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一已經有好幾天沒有見到董紹琪了,這天晚上,他居然入了她的夢。
白花花的夢境,光強得刺人眼睛,南一看了好半天才分辨出紹琪的輪廓,他正坐在一口古井沿上,雙腳離地,樣子挺自在。
南一道:「紹琪,下來,那裡危險,你會掉下去的。」
紹琪道:「你不想我掉到井裡?」
「你是我朋友,你掉下去,我還得救你。」
「你要怎樣救?」
「我游泳還不錯,撈你上來不成問題。」
說得紹琪笑起來:「這麼口井,哪有你手腳撲騰的地方啊。」
他從井沿上下來,朝著她走了幾步,嬉皮笑臉的沒有正經,南一說:「最近忙著做什麼?怎麼不來找我玩兒?」
「劉南一,你什麼時候學了客氣話了?」
「……」
他看著她眼睛:「我知道你心裡沒我,你惦著別人呢。」
南一倒不怕他說明白,聳聳肩膀:「那又如何?」
話音沒落,紹琪回身就跳井,南一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和身手,居然一把薅住了紹琪的衣服領子,懸在井裡的紹琪抬頭看她:「還真搭救我?」
「你是我朋友。」南一道。
她就要抓不住了,手指發滑,一身冷汗,急得要命的瞬間狠狠睜開眼睛,慶幸地發現竟是噩夢一場。
她打算明天其他辦公室找那董紹琪。
……
「紹琪?紹琪請了十來天假了,一直沒來上班啊。」上次見過的胖子跟南一說。
「事假還是病假?」
「有事吧。沒見生病。紹琪從來不生病。」胖子呵呵笑道。
「什麼時候回來?」
「那可不知道。」
「沒有辭職吧?」
「那沒。手裡的工作還說拿家裡去做了呢。」
「他最近做什麼工作啊?」
「哦還不是原來那些,整理地方史料啊。」
南一心生狐疑,心想這個董紹琪居然真的玩失蹤呢。她若奔他家裡去找,到底有些不太妥當,慢悠悠地從紹琪工作的教育局出來,心裏面也沒有個注意。一個人走啊走,就走到了太清宮附近,站在那裡愣了愣,好久不去的山貨行那裡有人出入。南一加快腳步走上前去,見幾個工人在換招牌——山貨行要變成朝鮮飯館了。
南一找了個管事兒模樣的問原來的老闆去了哪裡了?這人說,不知道啊,我的錢和手續都是中間人幫忙辦理的。南一急了,說這個鋪子你也敢接,這原來是土匪的聯絡點。那人道小妹妹我出來當廚子的時候你還在家尿炕呢,別搗亂哈,該幹啥幹啥去吧,等我開張了你有空過來嘗嘗。
工人們把幾個舊傢具往外面搬,一把紅松木的椅子南一是認識的,那是土匪譚芳的椅子,扶手上面雕著龍,磨得光溜溜。南一道:「這個,您是要扔了不?」
「我等收舊貨的來,要賣的啊。」
「賣給我吧。」
那人上下打量她:「你出多少錢?」
南一道:「你要多少?」
……
仲夏季節,黃昏時分,地面上暑氣未消,劉南一花光了手裡面所有錢買了一把又沉又硬的舊椅子,一步步往家裡搬。沒走多遠,她便大汗淋漓,頭上的汗水順著額頭流下來,流到眉毛上,又滴進眼睛裡。汗水又咸又澀,蟄得眼睛酸疼,南一忍不住了,就把椅子放下揉眼睛,誰知道眼淚越揉越多,流了滿臉。
有人經過,回頭看她,低聲議論:這個姑娘怎麼了?想起什麼傷心的事情?怎麼站在大街上哭?
……
同一時間,圓形廣場西南側的工地上,董紹琪正把身上背的二十六塊紅磚一個一個地卸下來。王頭兒總覺著這雙手這個人特別彆扭,這天終於忍不住了:「我說兄弟,看你好久了,來幹什麼的,給交個實底吧。」
紹琪抹了一把汗:「幹什麼的?你說我是幹什麼的。幹活兒賺錢的唄。」
王頭兒蹲下來看看他:「進來就賊眉鼠眼的四處看,我原來當你是要偷磚頭,到現在都沒有出手,顯瑒然你不是沖著磚頭來的啊,看中什麼了?有什麼套路?早點告訴我,咱倆還能一起合計合計,你說是不?」
紹琪看著王頭兒,這是個粗糙生硬的漢子,莊戶人家出身,進城來摸爬滾打多年,體格強健,心思狡猾,為了生計,能欺負到別人就絕不謙讓,能佔到便宜也永遠不會手軟,紹琪心想,這人的心裡,能不能還有點熱乎氣?
