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用來燃燒,而不是用來儲存的。光盡而滅,這是我所追求的愛情,你會明白嗎?
雲生:
一月六日的傍晚,我到了法蘭克福。全球最盛大的布藝展覽,明天就在這裡舉行。
法蘭克福的氣溫只有零下九度,漫天風雪。冒失的我,在雪地上滑倒了兩次,好不容易才爬起來。
因為滑倒的時候弄濕了頭髮,發梢竟然結了冰,冷得我直打哆嗦。
我住在與展覽館隔了一條河的酒店,這邊的酒店比較便宜。我住的酒店就在河畔,在房間里,可以看到雪落在河上。
第一天,在展覽館裡,我看到一幅來自印度的布,淡黃色棉布上,有人手綉上了一朵朵白色的雪花,手工很精巧。你知道雪花嗎?這種外形有點像百合的雪白色的花,象徵逆境中的希望。
它是代表一月的花,而你正是在一月出生的。
在窗前掛上這幅綉滿雪花的布,那不是等於掛滿了希望嗎?那一年的十二月下旬,我到髮廊把留了十年的長髮剪掉。
「太可惜了,頭髮已經留到背部。」我的髮型師阿萬說。阿萬依著我的意思把我的頭髮剪短,露出一雙耳朵來。
離開發廊時,我覺得整個人輕鬆得多了,長發,原來一直是我的負累。
沒有了長發,街上的寒風吹得我的脖子很冷。這一天的氣溫突然下降,只有七度,聽說再晚一點,溫度還會更低一些,我趕緊去買一隻電暖爐。
買電暖爐的人很多,貨架上剩下最後一隻,你跟我差不多同一時間看到這唯一的一隻電暖爐。
那天的你,穿著很多衣服,毛衣外面加了一件棉襖,棉襖外面又穿了一件毛衣,毛衣外面還加了一件厚絨外套,個子高大的你,看起來弱不禁風,不停地咳嗽。那一刻,我竟然對你動了慈悲之心。
「你要吧。」我把電暖爐讓給你。
我不忍心跟一個這麼虛弱的男人爭奪一隻電暖爐。「你要吧。」你竟然毫不領情。
「還是你要吧。」我說。
「你要吧。」你不肯接受我的好意,彷彿接受一個女人的好意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
「那我不客氣了。」我說。
「你為什麼不買一張電熱毯?」本著同情心,我向你提議。
「謝謝你,蓋上電熱毯,感覺好像坐在電椅上等候行刑。」你一邊擤鼻涕一邊認真地說。
當然,世上最保暖的,是情人的體溫。
我開車從停車場出來,經過百貨公司旁邊的露天咖啡座,隔著落地玻璃,剛好看到你正用一杯熱燙燙的咖啡送葯。我聽人說,寂寞的人,感冒會拖得特別長,因為他自己也不想好。
感冒本來就是一種很傷感的病。
我把那隻電暖爐拿回家裡,電暖爐開著之後,室溫提高了很多,但是因為乾燥而令皮膚有繃緊的感覺,並不好受,我在臉上塗了很多雪花膏,也在脖子上塗了一些。
政文打電話回來,問我他的荷包有沒有留在家裡。「你等我一下。」
我在床上找到他的荷包。「找到了。」我告訴他。
他早已經掛線。他是個沒耐性的人。
我開車把荷包給他送去,他的職員說他出去了,好像是去吃東西。我把荷包放在他辦公室里。
就在那個時候,杜惠絢打電話給我。「你還不來?」
「我已經在車上了。」我說。
惠絢的日本燒鳥店明天就開張,她是大股東,我是小股東。我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她說她的一切都應該有我的份兒,除了男人和遺產。
惠絢的心愿是開餐廳,那麼她可以天天坐在收銀機前面數著花花綠綠的鈔票。一年前,我們結伴去鹿兒島,在那裡,我們愛上了流連燒鳥店。
日本的燒鳥店,就是專賣燒雞串的地方,一般都開在地窖里,面積很小,客人很擁擠,空氣氤氳,在那個地方談心,別有一番風味。
回到香港以後,惠絢決定開一間燒鳥店。我們在灣仔星街找到一個地鋪,那裡從前是一間義大利餐廳,歇業後空置了大半年。
我最喜歡餐廳有一個後園,坐在那裡,可以看到天空。
惠絢那筆資金,是她男朋友康兆亮替她付的,他是做生意的。我們的燒鳥店,店名叫「燃燒鳥」,是我改的。愛是用來燃燒,而不是用來儲存的。
光盡而滅,這是我所追求的愛情,你會明白嗎?我來到燒鳥店,裝修工人還在做最後的衝刺。惠絢見到我,嚇了一跳,問我:
「你為什麼把頭髮剪短?」「覺得悶嘛。」我說。
「人家會以為你失戀呢,失戀女人才會把長發剪得那麼短。」「不好看嗎?」
她仔細地打量我,問:「脖子不覺得冷嗎?」「以後我可以每天用不同的絲巾。」我笑著說。
那天晚上,我們一直忙到凌晨五點多鐘。回到家裡,政文已準備睡覺。
「你用不著拿荷包給我,我只是叫你看看荷包是不是留在家裡。」他說。
「你沒發覺我有什麼不同嗎?」我問他。
他爬上床,望著我,問我:「你的頭髮呢?」
「變走了!」我扮個鬼臉說,「是送給你的新年禮物。」「幹嗎把頭髮剪掉?」他鑽進被窩裡問我。
「喜歡嗎?」
「沒什麼分別。」他隨手把燈關掉。
「你沒感覺嗎?那是一把你摸了八年的長髮。」我覺得男人真是最不細心的動物。
「告訴你,我今天贏了很多錢。」他得意揚揚地說。「你一向很少輸。」我說。
他在我臉上吻了一下,說:「睡吧。」「政文,我們一起幾年了?」
「要結婚嗎?」他問我。
「會不會有一天,你對我,或者我對你,都不會再有感覺?」
「不會的。」
「你不會,還是我不會?」
「你不會。我一向很少輸的。」他說。「真的不要結婚?」他再問我一次。「為什麼這樣問我?」
「女人都希望結婚,好像這樣比較幸福。」他讓我躺在他的手臂上。
也許,我是幸福的。
我們住的房子有一千九百多平方®,在薄扶林道,只有兩個人住,我覺得委實太大了。房子是政文三年前買的,錢是他付的,屋契寫著我和他的名字。政文說,房子是準備將來結婚用的。
政文是一間股票行的高級職員。
我開的歐洲轎車也是政文送給我的。
每個月,他會自動存錢進我的戶頭,他說,那是生活費。他是個很慷慨的男人。
花他的錢,我覺得很腐敗,有時候,又覺得挺幸福。①香港的住房面積單位為平方英尺。1平方英尺約合0.093平方米。
政文比我大十歲,他是我第一個男朋友。他覺得照顧我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而我,也曾經相信,愛他,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我有這個責任。
已經夠幸福了,我並不認為要結婚才夠完美。也許覺得太幸福,所以我把頭髮變走。
第二天醒來,我覺得渾身不舒服,好像是感冒,一定是買電暖爐時跟你靠得太近,被你傳染了。
沒有任何親密接觸,連接吻都沒有,竟然被你傳染了,害得我躺在床上無法起來。你送給我的第一份禮物竟然是濾過性病毒。
下午四點半鐘,惠絢打電話來催促我。
「你還沒有起床嗎?開業酒會五點鐘就開始了,大家都在等你。」
「我好像感冒了。」我說。「被楊政文傳染的嗎?」「不,不是他。」
開業酒會上,惠絢打扮得很漂亮,她打扮起來,挺迷人的。
政文和康兆亮是中學同學,很談得來,我是先認識康兆亮才認識惠絢的。那時惠絢剛剛跟康兆亮在一起,康兆亮帶她出來跟我們見面,我沒想到她會留在康兆亮身邊五年。康兆亮是個用情不專的男人,我從沒見過有一個女人可以跟他在一起超過一年。
他可以給女人一切,除了婚姻和忠誠。
惠絢彷彿偏要從他手上拿到這兩樣他不肯給的東西。徐銘石也來了。
我的正職是經營一間布藝店,徐銘石是我的夥伴。
