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見過我照片?是家裡人?」
「一直住在奉天。」
「奉天啊?小時候跟阿瑪去過的。十二歲的時候。雪好大呀。」她又吸了幾口煙,團身坐在榻子上,一手拄著腮,仍是後背對著顯瑒,像是自己跟自己說話,「冰棒和糖葫蘆都不錯……這才過了幾年啊,那些我都不愛了,只好這一個。」她揚了揚手裡的煙稈,「您看到的,可能就是送去給皇上看的那張照片。我在上面,樣子還好吧?」
「端莊美麗。娘娘現在容貌未變。」
「您當我自己沒長眼睛?」她笑了一下,「照相那天我是不願意的。正跟丫鬟們在院子裡面踢毽子。額娘說,只一下就好便拉了我去。後來聽說那張照片跟其它很多女孩的放在一起,被很多人仔細地比較鑒別篩選,到底送到一個人面前,讓他做最後的選擇,他在我的那張上面畫了一個紅圈,然後我就跟著他了。出了紫禁城,又來了這裡。」
「皇上……他為人和氣,待人好。」
她聽了這話,猛地回過頭來,看著顯瑒:「要是能選,要是誰能問問我,我,我就……我才不去照那張照片,我,我要把那毽子踢完!」
顯瑒替小皇上說話,逆了她的耳朵,瞬間反應很大,從榻子上面下來,套上鞋子站起來,用煙軒指著顯瑒:「我知道你是誰了。我聽他們說過的。你是從奉天來的王爺。難怪你替他說話,你們都一樣!你們都一樣!」她說罷就朝著他撲過來,沒幾步卻腳下一滑,倒在地上,顯瑒想要上前扶她起身,她卻掙扎著坐起來,不住地咳嗽,沒忘了向他推推手,讓他不要靠近。月光下,這女子瘦得如同夏天風雨之後飄落的一片殘葉。她分明還是新的,卻已經舊了。
眼下的形象情景讓顯瑒想起了自己的額娘,彩珠,幾個紛紛遠嫁的姊妹,還有留在身邊卻不得歡顏的明月,他的心神瞬間被一種悲傷疼痛的情緒佔據,幾乎落淚。他垂著手,輕聲對那末代皇后道:「什麼都是別人的,只是身體是您的。還請娘娘待自己仔細一些。」
他在餐廳的架子上找到了紅酒,擰開小燈,倒了滿滿一杯,心裏面百味雜陳,沒飲幾口,手就開始抖了,逆著性子喝酒,就是這般容易醉,但是醉有醉的好處,那些難過和悲傷讓出了城池,腦袋裡面開始想念從前的好事兒,他少年時候飲燒酒,馴烈馬,放兇悍的細腳獵狗咬野豬,跟自家的兄弟摔跤打架,直打得口鼻流血的事迹。身上漸漸發熱,一杯接著一杯。沒留意另一個人也披著睡袍摸進了餐廳。
顯瑒拿著酒瓶子要再給自己滿上的時候,杯口被另一個人的手罩住了。他抬頭看,是見面就開始纏看他,整整兩天的柳穎,年輕的瓜子臉,笑嘻嘻的小模樣,一雙眼睛水汪汪,全是情誼。
「放在這兒的酒不可口。」他嗲聲嗲氣地說。
「你還有好酒?」
「當然了。」
「藏在哪裡了?」
「沒藏。就放在後院的酒窖里了。誰想喝,都可以去找。你新到這裡,不知道而已。」
「你都知道啊?」
「當然了。」他趴在吧台上,歪歪地抬著頭看他,「這可是我家。我爹爹的房子。四處都是他搜羅來的寶貝。」
「是嘛?」顯瑒帶著酒氣,拖長了聲音,跟他有問有答。
「皇上他,也是我的客人來的。」
「你們相處得可好?」顯瑒一手拄著頭看他,饒有興味,罕見的耐心。
「那還用問?」他更得意了,「我跟他,比皇后娘娘跟他還好呢。我剛見你在大廳裡面跟她說話了,那些話她見一個人說一遍,你不可不聽,也不可全信啊……皇上可是好相處。我也是好玩伴。我們家是皇上的朋友,爹爹做生意,見客人,結識到新夥伴都請到這裡來,覲見皇上的….」他話沒說完,臉上便挨了一下,眼前一花,捂住了臉,過了一會兒才明白,那一記耳光是眼前這位爺賞的,力道不大,但是聲音響亮,柳穎當時便呆住了,「……你這是幹什麼呀?」
「你們家,你爹,你們把皇上和娘娘當什麼了?」顯瑒慢悠悠地說,眯著眼睛看那柳穎。
「沒當什麼啊。尊貴的朋友啊。別人請不到,只住在我們這裡的朋友啊。」柳穎仍捂著自己臉頰,有點委屈。卻迎著光,看顯瑒那張稜角分明俊美非常的臉,怎麼有人會生得這般好看?那長長彎彎的眉目,那挺直的鼻子,那薄薄的嘴唇,那微微上翹的唇角,隱隱帶著些笑客,這笑容在柳穎看來是男性的,邪惡的,誘惑人性命的,他立即覺得這顆心裡又甜又癢,燥熱萬分,舌頭打結,喘氣都急了,「只是,只是他比不得你。我一見你,就想起戲文裡面那句話: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我從前若不是見過你,就一定夢見過你。你信不信人和人之間是有這個緣分的啊?你瞧,我這掌一心有顆痣,算命的說,這是上輩子的約定,是要見到從前失散的