他笑笑仍抵賴:「我不偷你磚頭就得了唄。」
王頭兒也笑笑:「我侄子病好了,後天就不用來上工了。你這小子在這裡讓我不放心,趁早走。」
「您容我再呆兩天。」
「那還不說實話!真要我把你交給日本監工是怎麼著?!」王頭兒忽然一聲大吼,把旁邊砌磚的人嚇得手一抖,磚頭掉在地上。
紹琪冷哼一聲,拍了拍兩隻手掌上的灰:「您一定想知道?我嘛,也沒什麼大事兒,不偷東西,不圖錢,就想看看這個工地到底是個什麼造型,怎麼護衛得里三層外三層的不讓人知道。」
王頭兒愣了一下。
紹琪站起來,居高臨下,鎮定自若:「每個工程隊就負責那麼一小塊兒,往前走往後走都不讓,我到現在也沒看明白這麼多人,這麼大塊工地到底要建一個什麼玩意。好奇,就是好奇而已。跟您說了,也不怕您告發我了。要是有法子,讓我挨個地方竄一竄,看一看,我啊,我給您錢。」
王頭兒看看紹琪:「我與辦法,你給多少錢?」
紹琪道:「十塊大洋,怎麼樣?」
王頭兒心裡算了算:「嗯啊。你想去其他塊兒工地,得去伙房,去了伙房,送飯的時候才能四處走走看看。管伙房的是日本人啊,但是我倒是有個兄弟在裡面也說得上話。」
「你能安排我進去?」紹琪問道。
「那你得再加點。」
紹琪從襪子裡面拿出三枚大洋,王頭兒也沒嫌,直接放到牙裡面咬,是真的,他呲著黃牙就笑了。
紹琪道:「我看明白之後,再給你十塊呢。」
王頭兒道:「你到底是幹啥的?日本人在這裡建什麼房子,關你什麼事?你也是建房子的?」
「我不是。剛才跟你說了,純屬好奇而已。」
王頭兒效率不錯,過了兩天就把紹琪安排進了伙房,還正是給工地的各個部分送飯的差事,紹琪送了十多天飯才終於把整個工程摸了個遍。都是預計修建五六層的紅磚樓房,橫橫豎豎的排列都不甚規矩,除了地基構造格外結實,建材質量絕不含糊,其他的怎麼也看不出來名堂,紹琪心裏面多少有些失望。
一天中午,他跟著幾個兄弟去三號工地放飯,離老遠看見幾個穿著白襯衫的,建築師模樣的日本人正拿著圖紙在那裡開會,紹琪存心想要朝那圖紙溜一眼,便拾著飯筐晃晃悠悠地湊近了,日本人抬頭看了看他,眼神彷彿在說:你一個放飯的,往這邊湊什麼啊?紹琪朝他們笑笑。吹著口哨走了,以為矇混過去了,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叫:「喂!」
他回過頭來,發現說話的其中最年輕的一個,濃眉毛,白麵皮,不笑不怒,他胸前的工作證上寫著:總工程師,東修治。
紹琪心裡有事兒,多少就有點緊張,眼睛不知道往哪裡放,四下散目。
「送飯的?」東修治說中文。
「嗯。」
「幾號?」
「三號。」
那日本人收了圖紙走過來,看著他:「我們從前是不是在哪裡見過?我看你有點,面熟。」
紹琪像工人一樣咧著嘴呲著牙笑:「誰知道?」
修治仍看著他的臉:「送飯為什麼不戴手套和口罩?」
「忘記了。」
「那不衛生,有人會為此生病。」
「我以後記得。」
紹琪正想怎麼脫身,招他進伙房的王頭兒的內應老李跑過來了,一邊拽紹琪袖子,一邊點頭哈腰地對東修治道:「新來的,不懂規矩,我下次一定安排好他。」
老李一邊拽著他走,一邊小聲抱怨:「你往前湊什麼湊啊?這不沒事兒找事兒嘛!我只收王頭兒一個大洋,沒那個精神頭為你擔驚受怕的!」
紹琪的背後也發了一層汗,心想這日本人還真難纏,我差點前功盡棄啊我。
晚上他回了工棚睡覺,趴在被窩子裡面聽見幾個同住的工友在那裡議論家鄉的財主們占風水修宅子的講究。有人說老井的泉眼是全村風水最好的地方,地主順著村子裡水流的脈絡在井口的西側起一長溜的房子,以此寄希望子孫百代要官有官,要福有福,話說這人村子裡面姓高的財主幾輩子前就起了這麼一趟長條的房子,結果家裡每過幾年便會出來個做官或者帶兵的,牛逼大去了。
聽眾取笑,瞎說什麼啊,從來沒聽說過這個講究。
紹琪撲棱一下地坐起來,盤腿加入了討論:「哎,這個講究,我在書上看過啊。」
「你還識字?」
紹琪沒解釋自己怎麼會識字,只說道:「這個講究是有名字的,風水書上提到過,叫做,叫做……」
講典故的那人介面道:「我爺說:叫做泥鰍進水……」
「不。」紹琪道,「這世上所有的明河,暗流,都是連接在一起的,也就是說,即使是一口井的井水也最終會匯入大海。所以,這一招在風水上不叫泥鰍進水,這叫做……」他撓一撓腦袋瓜子,「亢龍入海!」
紹琪從大炕上跳下來,用紅磚頭在工棚的地下劃弄,把記憶中整個工程所有在建樓房的造型走勢都畫了下來,橫看豎看終於眼睛一亮,辨認出來,那是比劃幾乎連在一起的三個字:大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