除了惠絢,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徐銘石有一個要好的女朋友周清容,她是外展社工。他們的感情一向很好,但是去年冬天,他們突然分手。
分手的原因,徐銘石一直守口如瓶,每當我想從他口中探聽,他總是說:「逝去的感情,再談論也沒意思。」
他一向是個開朗的人,唯獨分手這件事,他顯得很神秘。這一次的分手也許是他一個永不癒合的傷口。
自此之後,我一直沒見過周清容。從前,她有空兒的時候,時常買午餐來給我和徐銘石。
「你的新髮型很好看。」徐銘石說。「謝謝你,你是第一個稱讚我的人。」
他摸摸自己的脖子,問我:「這個地方不覺得冷嗎?」
我的脖子一定是很長了,不然不會這麼多人關心我的脖子。離開燒鳥店之後,我在時裝店買了一條圍巾。
那是一條很大的棉質圍巾,黑色底配上暗紅色的玫瑰,可以包著脖子和整個肩膀。
我的脖子果然暖和了很多。
回到家裡,我開著電暖爐睡覺。我的頭痛好像愈來愈厲害。第二天黃昏,頭痛好像好了一點。
我換過衣服回到燒鳥店,反正坐在家裡也很無聊。
出門的時候,忽然下起微雨,我本來想不去了,但是開業第二天,就丟下惠絢一個人,好像說不過去。
「你不知道有一個古老方法治感冒很有效的嗎?」惠絢說。
「什麼方法?」
「把你冰冷的腳掌貼在男人的小肚子上連續二十四小時,直至全身暖和。」
「誰說的?」我罵她胡扯。
「得是你喜歡的男人才行呀。」她強調。「你試過嗎?」
「我的身體很好,這五年都沒有患過感冒。」「那你怎麼知道有效?」
「我以前試過。」她自豪地說。
那似乎是一個很美好的經驗。
沒想到這一天晚上會再見到你。「歡迎光臨。」我對你說。
你的感冒還沒有好,你這個樣子,根本不應該走到街上,把病菌傳染給別人。
你抬頭望著我,似乎不記得我是誰。
原來,我在你心裡並沒有留下任何印象。我真的不甘心,我長得不難看呀,你怎會對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有沒有到別的地方去買電暖爐?」我問你。「嗯?」
你記起我了。
「不需要了。」你說。
「你怎麼知道有這個地方的?我們昨天才開業。」「這裡是重新裝修的嗎?」你問我。
「你以前來過嗎?」 你點點頭。
「這裡以前是一間義大利餐廳,曾經很熱鬧的,後來歇業了,這裡也丟空了大半年。」我說。
我發現你的鼻子紅通通的,是感冒的緣故吧?這一刻,才有機會看清楚你的容貌,你的頭髮濃密而凌亂,是一堆很憤怒的頭髮。鬍子總是刮不幹凈似的,臉上有很多鬍髭。
惠絢來問我:「你認識他嗎?」
「只見過一次,是買電暖爐時認識的。」「你好像跟他很熟。」
從第一天開始,我就覺得跟你很熟,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你是個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人。
你拿了一袋藥丸,放在台上。
「要熱水嗎?」我問你。「不用了。」
你用日本清酒來送葯。
「醫生沒告訴你,不該用酒來送葯嗎?」
「我沒有用酒來送葯,我是用藥來送酒。」你帶著微笑狡辯。
第二天,看完病之後回到燒鳥店,我也照著你那樣,用半瓶日本清酒來送葯。
你知道,葯太苦了,不用酒來送,根本不想吞,尤其是咳嗽藥水,味道怪怪的。
把葯吞下之後不久,我坐在燒鳥爐前面,視線愈來愈模糊,身體好像快要沉下去,只聽到惠絢問我:
「你怎麼啦?」
「我很想睡覺。」我依稀記得我這樣回答她。
惠絢、燒鳥師傅阿貢和女侍應田田合力把我扶下來。惠絢哭著說:「怎麼辦?」
「叫救護車吧。」有人說。
醒來的時候,我躺在急診室的病床上,是護士把我弄醒的。「醫生來看你。」她說。
我張開眼睛,看到一個穿著白袍,似曾相識的人,站在我面前。
「你叫什麼名字?」你問我。「蘇盈。」我說。
你用聽診器聽我的心跳,又替我把脈。「你吃了什麼?」你溫柔地問我。
「我用酒來送葯,不,我用藥來送酒。」我俏皮地說。「你吃了什麼葯?」你一本正經地問我。
「感冒藥。」 「吃了多少?」
我還在想,護士已經搶先說:「你是不是自殺?」 自殺?我失笑。
「吃了多少顆感冒藥?」你再一次問我。「四五顆吧,還有咳嗽藥水。」
「沒事的,讓她在這裡睡一會兒吧。」你跟護士說。「我想喝水。」我說。
穿著白袍的你,輕袂飄飄地離開了我的床邊,聽不到我的呼喚。
我在醫院睡了很香甜的一覺,翌日醒來,第一眼看到的人,竟然也是你。
你跟昨天一樣,穿著白袍,這一次,你的面目清晰很多了。臉上帶著微笑,鼻子不再紅通通。
你的胸卡上寫著:秦雲生醫生。
「以後不要用藥送酒了。」你一邊寫報告一邊對我說,「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用這種獨特的方式來服藥的。你可以出院了。」
我真氣,你是罪魁禍首呀。政文和惠絢來接我出院。
「我昨天晚上來過,你睡著了。」政文說。「我昨天晚上睡得很好呀。」
「你不是自殺吧?」
沒想到他一點也不了解我。
「她那麼怕痛,她才不敢自殺。」惠絢說。「原來那個人是醫生?」惠絢問我。
「他是個壞醫生。」我說。
教人用酒送葯,還不是個壞醫生嗎?
回到家裡,我用水送服你開給我的感冒藥,睡得天昏地暗,醒來的時候,整個人都舒服多了。
我真笨,怎會聽你的話用酒來送葯?
過了不久,你又來到燒鳥店。
你總是喜歡坐在後園裡。「你沒事吧?」你問我。
「沒想到那天病得那麼凄涼的人竟然是個醫生。」我笑說。「醫生也會病的,同樣也會患上不治之症。」你說。
「急診室的工作是不是很刺激?」惠絢走過來問你。
「從來沒有一個臉上流著血的英俊的浪子,抱著一個奄奄一息的美麗女子衝進急診室來,說:「醫生,你救救她!」」你笑著說。
「電影都是這樣的。」惠絢說。
我站在旁邊,沒有開口。我也曾經做過這一種夢,夢中我為我的男人受了重傷,血流披面的他,抱著我衝進醫院急診室,聲嘶力竭地懇求醫生:「醫生,你救救她!」
那是地久天長的夢。 死在情人的懷抱里。
我沒有告訴你,怕你笑我。
在燒鳥店第三次見到你,是我去法蘭克福的前夕。你一個人來,幽幽地坐在後園。
「一個星期來三次,真不簡單。」惠絢說。我曾一相情願地以為你為了我而來。
「你一點也不像醫生。」我說。
「醫生應該是一個樣子的嗎?」你說。
「起碼鬍子該颳得乾淨一點,頭髮也不應該那麼憤怒。」你默默地坐了一個晚上,你似乎又不是為我而來。
「你明天還要去法蘭克福,你先走吧。」惠絢說。
我穿起大衣離開。街上有一個流動小販正在售賣絲巾。
他賣的絲巾,七彩繽紛,我挑選了一條天藍色的,上面有月亮和星星的圖案。我把絲巾束在脖子上。
我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你。
「醫生,你也走了?」
「你的絲巾很漂亮。」你說。「我喜歡星星。」我說。
「是的,星星很漂亮。」「秦醫生,你住在哪裡?」「西環最後的一間屋。」你說。
當天晚上回到家裡,我立刻拿出地圖,尋找你說的西環最後一間屋的位置。我想,大概就是那一間了。我站在陽台上,就能看到你住的那幢公寓。我在想,哪一扇窗是屬於你的?
