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清的第一個皇帝是上一個朝代的武將,他曾在這個地方清點他的部隊,宣讀發動戰爭的檄文,之後戰無不勝,收編了遼東一代所有的武裝力量。他的兒子建立了獨立的政權和強大的武裝,控制了整個東北地區和蒙古東部,與山海關內的前朝政府分庭抗禮。第三代的領袖像他的先輩一樣在這裡點兵誓師,終於帶著他的軍隊殺入山海關內,統一了這個遼闊的國家。建立了清朝。這是,」小林元哉的手覆在漢白玉平台的邊緣,「他們的點將台。你仍可以看到這上面的浮雕,你看到這些殘存的士兵和武器嗎?根據中國人的風水之說,這小小的一塊地方可以給兵家帶來運氣和士氣。但是在這個朝代覆滅之後,情況卻變了。十多年的時間,前後有三個軍閥也想要借這裡的風水給自己找找運氣,在這裡點兵,結果有的戰死,有的為叛變的手下所害,還有的遭到了意外。統統連條命都不剩了。眼下當權的這位很聰明,從來也不去碰一碰這個地方。」
「小林君把這件事情告訴我,是要……」
「因為我想拜託東君想個辦法。」小林元哉說,「我想要這一塊地方的祥瑞之氣,我要你在此地修建一個建築物,一座樓,一座碑,一片廟宇或者哪怕一個池塘,什麼部可以。只要能夠因勢利導,帶給我們運氣,庇佑我們得到這個富饒的地方,讓我們可以把這個國家從巨大而無恥的浪費中解救出來。」小林元哉看著修治,目光誠懇,「我要你,東君,想個辦法。」
「小林君也認識別的設計師吧?為什麼會要我想這個辦法呢?」修治道。
「這個問題很好。」小林元哉微笑著說,「東君你看,點將台後身,就此延廣場向西三百米,到下一條小街,兩條輻射出去的大路中間這一部分,大約一萬兩千平米的地塊,是屬於一個人的地產。這廣場周圍大部分區域,我們都已經通過各種手段,以日商的名義購得,除了這一塊地方,買主死死抓住,不肯放手。這個人東君也應該認識。他是大清朝留守關外的旗主小王爺愛新覺羅顯瑒。不久前,他指示一個女人去關押東君的地方與你見面。接著東君在軍警面前,拒絕指認搶劫奉天銀行的土匪。你為了這個女人說謊了。對不對?」
修治並不震驚,看著小林,反倒笑了:「先生的功課做得很細緻。不過營救我出來,實際上並不划算。如果逮不到劫匪,中國軍警和他們的上司就要把事情算在日本人的頭上。您還搭救我,不是加重了嫌疑嗎?」
小林哈哈笑了,一臉得意:「如果我能把那筆錢拿到手,那就不算是擔嫌疑,對不對?」
修治看著這個中年軍人,知道此人說話做事心機重重,步步文章。
可見奉天銀行劫案還遠遠沒有結束,還沒有真正的結果。
「東君。我為什麼選擇你來合作?首先你跟我是校友,出身背景很好。其次我看過你的一些作品,思想與靈性都很豐富,只是空間太小,不得發揮。最重要的一點,東君,你跟我,我們有同一個對手,就是這位小王爺。我想要他的地盤。你呢,恕我冒昧:你想要他的女人。」小林皺皺眉頭,帶著白色手套的雙手攤開,「沒什麼不對。他們都在浪費。浪費了資源。運氣。還有美麗的女子。我原本倒是覺得這事情不那麼困難。只是戰爭該來沒來的時候,臉皮還沒有撕破,強取豪奪並不好看。」
修治轉過身去,良久方說:「小林君解釋得很仔細,我能不能簡單地理解:軍方想要這塊帶來運氣的地方,我被看中幫你們改造和蓋樓,可以得到的好處除了一個女子可能還有揚名立萬的機會。是不是這樣?」
小林道:「這樣說也沒有什幺不妥。只不過我對於東君的欣賞並不功利,確實發自內心。」
「如果我願意為軍方工作,幾年前就可以參軍。」
「人永遠不可能堆確的預知你需要什麼,或者你想要什麼。建築工程直到結束都沒有最終定稿,我們總要根據實際情況的需要修改圖紙。」
「我需要什麼,我想要什麼,我可以自己爭取。」
「拒絕和浪費機遇,愚蠢而且可恥。」
「你們在準備戰爭。」
「那只是手段和過程。」
「這手段和過程,卑鄙而且殘忍。」