那個人。我那些交心的好朋友,沒一個是掌心帶痣的,我猜想你肯定有的,你要是沒有,我就去把自己這一顆也剜掉。」他越說越快,越說越急,「你有沒有?讓我看看可好,請讓我看看……」
他說話間就伸手去抓顯瑒的手,顯瑒躲了一下,柳穎便撲了過來,一隻手去抓他的手,另一隻手臂張開去摟他的脖子。面容姣好的柳穎公子從小跟母親的師傅學過幾天戲,身型步伐多少有點科班出身的料,搖搖擺擺,柔軟如同女子,跟顯瑒這樣你推我擋之間就有點像兒童的嬉戲,他頗得其樂,笑著還要去找顯瑒的手,冷不防臉上又挨了一下子,也不顧比剛才疼得多了,嘴上道:「你打我,我也不怕,就要看看要看看你手上可有跟我約定的那顆痣……」
「你躲開!」
「我不。」
「我真揍你啦?」
柳穎還道奉天來的顯瑒王爺跟他的一眾玩伴一樣,都是些沒大沒小沒規矩的混球,他自己玩得開心,不管他的警告,也不去找他的手了,伸手過去想要掐他那精瘦壯實的腰桿,再摸一摸,胳肢胳肢,把他弄笑,眼看就要夠到了,說時遲那時快,就差那麼一點的距離,顯瑒抬起右腳,把他椅子一下踹倒,柳穎手還向前探,仰頭就向下倒去,後腦勺著地,「啊!」地一聲大叫。
顯瑒沒完,換他撲過去,一手掀起柳穎的衣領,一手用了力氣,左右開弓,十來個嘴巴結結實實地打在他細皮嫩肉的臉上,一邊打一邊低聲喝道:「我讓你躲開你不躲開,上來跟我起膩,想幹嘛?跟相公那一套,玩到你家王爺我頭上來了?你沒瞎啊,怎麼不認人了?啊?!」
柳穎被拎著小脖打,只覺得耳邊聽到各種器樂,眼前見到無數顏色,一時直挺挺地毫無反應,被顯瑒盡著一性子打了好一會兒,所有出去的知覺才恢復原位,方感到臉上又疼又脹,嘴巴裡面又咸又腥,當下手足亂動,哇哇大叫,高呼救命!救命!
餐廳里的響動和叫聲把這座房子喚醒了,保安傭人房客們紛紛披上袍子開了燈卷過來,進了餐廳就見人高馬大的顯瑒擄著柳穎打臉,人們紛紛上前去拄,顯瑒存心要把事情鬧大,立著眉毛,回頭一指:「我看哪個過來?」
眾人皆不敢上前,不知是誰想到了,忙找老太監去請皇上。住在三樓的溥儀已經帶著眼鏡穿著袍子下來了,推開旁人想要上前救柳穎,嘴裡叫著:「表哥!表哥!」
顯瑒只當是沒聽見,仍拎著柳穎的脖子吼叫,呲牙裂嘴,惡形惡狀,聲音洪亮,字字清晰:「你敢跟我摸摸索索,你把我當什麼?!你當變了天,你就能欺到我頭上來了?我是不孝,我是無能,江山我沒守住,寶貝讓人一件一件連騙帶偷地弄走賣掉,如今你連我手都敢碰了?!你爹爹慣得你折壽!你爹爹慣你,你爹爹慣你,我不慣你!來來來,你要看我手心,現在你給我看好了,看我手上有沒有你那顆痣!」
他撈起來柳穎,張開右手的手掌讓他看,順勢又握了拳要揍他鼻子。溥儀在一旁聽了他這幾句話正尋思,見顯瑒又兇猛起來,用了全身力氣撲過去抓他的手,身子半倒在地上,低聲地求他:「表哥!表哥!表哥你息怒!小柳公子平時就是小孩心性,衝撞了你就當是小還子不懂事,表哥是大人,別跟他置氣啊!」
一身酒氣的顯瑒聽了這幾句像是往心裡去了,怒火平息下來,手上沒松,卻回頭看了看溥儀,溥儀不住地說:「看我面子!看我面子!」
「皇——上——。」他慢慢說道,聲音拐了個彎,像是明白了,忽然又回頭教訓柳穎,「你給我看好了,皇上他和氣,是他心性慈悲溫良,他不是你玩伴!不是你朋友!皇后娘娘也不是!她說什麼,說幾近,你都要聽好了,記好了,把話兒接好了!聽到沒有?!」
小柳又疼又怕,三魂丟了七魄,虛弱地點頭:「聽好了。聽好了。」
顯瑒這才鬆了柳穎,整理了自己的袍子,端端正正地給溥儀跪了下去,行的是五體投地的大禮。
人們鬆了一口氣,知道事情終於過了。
挨打的是柳穎,接受教訓的卻是所有人,此後再沒人敢去糊弄怠慢那和氣的小皇上或跟他沒深沒淺地交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