早上,政文還在睡覺,我沒有叫醒他。徐銘石來接我一起去機場。
「聽說法蘭克福那邊很冷。」徐銘石在機艙里說。「天氣預報說只有零下六度。」
「這個給你。」他從背包里拿出一個用花紙包裹著的盒子給我。
「是什麼東西?」
「很適合你的,打開來看看。」
我打開盒子,是一條方形的絲巾,上面印滿七彩繽紛的動物圖案。
「你現在需要這個。」「謝謝你。」
那是一條全絲的頸巾,束在脖子上很暖。
在飛機上,我想起了你和你的鬍髭,突然覺得很好笑。「你笑什麼?」徐銘石問我。
「沒什麼。」我笑著說。
因為我想起你。
像往年一樣,我們住在展覽館另一邊的酒店,這邊的酒店比較便宜。
第一天在展覽館裡,我被一個法國布商的攤位吸引著,他們的絲很漂亮。
「價錢很貴。」徐銘石提醒我。
「但是很漂亮啊!」我不肯離開攤位。
攤位上那位法國女士送我一塊淡黃色的法國絲,剛好用來做絲巾。
離開法蘭克福,我和徐銘石結伴去馬德里遊玩。
政文對徐銘石很放心,他從來不擔心我們會發生感情。真正的原因,也許並不是他信任我,而是他看不起徐銘石,他認為徐銘石不是他的對手。
我和徐銘石有談不完的話題,若有一天,我們成為情人,也許就不能無所不談了。
我喜歡他,但我不會選擇他作為廝守終生的人。
不要問我為什麼,廝守終生也好,過客也好,只是相差一點點。他不是我要尋覓的人。
然而,是政文嗎?我開始反覆問自己。
在馬德里的最後一天,我在一間瓷磚店裡發現一塊很別緻的白色手燒瓷磚,瓷磚上面有人手繪上各行各業的人,其中一塊瓷磚是醫生和病人。正在替病人診症的年輕醫生,頭髮茂密而凌亂,臉上有鬍髭,出奇地跟你相像,那個病人,是一位長發披肩、臉帶愁容的女子。
我買下那一塊瓷磚,放在背包里。
「你買來幹什麼?」徐銘石問我。
我也無法解釋,也許從那一刻開始,我已經在背叛政文。我在酒店打了一通電話給政文。
「我今天又贏了!」他興高采烈地告訴我。我突然覺得很厭倦,把電話掛斷。
回到香港那天,政文來機場接我。
「為什麼那天突然掛斷電話?」他問我。「酒店的機房發生故障。」我向他撒謊。
在車上,我默默無言。政文滔滔不絕地告訴我他這兩個禮拜以來彪炳的成績。
我突然覺得他是那麼陌生。八年前,他不是這樣的。他充滿自信,很有理想。
現在,他已變成一個賭徒。在他的生命里,只有贏輸和買賣。如果生命只有勝負,多麼枯燥。
「為什麼不說話?」他問我。
我不是不說話,而是不懂說什麼。「你做的事跟賭博沒有兩樣。」我說。
「替客人買賣股票,本來就是一場賭博。所有賭博,都是貪婪與恐懼的平衡。愈貪婪,風險愈大,利潤也愈高,結果逐漸失去平衡。誰拿到平衡,便能夠贏錢。」他說。
愛情何嘗不是貪婪與恐懼的平衡?
愈想佔有,愈容易失去。愛是盡量佔有和盡量避免失去之間的平衡。
再次回到燒鳥店,惠絢說你來過一次。「我告訴他你去了法蘭克福。」
「為什麼告訴他?他問起我嗎?」「不,我們聊天,就提到你。」我有點失望。
你喜歡的是惠絢嗎?
一月底的一個晚上,你再次出現,仍然坐在後園。
「情人節你會來嗎?那天我們有特別優惠,要不要我留一張台給你?」
「好的,謝謝你。」
你不可能一個人慶祝情人節吧?
情人節那天,政文和我吃過一頓晚飯之後便上班。這天晚上,客人很多,徐銘石也特地來幫忙。
「趕快找個女朋友,情人節便不會孤單。」我跟他說。
「有了女朋友,情人節不孤單,但其他日子孤單呀。」他笑說。是的,愛會使人更孤單。
一直不見你出現,我開始著急。
「剛才太忙,我忘了告訴你,秦醫生上午已經打過電話來取消那張台。」田田說。
「是嗎?」
「嗯。」田田的臉色很蒼白。「你沒事吧?」
「我的肚子從下午開始就不舒服。」「那為什麼不去看病?」
「不要緊的,我吃點止痛藥就沒事了。」「會不會是盲腸炎?」
「沒這麼嚴重吧?」徐銘石說。
「我十年前已經割了盲腸。」田田說。
「那就有可能是更嚴重的毛病,你快些換衣服,我陪你去看病。」
「不用了,蘇小姐—」田田老大不願意。「這麼晚,到哪裡找醫生?」徐銘石問我。「當然是去急診室。」
我強行把田田帶到急診室。
「蘇小姐,真的不是什麼大病,我的肚子現在已經不痛了。」田田可憐兮兮地求我讓她走。
護士叫她的名字。
「我陪你進去。」我挾持田田進急診室。進來的醫生不是你,真叫我失望。
我在急診室外面張望,不見你的蹤影。我向登記處的護士打聽。
「秦醫生在嗎?」
「他放假了。」
「是休假還是特地請假?」
護士瞪了我一眼,說:「是休假。」
休假和請假是有分別的,如果是請假,就有可能是安排了豐富的情人節節目。
田田從急診室出來,愁眉苦臉。「怎麼樣?」我問她。
「醫生給我注射了,我平生最怕痛,蘇小姐,下一次,不要再逼我看病。」她哭喪著臉說。
我是不懷好意把她帶到急診室的,目的只是想見見你。真對不起田田。
我在幹什麼?
我從未單戀過別人,今後也不會。如果你不再出現,也就罷了。
那天中午,在布藝店裡,我正忙著替客人挑選布料,你竟然在店外出現。
「蘇小姐,你在這裡工作嗎?」你問我。
「這是我的正職,那間燒鳥店,我只是一名小股東。有什麼可以幫忙嗎?」
「我想換換家裡的窗帘布。」
「我們要到你家裡量窗子的大小。」「我把地址寫給你。」
「你住在西環最後的一間屋,我知道是哪一間了,你只需要告訴我,你住哪一個單元。」
你有點愕然。
「我小時住在西環。」我撒謊。
為什麼在我決定不去想你的時候,你又突然出現?「我住在頂樓。」你告訴我。
那天夜裡,我站在陽台上,看到西環最後一間屋的頂樓有燈光,心裡竟然有說不出的歡愉。我真想親自到你住的地方看一看。
到客人家裡量窗子,通常是派一個小工去,但是為了可以看看你的房子,我一個人來了。
「蘇小姐,只有你一個人嗎?」你奇怪。
「我不怕你,你怕我什麼?」我裝著理直氣壯地進入你的房子。
客廳的一邊全是窗,窗帘布是深藍色的,已經很舊。
屋裡的陳設很簡單,簡單得近乎凄清,這裡不像有一位女主人打點一切。
「我可以進卧室嗎?」我問你。「當然可以。」
你睡的是一張單人床,床收拾得很整齊,房裡並沒有女孩子的照片。
枕頭上放了一本解夢的書。「你也相信這些嗎?」
「我時常做些很奇怪的夢,所以就看看書。」你說。「什麼奇怪的夢?」
「記不起來了。」
「為什麼每次夢醒之後,總會忘記那個夢?尤其是好夢,如果是噩夢的話,卻會記得很清楚。」
「你聽到一個很好笑的笑話,很快便會忘記,但是你聽到一個悲劇,卻會記著很久。悲哀總是比較刻骨銘心,夢也一樣。」
「口吻很像醫生呢。」我笑說,「夢境是不是都有意義?」「你好像對做夢很有興趣。」
「對,我時常做白日夢。」
「替你做兩套新的床單和枕袋好嗎?」我問你。「也好。」
「客廳的沙發也換一張吧,這一張已經很舊了。」「你真會做生意。」你笑說。
「我們的手工很好的,一個月之後就可以完成。你情人節那天為什麼不來?」我裝著不經意地問起你,「是不是被人臨時爽約?」
你微笑不語。
「好了,再見。」我說。你叫住我:「蘇小姐。」「什麼事?」
「等我一下,我也要上班,你是開車來的嗎?」「沒有。」其實我的車就在附近一個停車場。「那麼我送你一程。」
「謝謝你。」
「你要去哪裡?」在車上,你問我。
「回燒鳥店。你是不是很喜歡吃燒鳥?」「也不是。」
「那你為什麼經常來?」
「我在等一個人。」下車時,你告訴我。你在等誰?
