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治回了自己的寓所,脫掉外套,燒水沏茶。他喝的是小林元哉宋的玉露新芽,味道芬芳馥郁。茶水仍燙著,明月回來了。他沒回頭看她,在廚房裡面一邊低頭準備她的杯子一邊問道:「怎麼這麼快就說完話了?」
「嗯。」明月應聲。
「南一小姐走了?你沒有跟她說我們一起吃飯嗎?」
「說了。她著急回家。」
「來和走都急急忙忙的,不知道是什麼事情啊……」修治道。
她走過來,到他身邊,看著他的側臉:「借錢。」
修治放下手裡的物什,轉頭看看明月:「借錢?」
「嗯。」
他笑了笑:「我還以為是要幹什麼……」
明月道:「修治以為南一找我是要做什麼啊?」
……
……
明月存心問這話的。她隱約覺得不對勁。
她剛剛借給南一五十元錢,她揣在懷裡轉身就走,明月問她借這錢是要用來幹什麼,南一答不上來,支支吾吾了半天,現編了理由,說同事病了,拿著錢去救人的。明月沒再追問,送她走到樓下,南一連句話再見都沒回答就走。明月覺得蹊蹺,半天沒動地方,誰知南一又折回來了,伸手握住了明月的手,未開口呢眼圈卻紅了。
「我下面說這話,你可能又不愛聽了。又怪我多管你的事情。可明月你跟我從小到大,認識了,好了這麼多年,沒有另一個,可能都活不到今天了,我也不怕你再跟我急眼的。就想跟你說一句,小王爺是凶還是好,做出來的跟他心裡想的是一個樣,這人待你是實惠的。你跟我年紀都不小了,所謂當局者迷,有的事情我傻你不傻,也有的事情你糊塗但我就不。要是聽我一句話:回王爺那裡去。你,你快從這裡儘早抽身……」
南一說完也不等明月反應,竟蹭蹭飛快地跑了。
明月立在那裡很久,看著南一的背影,腦袋裡面閃現的畫面是她們十多歲在教會學校上學的時候,一天的體育課上,老師讓女孩子們接力跑,南一跟她一組,是她的下一棒。明月領先別人跑完了自己的一百公尺,把接力棒打在南一的手裡,她噌地竄出去,也是這般,沒命地快跑,明月當時一邊擦汗一邊想,冠軍肯定是自己這一組了,誰知南一跑到半路忽然左腳絆右腳,吧一下蹌在地上,明月連忙上前,把她扶起來,南一一側的胳膊上全都破皮流血了,卻跟她道歉:真是對不住了,你剛才第一的……
她轉過身,心裏面一陣陣酸軟:自己長到這麼大,也並非完完全全孤單一人,也有這樣一個同聲同氣,為她著想的好姐妹。
明月坐在花壇邊上,尋思南一剛才的話。南一明著講小王爺的好,可她也說明月「當局者迷」,「有的事情你糊塗可我就不」,她最後讓明月儘早抽身」……這些話怎樣聽都在指向她身邊的修治。聯想起南一上次來這兒,提到修治的工作,由想到南一剛才見到他時那緊張的樣子,明月心裡愈加懷疑和不安,她隱約地覺得有些事情隱藏在修治的身後,南一知情卻不能明言……
一隻流浪的波斯貓走過她身邊,一隻黃眼睛,另一隻藍色。
……
……
明月定定看著修治的眼睛。
修治有一雙誠實的溫柔的眼睛,眉毛與睫毛都很濃密,眼列長,單眼皮,眼仁兒是純粹的黑,相書上說,眼仁兒越黑的人心眼就越好。她於是知道,他有時會突然顯現的那孩子般的純真和憨態都是源於這雙漂亮的,會讓人心軟的眼睛。
「我怎麼知道呢。」他說「女孩子之間的事情都是我們看不懂的秘密。像在家裡一樣,桔和櫻總是這樣跟我打啞謎呢。」他將沏好的茶給她,明月接過來,他把她耳朵旁邊一縷頭髮撥到後面去。
她飲了一口茶:「很香。」
「我媽媽做得更好。」他說「之前跟小桔去家裡的時候,嘗過了嗎?」
她搖了搖頭。
「跟我回去,我讓媽媽給你做。她很在行,是村子裡面的茶道老師。你要是願意,媽媽也會願意教你的……
「嗯。」
「對了,明天晚上小林先生請我們二人去他府上用晚餐。你願意跟我去嗎?」
明月沒有應承,抬頭看看修治:「上次沒說完呢。你的工作進展怎麼樣了?何時建成?」
他進了一口茶,心想哦她又來問他這個問題了,比起他們的未來,顯然明月更為關心的是他眼下的工作,是誰給了她這樣的提示?又是剛剛離開的南一嗎?」
