的鬼魂呢?南一越想越害怕,越怕就越有了救人的力氣。她得把明月救出來,一定要把明月救出來!
木頭門上的銅卡頭鬆動了,明月在裡面用力一撞,居然跌了出來。南一把她拽住,兩人來不及說話,撒腿就跑。那被南一一把推開,頭撞在柱子上的婆子清醒過來之後,明白自己居然沒有給小王爺看住明月姑娘,活生生地被她跑了,不由得哭喊起來:「出,出人命了!」
明月和南一跑出王府,跑出雨露巷,一口氣跑得遠遠遠遠了,踩在馬路牙子上坐下來,她們渾身大汗,氣喘吁吁,費了半天勁才把氣給喘勻了。她們相互看看,南一這才看見明月腫著半張臉,她用發抖的食指指了指明月:「你,你怎麼了?」
明月轉過頭去:「有人打我。」
「誰啊?」
「……」
南一想了想:「你叔叔?他,他比我媽還狠啊。」
明月沒說話,眼淚卻落下來。南一麻了爪,想要安慰又怕說錯話,想了半天,換了個話題:「你家太大了,你家像故宮一樣。你們不會是皇室吧?明月,你不會是公主格格吧?」
明月兩隻手肘支在膝蓋上,又用兩隻手拄著臉頰,兩邊的眼淚在下巴尖上聚成了一大顆,噼噼啪啪地落在衣服和裙子上,她慢慢地說:「他,他姓愛新覺羅的,但是他不是我的叔叔,我騙了你,南一……」
「那他是誰呢?」南一迷糊了,她是個直率而單純的孩子,生活在一個平凡安靜的環境里,這樣的孩子對於世上的荒唐心酸是不敏感而且缺乏想像力的。
「……你可還記得《黃薔薇》?」
南一想了好半天才恍然大悟,之前隱約覺得古怪又不曾細究的事情終於有了答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兩人一直沒說話,好半天,南一問:「那你現在想要怎樣?」
明月擦了眼淚:「我出來了就再也不回去了。我要離開這裡。我想去北平或者南方。」
「你一個人怎麼去?」
「我不怕。我可以做工,可以要飯,不然路上死了也行,死了也比回到那裡去好。但是我可不會死……」
明月口口聲聲的「死」字提醒了南一,她一個激靈,戰戰兢兢地對明月說:「實際上我今天去找你,是有事兒,有事兒要你幫我的……」
————分割線————
她們下午趕回南一的家裡,直奔地窖。所幸這天劉太太出門見朋友,女傭也沒有過來取東西,沒有人發現藏在這裡的吳蘭英。她見是明月,掙扎著要坐起來,明月走過去握住她的手,發現她在發燒。蘭英肩上的傷口不深,子彈擦身而過,但是已經有了輕微發炎的癥狀,不治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明月說,得送醫院。
南一道,被發現了怎麼辦?
蓋好毯子,偽裝好就行。
南一道,我害怕。
害怕也得救人。
南一跑回房間,拿了姐姐的大衣和帽子出來裹在吳蘭英的身上。兩個女孩架著她出門,叫了兩輛人力車直奔大西門美國人開的教會醫院。民國十年,公元1921年九月三日下午兩點多鐘,奉天城秋老虎當頭,艷陽流火,明月的心裡焦躁不安,像被放在油鍋裡面反覆煎熬:世界忽然大了,依靠忽然沒了,那麼多的事情要她自己面對,要她自己拿主意。
她們一到醫院,吳蘭英就被送進了處置室。馬上有護士為她清理傷口,但是救命的盤尼西林太昂貴,要想打針,必須先交錢。
明月把手錶從腕子上擼下來:「找個當鋪,當掉它。跟老闆說這是歐洲貨,值錢的。」
南一道:「我要多少?」
是啊,要多少呢?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十六歲生日的時候,小王爺贈的禮物,錶盤上有鑽石,錶鏈上還有小顆小顆的綠寶石,耳朵湊上去聽,秒針轉動起來會發出水滴一樣的聲音。那麼多的禮物,她頂喜歡這個,可是誰又知道這表會值多少錢呢?
「當鋪給多少,你就加兩成。」明月說,「我在這裡看著,你不要耽擱,錢拿來,讓蘭英姐把針打上,比啥都重要。」
南一點點頭就跑了出去。
離醫院不遠的地方就有應運而生的當鋪,為了救急治病,典當的東西五花八門,高高櫃檯上的老師傅是見多識廣的,剛看到那塊表,放大鏡後面的老眼就眯起來了。他磨磨蹭蹭了半天說道:「不像真的啊。」
南一急了:「你才不像真的。」
「待我拿到後面去研究研究。」
「你去後面研究行,手錶給我留下來。」
「我眼睛花了,總得找人商量啊。」
「不許離開這裡。」
老師傅叫來了老闆,老闆叫來了老闆娘,亂七八糟的說辭一大堆,無非就是想把價格壓下來,想把東西留下來。
南一拍著櫃檯:「快點啊,要不要,給句話。」
老師傅道:「三十大洋。」
南一道:「三十六。」
老闆又作忍痛割肉狀,良久方說:「成交。」
然後要點錢,寫文書,簽字畫押,南一心急火燎的,看這幫人怎麼動作都慢,她哪裡知道,正是因為當鋪的磨磨蹭蹭,她才撿了一條小命,沒有跟吳蘭英和明月一起被接到線報摸到醫院來的保安局探子捕到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