踏進三月,天氣潮濕而寒冷,你仍然每星期來一次。
有時候,你告訴惠絢和我一些急診室的笑話。原來你是個開朗健談的人。
有時候,你又默默坐在後園,沉默不語。你要等的人到底是誰?
「你的窗帘和沙發做好了,你什麼時候會在家裡?」我問你。「我明天開始便要值日班,很晚才回家,這樣吧,我把家裡的鑰匙交給你。」
「你相信我嗎?」
你微笑著把一串鑰匙交給我,說:「我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
這一天黃昏,我和工人來到你的家,把沙發放在客廳中央,又替你掛上窗帘布。
「你們先走吧。」我吩咐他們。我一個人留下來。
換上新的窗帘和沙發,你的家跟以前不一樣了,多了一點生氣。那幾幅窗帘布都是我最喜歡的。
我還為你做了兩套床單和枕袋。我把它們放在你的單人床上。
看著你的床,我想,我應該替你換上新的床單和枕袋。
換上新的床單和枕袋之後,這張單人床,才跟屋裡的窗帘和沙發相配。
床單和枕袋是用柔軟的米白色和綠色棉布縫製的。
如果你看到我替你換了床單和枕袋,那會不會不太好?我的工作不應該包括這一部分。
於是,我又把舊的一套床單和枕袋重新鋪上,把新的一套疊好,放在一旁。
離開你的家,已是漫天星星的時候。
我站在家裡的陽台上,終於看到你的家在晚上十點多鐘亮起燈,你喜歡我為你做的東西嗎?
第二天晚上,你拖著疲乏的身軀來到燒鳥店。「你的樣子很累。」我說。
「急診室的人手不夠。昨天晚上,就有三個自殺的人給送進來。」
「是男還是女?」 「三個都是女人。」 「是為情所困嗎?」
「通常都是這個原因,她們有些是常客。」「常客?」
「對,每一次我們救活她們之後,她們會很認真地對我說:「醫生,我下次不會了。」可是,不久之後,她們又被救護車送進來,終於有一次,她們會得償所願。」
「你對死亡有什麼看法?」「為什麼要問我?」
「你是每天面對死亡的人,也許有些特別的看法—」
「死亡和愛情一樣,都是很霸道的。」
我沒想到那麼深情的話會從你口中說出來。「鑰匙還給你。」我說。
「那些窗帘布很漂亮,謝謝你。」「沙發呢?」
「太舒服了,我昨天就睡在沙發上。」
「你不覺得那張沙發欠缺了一樣東西嗎?」「什麼東西?」
「抱枕。」 「噢,是的。」
「這樣吧,抱枕我送給你,不過要等到有碎布時才可以做。」「謝謝你。」你打了一個呵欠。
「看來你熬不住了,回去睡吧。」
你看看手錶,說:「原來已經十二點鐘啦!對不起。」惠絢已經換好衣服,說:「我們都要走了。」
微風細雨的晚上,我們一起離開。「已經是暮春了。」惠絢說。
「要送你們一程嗎?」你問。
「不用了,謝謝你,蘇盈她有車。」惠絢說。「再見。」我跟你說。
「你是不是喜歡他?」惠絢問我。「你說是嗎?」
「你喜歡他什麼?」
「我曾經相信,政文是可以和我一生一世的男人,但是遇上秦雲生,我突然動搖了。」
「你並不了解秦雲生,想像中的一切,都比現實美好,萬一你真的離開政文,跟他在一起,也許會失望。」
「我和政文,已經沒有愛的感覺。如果你愛上別人,你會告訴康兆亮嗎?」
「當然不會,如果我告訴他,我就是已經不再愛他了。別告訴政文,即使將來分手,也別告訴他你愛上了別人。」
「為什麼?」 「他輸不起。」
「我知道。」我從皮包里拿出絲巾,纏在脖子上,「但是我還沒有愛上別人呀!」
我還沒有愛上你,我正極力阻止自己這樣做。
雲生,法蘭克福的天氣冷得人什麼感覺也沒有,但是愛的感覺卻能抵禦低溫。
三月下旬的一天,你又來到燒鳥店。
那天整天下著雨,天氣潮濕,鬱郁悶悶的。你來得很晚,雙眼布滿紅筋,樣子很疲倦。「剛下班嗎?」我問你。
「嗯,連續三十六小時沒睡了。」
我拿了一瓶暖的日本清酒放在你面前。
「喝瓶暖的酒,回家好睡。這瓶酒很適合你喝的。」「為什麼?」你抬頭問我。
我把瓶子轉過來給你看看瓶上的商標:「它的名字叫「美少年'。」
你失笑:「我早已經不是了。」「對呀。我是讓你緬懷過去。」「今天晚上客人很少。」你說。「你是今天晚上唯一一個客人。」「是嗎?」
「如果天天都是這樣就糟糕了。」
「杜小姐呢?」
「她和男朋友去旅行了。」
我好像是故意強調惠絢已經有男朋友,我害怕你心裡喜歡的是她。
我偷看你面部的表情,你一點失望的神情也沒有,默默地把那瓶「美少年」喝光。
已經十二點多鐘了,我讓阿貢、田田和其他人先走。「我是不是妨礙你下班?」你問我。
「沒關係,你還要吃東西嗎?」
你搖搖那個用來放竹籤的竹筒說:「我已經吃了這麼多啦。」「你說你在這裡等人,你等的人來了沒有?」
你搖搖頭。 「他是什麼人?」 「一個女孩子-」 我的心好像突然碎了。「是你女朋友嗎?」 「是初戀女朋友。」
你告訴我你這三個月來在這裡等的是另外一個女人。我在你面前努力掩飾我的失望。
「為什麼會是初戀情人?你和她是不是複合了,還是你一相情願?她從沒出現呀。」
「我們約好的。」 「約好?」
「這裡以前是一家義大利餐廳,我們第一次約會就是在這裡。那時候是春天,那天晚上,正下著雨,我們坐在裡面,看著微雨打在後園的石階上,我還記得那淅淅瀝瀝的雨聲,那是一場好美麗的雨。」你愉快地回憶著從前,「這個後園,以前種滿了各種香草,有一種叫迷迭香,現在都不見了。」
「為了可以在這裡多放兩三張桌子,我們把花圃填平了。」「哦,原來是這樣。」你似乎很懷念後園裡的香草。
「我們第一次見面也是下著雨,我上法文班,她也是。第一天晚上上課,天氣很壞,下著滂沱大雨,我們碰巧在同一個巴士站等車,沒有帶雨傘的她,躲在我的雨傘下面,默默地避雨。下課的時候,雨仍然很大,我在巴士站等車,她又靜靜地站在我的雨傘下面避雨。我們分手的那一天,也是下著雨。」
「能告訴我為什麼分手嗎?」
你良久才說:「大概也是因為下雨吧。」那時,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分手的時候,我們約定,如果有一天,她想起我,想見我,就來這裡等我,我會永遠等她。」
你說,你會永遠等一個女人,你知道那一刻我心裡多麼難過嗎?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
「五年了,今天剛好是第五年,也是下著這種雨。」
「但是從前那間義大利餐廳已經不在了,她還會來嗎?」「只要這個地方仍然存在,她會來的。」
「你為什麼不去找她?」
「如果她想見我,她會來的。」
「她叫什麼名字?是什麼樣子的?也許我可以替你留意一下。她一定很漂亮吧?」我酸溜溜地說。