他老實回答:「一切的進展還算順利。主體工程希望能在十個月之後完成。」
明月低頭想想:「你做的事情與小林元哉是什麼關係?」
他把茶杯放下,伸手摟住她肩膀,低頭輕輕親吻她額頭,「我來奉天之前,總跟自己說,要抓住良機,做一輩子都值得誇耀的大事情。現在一切都很順利,像我跟你說過的那樣,我要建一座樓,留在這個城市裡,哪怕一百年之後,她也不會過時,不會被淘汰掉。小林對我來說,他是一個提供機會的人。當前的工程,有很大一部分有軍方參與牽線募資。僅此而已。」
修治低頭看看明月,「佩戴著戰刀和槍的人,讓人不喜歡。你不願意再去他家裡,是嗎?」
「嗯。」
他寬容地笑笑:「那也沒關係。我自己去。你就留在家裡。」
修治心想明月不去小林那裡也好,自己正好有事情要跟小林商量。
……
……
第二天傍晚時分,修治早早地就到了小林元哉的宅砥。小林這一日沒有去上班。穿著家居的和服正在給孩子們編織斗笠。他手上一邊忙活一邊對修治說:「這是我家裡的老傳統了,中秋之前用乾爽的蘆葦編織斗笠,冬天下雪和春夏下雨都可以用。修治君家裡也這樣嗎?」
「父親不做,都是母親做的。」修治道。
小林笑起來:「你看我這個男人啊,修治君請千萬不要笑話,實在是內人今天忙著她的事情,孩子們等了很久又著急,所以我才上陣的。
夫人在忙些什麼呢?」
「她喜歡做手工,最近迷上了十字綉。剛剛做成了兩幅圖,這不是今天請了師傅來給裝裱嘛。你稍等等,我讓她把作品拿出來,請修治君看看。
小林讓僕人去請夫人把她十字繡的作品拿來請東君觀看,沒過一會兒,小林和子便從後宅出來了,她與修治已見過幾面,頗為熟稔,手上拿了自己的作品請修治看:「那,修治君,都是用心做的,這副是《神奈川衝浪里圖》,這副是桃太郎大神,你來看看我的手工怎麼樣。」
修治看畫之前,留意到有一人跟著小林和子從後面出來,此時等在拉門外面,這人身上穿的是玄黑色中式衣褲,頭微低著,臉看不清。
修治收回眼光,仔細看了和子夫人的作品,點頭贊道:「手法細膩精緻,惟妙惟肖。」
小林道:「啊修治君千萬不要這樣讚揚她呀,之後不知道得有多得意。」
和子不以為意:「修治君是說實話的人,你要是覺得不錯,那我就放心了。今天恰好裝裱的師傅來了,帶了三種雕刻框子的圖案,修治君幫我看看吧。」和子說完,便用中國話喚在拉們外面等候的那人,「師傅請進來,我的丈夫和朋友要幫我看看你的畫框。」
話說應聲進來的正是頂了裝裱師傅的徒弟之名,混進小林府的譚芳。
他見到小林和子還有她手上的寶石戒指,已經斷定正是他兄弟們從奉天銀行里奪來的那個,正欲再尋線索,卻被小林和子帶到宅院前面來。此時小林和子讓他進去說話,譚芳依言進門,猛一抬頭,卻與修治四目相對!
譚芳心想,這不正是年初時,在警局裡不肯指認自己,救他一命的那個日本人!
回頭再看和子的丈夫小林:這張臉他也是見過的,他跟一班兄弟打劫了奉天銀行之後,他獨自一人為了南一去山貨行自投羅網之前,兄弟們各自找地隱藏的時候,他曾發現了他們,為何又遲遲不肯動手?那天他終於甩掉了「尾巴」,反其道追蹤這條「尾巴」的時候,看到他在一輛黑色的車子前停住,車子上下來一個人……正是眼前和子的丈夫小林元哉!
說時遲那時快,所謂的回憶與思考幾乎是在一個閃電的瞬間襲進了譚芳的腦袋,一切整理得清晰明白了:日本人早就先于軍閥麾下的軍警而下手追蹤打劫銀行的土匪們,幾乎就是在他們作案以後,日本人對他們的行蹤安排摸得一清二楚,之後忽然發動了進攻,將他們一網打盡!
兄弟們的慘死形狀歷歷在目,譚芳只覺得在那一瞬間,血熱得都要從喉嚨裡面噴出來了,他鋒利的彎刀就夾在腰間,和子正把他帶來的鐫花裱框的圖慢慢打開,譚芳右手一揮,彎刀在握,他大吼一聲:「你還我兄弟命來!」伸手就向小林元哉的頭上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