「那要一百年以後再說!」小林站在修治面前,目光沉沉,「東君。我不是要跟你辯論。你一個人腦袋裡面的是非曲直不能阻擋歷史和政治的車輪。我在提供給你一種可能性。如果你願意合作,有了主意,請來找我。」小林元哉說完便乘車離開。
修治一個人站在點將台旁,在早春下午白亮的陽光下,他看著圓形廣場和四周街道上的車水馬龍,看著這繁雜的尚沒有科學規劃的古老城市的中心,他耳畔回想著小林元哉的話,他想起大街上那緩慢移動的領取救濟糧的隊伍,他也想到汪明月的臉龐形容和那心機惡毒的小王爺,小林說的沒錯,這些人浪費了這個地方,這個男人浪費了那美麗善良的姑娘!東修治那在監被裡面很久沒有發動過的建築師的靈感與神經彷彿開始漸漸恢復,蠢蠢欲動了。
公曆三月初,旅居奉天的日本人舉行了一次規模不小的酒會。
聚會的組織者是日商協會的秘書長池仲和他擔任日僑小學校長的太太諾子。聚會是西式的,來賓可以拿著酒杯一邊喝酒一邊聊天,場地中央有一個舞池,樂隊請的是德國人,因為事先有通知,大多數的女士穿的是裙,比穿和服更容易跳交誼舞。
日本僑民的聚會定期舉行,人數不斷增多,場地不斷擴大。來聚會的商人佔了大多數,但是也有不少人脖頸挺直,吝嗇笑容,表情倨傲,即使他們身著便裝,也一看使知是軍人,這些人的人數也在不斷增加。
與他剛來到奉天時相比,修治多了很多朋友,他們相互問候聊天,大部分是一些關於經濟工作和政治的話題。他去取香檳酒的時候,居然看到了百合子。她穿著一件白色的羊毛裙子,胸前綴看一條藍寶石項鏈,臉上化了妝,打扮得非常成熟漂亮,與他們上次見面時相比,彷彿一下子長大了幾歲。修治看到她一愣,百合子卻微微笑起來:「最近還好嗎?修治君。」
修治點點頭:「很好。百合子怎麼樣?」
「跟從前一樣。過些日子可能要換一間學校念書,不過還沒決定呢。」百合子看著修治,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離得很遠就看見修治君了,看見你跟朋友們說話,我還在想,你要什麼時候看見我呢?」
修治笑起來,飲了一口酒。
百合子拿著自己的酒杯,走近了一些:「修治君臉上的疤是怎麼回事兒?」
「這裡?」修治摸了摸顴骨下面,那裡有一道淺淺的白色疤痕,是他在牢房裡面跟人打架的紀念,他笑笑,「忘了。可能是在工地的時候不小心碰傷的。」
百合子看著他的眼睛,慢慢說道:「我聽說修治君的事情了……石田先生也來找我父親想辦法,只是他們都束手無策,我在門外面聽到的……你安全無恙,這可真好。我真為修治君擔心的。」
「謝謝你。不過,情況也沒有那麼糟糕。我來這裡以後一直都是不停的工作工作,忽然得到機會能夠休息也挺好。而且以後回日本度假的時候,別人說吃過中國的飯菜,我可以誇耀說,見識過中國的牢房了。」
百合子笑起來,抬頭看著修治,他的眼珠兒深黑明亮,睫毛濃密,眼尾有兩道弧線美好的笑紋,修治的鼻子和嘴唇像最高明的雕刻家用細緻的刻刀精心琢磨出來一樣,方圓適中,線條完美。相由心生。這樣面目英俊的人有著一個溫柔堅毅的心,沒有一絲任性和不自責任的神經質,樹一樣優雅,山一般可靠。
百合子低下頭去,她二十歲,遭遇了一個深為欣賞卻不能在一起的男子,有過短暫卻真誠的交往,此後直到滿頭白髮,兒孫滿堂,也不會再忘記了。
修治看著百合子,他有些猶豫自己這樣做會不會不恭敬,良久還是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汪明月。
大廳中央的燈光忽然熄滅,牆壁邊緣暗黃色的燈光亮起,樂隊的四位提琴手點燃了樂譜架旁邊的蠟燭,接著開始演奏起一支年代悠久的歐洲民歌,人們低聲交談,場地中央有人步履優雅地跳舞,在酒香浮蕩,音樂悠揚的空氣里,修治忽然在角落裡看見了汪明月。她坐在一把高腳椅子上,拄著下巴,側耳聆聽,暗自出神。壁燈的光亮自她身後穿來,修剪出美麗的側影。
修治轉過身,仰頭飲幹了杯中酒,香檳清冽香甜的氣昧洋溢滿口,蕩漾在胸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