「她叫阿素,她有一把很長的頭髮。」「原來你喜歡長發的女孩子—」你微笑不語。
你知道那一刻我多麼懊悔嗎?我本來也有一把長發,就是遇見你之前剛剛剪掉的。
剪掉一把長發才遇上喜歡長發的男人。
「如果她不來,你是不是會永遠在這裡等她?」你垂首不語。
「這樣等待一個不知道會不會來的人,你不認為很縹緲嗎?這樣吧—」我站起來,去拿了一包新的竹籤。
我把其中一支竹籤折斷,跟其他竹籤放在一起。
「你在這裡抽一支,抽中最短的一支的話,她會回來的。」我數數手上的竹籤,不多不少,總共有六十五支。
「來,抽一支,賭賭你的運氣。」你隨手抽出一支。
怎麼可能?你抽中我折斷的那一支。
你好像也開始相信這個毫無根據的遊戲。「恭喜你。」我說。
六十五分之一的機會,都被你遇上了。
我望著你,愈望著你,愈捨不得你朝思暮想的是另外一個女人。
我用手指揩抹濕潤的眼角。
「你沒事吧?」你問我。
「我很感動。」我真是不爭氣,竟然讓你看到我流淚,「如果有一個男人這樣等我,死而無憾。」
「世事沒有一宗是沒有遺憾的。」你無奈地說。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我,擁有一個箱子,那個箱子很華麗,銅做的箱子,上面鑲滿七彩的寶石,箱子像一個鞋盒那麼大,那把鎖很堅固,我費了很大的氣力,仍然無法把箱子打開,我很想知道裡面放了些什麼東西,但我就是打不開。
醒來的時候,箱子不見了。政文剛好在那個時候回來。「我剛才做了一個夢。」我說。他顯得垂頭喪氣。 「輸了嗎?」我問他。
「明天我就可以把今天所輸的,雙倍贏回來。」他把燈關掉,躺在我身邊。
我們很久沒談心了,彼此之間,已經沒有什麼話很想告訴對方。
可是你,也不可能喜歡我,我突然覺得很無助。
親手為你縫一個抱枕,彷彿就可以把這份無助驅走。我選了一塊湖水綠色的條紋棉布做抱枕。
抱枕上將會有三顆檸檬色的紐扣代替傳統的拉鏈。
「這個抱枕是哪位客人的?為什麼要你親自來做?」徐銘石問我。
「秦醫生。」我說。 「很漂亮。」 「是的。」 「銘石-」
「什麼?」他回頭望我。「是誰發明抱枕的?」
「大概是很久以前一個家庭主婦發明的。」
「故事也許是這樣的—人們發明窗帘布把自己住的房子包裹起來,不讓外面的人看到,沙發是讓女人坐在上面等夜歸的男人回來的,而抱枕,是放在沙發上,讓人孤單的時候抱在懷裡,傷心的時候用來哭的。」我說。
「那麼一定有很多人想做你的抱枕—」徐銘石微笑著說。
我特別留意長發的女人和信用卡上的名字有「素」字的客人,可是,沒有一個長發女子來等人。
惠絢愁眉苦臉說:「近來的生意不大好。」「我們的東西很好呀。」我說。
「但是我們沒有做廣告,現在什麼都要做廣告。」阿貢說。「對呀。」田田附和他。
阿貢和田田正在談戀愛,所以意見很一致。
「做廣告很貴的。」惠絢說,「讓我想一想吧。」
那天晚上,又看到你,你的精神比上次好多了。「你會解夢嗎?我幾天前做了一個夢。」
「你還記得那個夢嗎?」
「因為很特別,所以到現在還記著。」我把夢見一隻箱子的事告訴你。
「箱子裡面一定有很多東西,說不定是金銀珠寶,」我笑說,「可惜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無法把它打開。」
「夢中的你,打不開箱子,是表示你很害怕內心的秘密讓人知道。」
是的,我多麼害怕我對你的感覺會讓你知道。「我猜中了?」你問我。
「誰的心裡沒有秘密?」
「我不是專家,隨便說說而已,別相信我。」你笑說。「那位阿素小姐,真的會來嗎?」我問你。
你點頭。
我總覺得你在等一個永遠不會來的人。「你相信盟約嗎?」我難過地問你。你怔怔地望著我。
「我不該問你,你不相信盟約,便不會在這裡等一個也許永遠不會來的人。」
「是的,也許她永遠不會來—」
「等待,有時候,並不是為了要等到那個人出現。」你溫柔地說。
等待,如果不是為了要等到那個人出現,那是為了什麼?
我從抽屜拿出那塊在馬德里買的手燒瓷磚來看,醫生正在為一位女病人診病,她欲語還休,愁眉深鎖。醫生可會明白她的哀愁?
就在那天晚上,政文拿著一個皮箱回來。「這是什麼東西?」我問他。
他打開皮箱讓我看,裡面全是千元大鈔。「你拿著這麼多現鈔幹什麼?」
「是客人的。」
「他為什麼給你這麼多錢?」「他要我替他買股票。」
「為什麼不給支票或銀行本票,會不會是不能見光的錢?」
「我不理他的錢怎樣來,他有錢,我就替他賺更多的錢,這是生意。」他把皮箱合上。
「萬一那是黑錢呢?」
「這不是我關心的問題。」他一邊脫下西裝一邊說,「即使是毒販的錢,也不關我的事,我只是負責替人賺錢。」
他把皮箱放好,走到浴室洗澡。
我走進浴室,拉開浴簾。「你幹什麼?」他問我。
「我總覺得這樣不太好,那些錢可能有問題—」「你沒聽過富貴險中求嗎?」
「我不需要富貴。」
「有一樣東西,比財富更吸引人,你知道是什麼嗎?」「我不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
「是贏。」他輕輕為我抹去臉上的水珠,「難得有一個人這樣信任我。」
「你有必勝把握嗎?」
「誰會有必勝把握?我也害怕的,而且有時候害怕得很。」他把頭浸在水裡。
「那為什麼還要冒險?」
「我在玩的這個遊戲,正是貪婪與恐懼的平衡。想贏又害怕輸,好像在空中走鋼絲,想到達終點,又害怕掉下來會粉身碎骨」
我用海綿替他洗頭。
他捉住我的手說:「誰能夠在兩者之間找到平衡,誰就是贏
家。」
我良久無言。原來令他泥足深陷的不是我,而是那個貪婪與恐懼平衡的遊戲。
我替他拉上浴簾,悄悄地離開浴室。
那隻皮箱,難道就是我夢中的箱子嗎?箱子裡面藏著的是
邪魔。
我跟政文已經無法溝通,他所做的,我能夠理解,卻不能夠接受。
結果,政文贏了,他替那個客人賺了一筆大錢。他說要送我一枚兩克拉的鑽石戒指。
「我喜歡星星。」我說。
「鑽石就是女人的星星。」他意氣風發地說。我還是喜歡星星多一點。
再見到你,是在布藝店外面。我正在應付一個很麻煩的女人。你在陽光中,隔著一道玻璃門,跟我打招呼。
「經過這裡,順道跟你打個招呼。」你說。
你的頭髮凌亂得像野草一樣,我用手指把你頭上一根豎起的頭髮按下來。
「謝謝你。」你靦腆地說。
這個動作,有別的女人為你做過嗎?你用手指攏好頭髮。
「這就是你的梳子?」我失笑。「男人就是這個樣子。」你笑說。「要去哪裡?
「想去吃碗雲吞面罷了。」
「我也想吃啊!」我衝口而出。「要一起去嗎? 」
那個麻煩的女顧客已經很不耐煩。
「不了,有工作要做,下次吧。」我扮了個鬼臉。
你走了以後,那個女人擾攘了三十分鐘還不罷休。她看過了店裡的布料,還是無法決定用哪一幅布。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你快點決定吧,反正分別都不大。」我不耐煩。
她好像被我逼得六神無主,幸而徐銘石剛好回來。「你回來得正好,這裡交給你。」
我匆匆跑出去。
我跑到雲吞麵店,卻見不到你的蹤影。我猜你是來了這裡,這是老字號,不會錯的。
我看看鐘,你來的時候是十點鐘,現在已經是十點四十分,你當然已經離開了。
為什麼不等我?我真的恨你。我沒說過會來,又怎能怪你?
我失望地離開,走在街上,天空突然灑下一陣雨。
我走到一間盆栽店外面避雨,看到一盆盆淡粉紅色的花,迎著雨露,剛剛開花。
「這是什麼花?」我問店東。
「是櫻草,四月的櫻草最漂亮。」他告訴我。
我付了錢,抱著一盆櫻草回去。我想,你離開雲吞麵店之後,必然會經過這間盆栽店,或許見過這一盆櫻草,所以我把它帶走。
回到店裡,那個女人已經離開了。
「你被雨淋濕了。」徐銘石拿毛巾給我抹去身上的雨水。「你匆匆出去,就是為了買盆栽?」
「你是怎樣把她打發走的?」我問他。
「她決定不下來,我便替她決定,於是她開開心心地放下訂 金離開了。」
「有些女人真幸福,她不用知道自己需要什麼,自有人替她,決定。」
「這世上不是只有一種幸福的。」徐銘石說。是的,有時候,失望也是一種幸福。
趕到雲吞麵店,你走了,我失望得不想回去,在街上徘徊。天空酒下一陣微涼的雨,失望,有時候,也是一種幸福。
我把櫻草抱到閣樓上,放在窗前,突然很想提筆寫一封信給你。
雲生:
趕到雲吞麵店,你走了,我失望得漫無目的地在街上徘徊。
天空灑下一陣微涼的雨,把我趕到一間盆栽店,我抱走了一盆可能曾經對你微笑的櫻草。
失望,有時候也是一種幸福,因為有所期待,所以才會失望,因為有愛,才會有期待,所以縱使失望,也是一種幸福,雖然這種幸福有點痛。
書上說,代表四月的櫻草,象徵愛和嫉妒。
嫉妒可以獨立存在,但是愛,必然和嫉妒並存,正如失望在幸福里存在。
蘇盈
這一封信,我沒打算交給你,我怎麼可以交給你呢?
我把信藏在抱枕裡面,信被軟綿綿的羽絨包裹著,你不會發現的。
然後,某一天,我把抱枕交給你。「為什麼只有一個?」你問我。
「說好是送的,那就要用碎布,碎布要等的呀。遲些有碎布再縫一個給你。」
「真不愧是一流的老闆娘,精打細算。」你笑著把抱枕放在大腿上,雙手用力去按那個抱枕。
你每按一下,我的心就跳一下,害怕你會發現裡面的東西。「抱枕有什麼用?」你傻乎乎地問我。
「抱枕是用來托著頭的,不然,手就會很累。」惠絢走過來說。「抱枕是讓孤單的人抱著的。」我說。
「抱枕不是用來載眼淚的嗎?」你說,「女孩子最愛摟著抱枕來哭。」
「你也可以。」我笑說。
「秦醫生才不會哭。」惠絢說。「你怎麼知道?」
「醫生都是鐵石心腸的,不然怎麼可以拿起手術刀剖開一個活生生的人的肚皮?」
「你是嗎?」我問你。
你拍拍手上的抱枕說:「這個抱枕太漂亮了,用眼淚把它弄濕的人才是鐵石心腸。」
你沒有告訴我,你到底會不會哭。
女人最關心的是她所愛的男人會不會為她流淚。
你帶著抱枕離開燒鳥店,我希望你永遠不會發現裡面有一封信。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你等的人還沒有出現,你仍然痴痴地等她。難道你就沒有愛過別的女人嗎?
看著你無止境地等,我既嫉妒又心痛,我決定替你把她找出來。
「這樣行嗎?」惠絢問我。「這個主意很好。」徐銘石說。
「那就這樣決定了。」我說。
燒鳥店要做廣告,我決定把你的故事變成廣告的內容。徐銘石的好朋友在廣告公司里工作,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他,他不大相信地問我:
「今天還有人這樣相信盟誓嗎?」有的,我相信。
盟誓,本來就是美好的東西。
巨型海報掛在銅鑼灣一間百貨公司的外牆上,隨風飄揚。海報上,是雲生寫給阿素的信。
素:
你在雨夜來,在雨夜離去。
時日漸遠,但是,我說過,如果你想起我,想見我,就到星街這一間餐廳來。
我會永遠等你。
雖然後園裡象徵懷念的迷迭香不再盛放,但我沒有一刻忘記你,沒有。
雲生
巨型海報掛在銅鑼灣一間百貨公司的外牆,每個經過的人,都會看到,只要你的阿素經過,她也一定會看到。
你和她的盟誓,將會在整個銅鑼灣流傳。
海報掛出的第一天,我們的生意立刻好起來,很多情侶專程來尋找阿素和雲生。
最高興的要算是惠絢了。
「沒想到這種宣傳手法真行得通。」惠絢說。
「那就證明盟誓愈來愈少了,所以人們看到會感動。」徐銘石說。
這一天,整天在下雨,雨停了,還看不到你要等的人。
星期天,我們忙得不可開交。
有顧客問我們,阿素和雲生是不是真有其人。也許,雲生和阿素,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差不多打烊的時候,你怒沖沖地來到。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兇巴巴地質問我。我從沒見過你這麼凶。
「那張海報,我看到了,你為什麼利用我?」
「我不是利用你,我只是想替你把她找出來。」我解釋。「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無情地說。
看到你這樣保護另一個女人,我反駁你:
「她不一定還愛著你,也許她已經忘了她跟你的盟約,也許她已經愛上另一個人,也許她已經嫁人了,而且日子過得很幸福。」
「不會的。」
「你怎麼知道不會?難道只有你才可以給她幸福嗎?你別再自欺欺人。」
「不會的,她不會幸福的。」你凄然說。
「你怎麼知道她不幸福?男人總是以為,女人離開了他,便得不到幸福。」
「總之我不應該相信你。」
你望也不望我一眼,拂袖而去。徐銘石跑過來問我:「什麼事?」
我用手抹去眼角的淚水,說:「我有點不舒服,我想回家。」徐銘石送我到停車場,雨一直沒有停。
「我送你回去吧。」我跟徐銘石說。「不用了。」他彷彿看穿了我的心事。「雨很大呀,我送你吧。」
他替我關上車門說:「我想一個人走走,我明天要到青島。」「為什麼?」
「一個朋友的爸爸在那裡開酒店,酒店的窗帘都交給我們設計。」
「是嗎?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想有點眉目再告訴你,讓你高興一下。」「要我去嗎?」
「你留在香港等我的好消息吧。」「什麼時候回來?」 「三天之後。」
「一路順風。」我祝福他。
「小心開車,霧很大。」他叮囑我。
他在汽車噴出的煙霧裡離我愈來愈遠。
今夜的霧很大,西環最後一間屋隱沒在霧中,我在陽台上遙望你住的單元,什麼也看不到,我只知道,你大概在那個地方。
我並不稀罕你的愛,我關起屋裡所有的窗帘,把你關在外面。
我伏在抱枕上飲泣,我住的地方,距離你住的地方只有一千米,開車只要五分鐘,走路要三十分鐘,但是只要站在陽台上,我就能看到你屋裡的燈光,是天涯,還是咫尺?
凌晨四點鐘,政文回來了。
「肚子很餓,有什麼東西可以吃?」他問我。
我走到廚房,打開冰箱,裡面有前天吃剩的白飯。火腿和雞蛋是鐘點女傭買的。
我用火腿、雞蛋、蔥花和兩茶匙的蝦醬炒了一碗飯給他。「好香!」他說。
他把那碗飯吃光。
「很好吃,想不到加了蝦醬的炒飯是那麼好吃。」他的嘴角還粘著一粒飯。
「我想搬出去住。」我跟他說。
「什麼?」他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把那個碗拿到廚房裡洗。
「我無法再留在你身邊。」我告訴他。
「你是不是愛上了別人?」他站在廚房外面問我。我站在洗碗盆前面的一扇窗前看著你住的地方。「他是什麼人?」
「我沒有跟其他男人在一起。」
「那是為什麼?」他鍥而不捨地追問。
我應該怎樣回答他?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我只是覺得,我愛一個男人,就不能給另一個男人抱,縱使我愛的男人並不愛我,我仍然要忠於自己的感覺。
他哀哀地望著我。
「讓我冷靜一下好嗎?」我懇求他。他沮喪地走進卧室。
我在廚房裡坐了一個晚上,直到天亮。
政文再次站在廚房外面,穿上昨天的那一套西裝。「我要出去。」他說。
「哦。」我應了一聲。「你什麼時候搬出去?」
沒想到他會這樣問我,他一定很恨我,惠絢說得對,他是一個輸不起的人,為了避免輸,他寧願首先放棄。
「明天。」我低著頭說。「你會後悔的。」他說。
他出去了,晚上也沒有再回來。
一夜之間,我從一個別人以為很幸福的女人,變成一個一無所有的人。
我站在陽台上直到天亮,雨不停地下著,我已經看不見你的那一扇窗。
那個早上,我離開薄扶林道,搬到布藝店的閣樓。
閣樓只有百多平方,孤燈下,我睡在沙發上。那盆櫻草又長出新葉了,但是這一扇窗,再也看不到星星。
我告訴惠絢我離開了政文,走的時候,只帶走那一隻電暖爐和幾件衣服。
「你看你為什麼弄成這個樣子?」她跑到閣樓來找我。
我沒有後悔。離開政文,是一種解脫,我曾經以為他是陪我走到世界盡頭的人,原來他不是。
「你本來住差不多兩千平方的地方。」惠絢說。我倚著抱枕說:「可惜這扇窗看不到星星。」「你太任性了。」
惠絢看到我在馬德里買的那塊手燒瓷磚。我把它帶在身邊。「就是為了他?他喜歡的是另一個人。」
「我知道,不用告訴我。」
「你是不是在做夢?」惠絢沒好氣地問我。
「你就當我在追尋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吧,而這個夢最好永遠不要醒來。」
夜裡,孤燈下,我提筆寫信給你。雲生:
這一扇窗,再也看不到星星。
星星好像很擁擠,實際的距離卻很遙遠。
天文學家說,星星的擁擠度等於在歐洲大陸放三隻蜜蜂。為什麼是三隻而不是兩隻?如果是兩隻,會不會簡單得多?
蘇盈
雖然不知道是否還可以把抱枕送給你,我還是縫了第二個抱枕。
我把信藏在抱枕里,這個抱枕是用白色格子布做的,配上三顆西梅色的紐扣。
那天晚上,徐銘石突然來到閣樓,把我嚇了一跳。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他問我。
「我出走了。」 「出走?」
「從一段消逝了的愛情里逃出來。」「什麼時候發生的?」
「你去青島的那一天。」「楊政文沒有來找你嗎?」「他不會的,他不會原諒我。」
「這裡怎麼可以住?」他憐惜地說。
「這裡很好啊。以前住的房子太大,反而覺得寂寞。」「我替你找個地方暫時住著。」
「不用了,住在這裡,上班一定不會遲到。」我笑著說,「這麼晚了,你為什麼會回來?」
「剛下飛機,經過這裡,看到閣樓有燈,以為你忘了關燈。」「生意談成了嗎?」
「很好呀,遲些還要再去青島。」「我從來沒去過青島,我也想去。」
「下個月要到那邊開會,一起去吧。肚子餓嗎?要不要出去吃點東西?」
「不用了,你回去睡吧,你的樣子很累。」「是嗎?」他微笑說。
「一個人的時候,你有沒有想起周清容?」「在青島的時候也曾想起她。」他惆悵地說。「那為什麼要分手?」
「那你為什麼要跟楊政文分手?」他反問我。我不好意思坦言我愛上另一個人。
「我們的理由也許不一樣。」我說。「那就不要問了。」
兩星期過去,政文沒有找我,你也沒有再來燒鳥店。正如惠絢所說,我什麼也沒有了。
住在閣樓的日子,愈來愈黯淡。
這一天晚上,我在附近買了一個盒飯,回去的時候,政文已經坐在閣樓上等我,他的樣子很憔悴。
「你怎樣進來的?」 「惠絢給了我鑰匙。」
我放下飯盒。沒想到他會來找我,他從來不是一個願意低聲下氣的人。
「這個地方怎能住?」他挑剔地說。
我打開飯盒開始吃,我的肚子實在很餓。「你還要在這裡待多久?」
他以為我只是一時想不通走出來。
「我們的距離愈來愈遠了。」我坦白地說。
「你是我最愛的女人,你還想怎樣?」他難過地問我。「你回去吧。」我低著頭說。
「這個遊戲你玩不起的。」
「是的,是貪婪與恐懼的平衡。」「你想要什麼?」
「你就當我在追尋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吧,其實我也很害怕。」「我們結婚吧。」他緊緊地抱著我。
我嗆著喉嚨,咳得很厲害。
「謝謝你,但我不能夠給你幸福。」我難過地說。「你會後悔的。」他放開我。
他走了,我對著面前的飯盒泣不成聲。離開政文以後,我還是頭一次哭得這麼厲害。我像一個壞孩子,明知自己幸福,卻偏偏要親手破壞它。
但是,我沒想過後悔。
我既然對愛貪婪,就必須承受那份將會失去一切的恐懼。我在空中走鋼絲。
政文沒有再來找我。天氣炎熱的一個黃昏,你竟然抱著一袋星星出現。
「杜小姐說你在這裡。」你靦腆地說。「什麼事?」我壓抑著心中的激動問你。我沒想過還可以見到你。
「那天對你這麼凶,對不起。」你慚愧地說。「是我不對。」
你搖頭說:「我不應該對女士這麼無禮。」
你從口袋裡拿出一個用絲帶捆著的透明膠袋來,裡面有好幾十顆五顏六色的星星貼紙。
「這是什麼東西?」
「專程來道歉,總不能兩手空空吧。這些星星吸收了光源之後會發光,把它貼在天花板上,把燈關掉,星星就會不斷地閃亮,你說過喜歡看星,我就送給你。」
你把星星放在我手上。「謝謝你。」
「好了,不妨礙你工作,我走了,再見。」
「再見。」我目送你離去,忽然想起我有一樣東西要交給你。我跑上閣樓,拿起抱枕追出店外。
「秦醫生-」
你站在斜路下面回頭望我。「你的抱枕—」我說。「又有碎布啦?」你笑說。
你走上來,我往下走,在熙來攘往的人群里,我把抱枕塞在你懷裡,隔著抱枕擁抱著你。
「我是不是很傻?」我問你。你沒有回答我。
如果沒有抱枕,我一定沒有勇氣抱著你。「我明天要去青島。」我告訴你。
「哦。」你傻乎乎地應了一聲。
「回來再見。」我愉快地跟你揮手道別,轉身跑上斜路。我還是頭一次,首先主動抱著一個男人。
你沉厚的肩膀,如同一個溫柔的抱枕,接住了我在這些日子以來的恐懼和失落。
我不住地往上跑,不敢回頭望你,恐怕那一刻的歡愉會在回頭之際失去。
夜裡,我把星星一顆一顆地貼在天花板上,沒想到在這個閣樓里,還能看到星。
據說整個宇宙的星星總共有一千億的一千億倍顆,但我所能夠看到的最漂亮的星星,就是這一刻,停留在我的天花板上的星星。
我怎麼可能後悔呢?
第二天,我和徐銘石啟程到青島,一抵埠,我已經歸心似箭,催促他快點把工作完成。
「你的心情好像很好。」他說。
是的,我無法掩飾心裡的歡愉。
青島是個很漂亮的地方,你也應該來一趟。
這一天早上,忽然灑下一陣雨,我真想告訴你,青島正在下雨。
我在街上打電話到醫院找你。「喂—」你拿起聽筒。
「青島在下雨。」我愉快地告訴你。你沉默。
「是不是正忙著?打擾你,對不起。」我尷尬地說。「我想,你誤會了。」你說。
我抱著話筒,難堪得無地自容。我聽到護士在叫你。
「對不起,打擾你。」我匆匆掛斷電話。
原來那天你在斜路上的微笑,不過是在嘲笑我。
青島的雨連綿不斷,我和徐銘石躲在酒店裡,我喝了很多燒酒。
「為什麼心情一下子又變得這樣壞?」徐銘石問我,「是愛上了別人,還是被別人愛上了?」
「我沒有被人愛上。」我把下巴擱在酒瓶上。「那就是單戀嘍。」
「你曾經單戀過別人嗎?」
「單戀是很孤單的,像睡在一張單人床上。」「我睡的只是一張沙發,比單人床更糟。」「你喜歡他什麼?」
「你為什麼不先問我他是誰?」
「還用問嗎?從你在馬德里買下那塊手燒瓷磚那天開始我便猜到了。」
「真的要說出理由嗎?」
「也不一定有理由的,單戀比相戀更不需要理由。」「是嗎?」
「單戀是很偉大的,我愛她,她不愛我,我願意成全她。」「總希望有一天他能夠望我一眼吧?怎可能無止境地等待?」「那你還沒資格單戀。」
終於,我在青島多留了三天才離開,不想回來,因為害怕面對。你知道嗎?我從來未試過這樣被人拒絕。
我回到我的閣樓,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一個星期沒回來,沒拉開窗帘,也沒開燈,天花板上的星星變得黯淡。
我連忙亮起閣樓的燈,讓星星吸收光源,我站在沙發上用電筒將星星逐顆逐顆地照亮,這樣花了一個晚上,星星又再次閃亮,大概只有傻瓜才會用電筒去照亮星星。
你為什麼送我星星,我誤會了什麼?我不甘心。
我到銅鑼灣去買點東西,那幅巨型海報仍然掛在百貨公司的外牆上,隨風飄揚,每個路人都向它行注目禮。在你和阿素的盟約面前,我不過是個毫不相干的局外人,怪不得你說我誤會了。
回到燒鳥店,已經差不多打烊了。
「回來啦!不是說上星期就回來嗎?」惠絢問我。「秦雲生有沒有來過?」
惠絢搖搖頭。
「你的聲音很沙啞。」她說。
「在青島喝了很多燒酒。」
我的喉嚨像火灼一樣,都是因為你。「我見過楊政文。」
「他怎麼樣?」
「你知道,他總是裝得很強的。那天,兆亮約了他吃飯,本來他們要到外面去的,我說你不在香港,他才肯來這裡。」
我把車鑰匙和家裡的門鑰匙交給惠絢:「你替我交給政文。」「你真的不回去了?」
「我是不是很殘忍?」
「愛情本來就是很殘忍的。」「我以前不知道。」
「因為你一直只有楊政文一個男人,你躲在溫室里,怎知道外面是殺戮戰場?」
我在惠絢的眼裡發現淚光。「你沒事吧?」
「你記得我說過嗎?治感冒最有效的方法是把你冰冷的腳掌貼在你心愛的男人的肚子上二十四小時。」
「記得。」
「他是我在認識康兆亮之前的一個男朋友,這個方法是他教我的。」
「你從來沒跟我提過。」
「太難堪了。我和他一起的時候,他對我很好,那時我家裡的環境不太好,一次,銀行戶頭裡真的沒錢了,我問他借了三千元。六個月之後,他突然提出分手,他說跟我相處不來。我很傷心,那天晚上,我和他做愛,我以為這樣可以留住他,第二天早上,在床上,我躺在他身邊,他跟我說,我欠他的那三千元,方便的時候就還給他。」
「太差勁了,在那個時候還能跟你說錢。」
「我拿到薪水,立刻就還給他。愛情是很殘忍的,當他不愛你,你連三千元都不值。雖然他那樣壞,我卻懷念他,是他給我上了人生的一課。如果我是你,我不會放棄楊政文,不會放棄唾手可得的東西,去追尋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你愛康兆亮嗎?」
「我知道即使我欠他的是三百萬,分手的時候他也不會問我要。」惠絢笑說。
「如果是三千萬呢?」
「那就很難說。愛情總有個最低消費和最高消費,不是每個人都肯付最高消費的。」
「最高消費不該是個數字。」我不同意。
「為什麼不?我們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比方說,青春、脈搏、呼吸、血壓、膽固醇、肝功能,都是一個數字,愛情當然也是一個數字,大家把心中的最高消費拿出來比較,就知道哪一個愛得更多。」
「我沒設定最高消費。」我說。
「進入賭場下注之前,沒規定自己輸了多少就要離場的那種人,通常是輸得最慘烈的。」
雲生,我知道,我將會輸得很慘烈,愛你是一件我消費不起的事。
離開燒鳥店,回到我棲息的閣樓,電話鈴聲響起,我拿起話筒,是你的聲音。
「什麼事?」為了自尊,我冷冷地問你。「你回來啦?」你問我。
「剛剛到。」
「那天真是對不起,你打來之前,剛好送來了一批集體中毒的病人,所以有點混亂。」
我竟然已經開始原諒你。
「是我誤會了,」我嘴巴仍然硬,「不好意思。」你良久不說話。
「你的聲音有點沙啞。」
「是的,喉嚨有點不舒服。」
「我送葯來給你好嗎?不收費的。」我失笑,我又輸給你了。
我在閣樓的窗前等著你來。
你來了,我從閣樓跑下來開門給你。
你傻乎乎地站在那裡,從口袋裡拿出一袋準備給我的葯。「每四小時服一次,每天服三次。」你以醫生的口吻說。「上來看看。」我帶你到閣樓。
「你一直都住在這兒?」你驚訝。
「是最近的事。」我拿走沙發上的枕頭和被子,「隨便坐。」書桌上的那塊手燒瓷磚,被你發現了。
「我在馬德里買的。這個女病人,像不像我?我覺得這個醫生很像你,他的頭髮跟你一樣,茂密而凌亂。」
你不知道說什麼好。 「你先吃藥吧。」你說。
我倒了一杯水,把你給我的葯拿出來,裡面總共有四種葯。「這麼多?」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熱,所以帶了退燒藥來。」我用手摸摸自己的額:「這樣不知道是不是發熱?」你把右手放在我微溫的額上,說:「是有一點發熱。」你的聲音在顫抖。
我伏在你胸前,這一次,我們之間,再沒有抱枕。第一次碰到你時的情景,再一次浮現在我的腦海。雲生,是否我們都在尋找一份久違了的溫柔?
蘇盈